姥爷,祖籍河北,幼时过继给大伯,排行老二。
大姥爷早年在汤玉麟手下当差犯了事,远走他乡,姥爷替兄顶罪入了大狱。所幸县太爷敬他人品学问,接入家中延为西席,只是一头青丝,出来时尽皆脱落。
姥爷相貌堂堂,面容慈祥但不苟言笑,虽一介书生,望之不怒自威;与人交往,以诚相见,厚道,重情义,亲友莫不敬重。姥爷也是性情中人,春天见鸟归巢,时喃喃自语:“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而讲述《鞭打芦花》的故事,未尝不为之泪下。
太姥爷是前清举人,家学渊源,姥爷写得一手好颜体。每年春节前,南来客家一定会收到姥爷寄来的春联及诗歌。字如其人,工工整整的大楷及中规中矩的行书,字字展示出姥爷的书法功力及敦厚品性。
姥爷能诗,诗风近老杜,所吟咏者多为叙事感遇,从大舅上大学、小舅参军、小姨当上人民教师,到“快婿今朝到我家”,都有诗记述,连五姥爷遇特赦,也“赋得五弟出狱”一首。南来客凭记忆还能记起若干诗句,如:“日行正午冬还暖,月到中天夏亦凉”。生活在新社会,姥爷有时也与时俱进,来一两首应景打油。前不久整理父母遗物,发现姥爷的一个笔记本,前面几页是密密麻麻毛笔行书抄写的斯大林《论中国革命的前途》。南来客正感到诧异: 姥爷不搞政治呀,再往下一翻,看到不少读诗词心得,还夹杂着几首诗作 – 想必是老人家的。
“红”与“黑”
我是炉前工,脸黑赛包公
挥动指挥棒,铁水映天红
建设新社会,昼夜不消停
只要多出铁,越黑越光荣
粮票
买饭须粮票
金钱不万能
从知新社会
真理在平衡
读史有感
欲识知人论事方
先从变化认经常
若非狗盗鸡鸣者
冯煖岂能客孟尝
南来客幼年在北京姥爷家住过一两年。印象中的姥爷背着手带南来客在朝阳门边漫步,不远处,火车头扑哧扑哧喷着蒸汽在来回倒车。
文革初,南来客串联至京,在姥爷家呆了大半年,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对姥爷有了更多的了解。67年初春,文革运动如火如荼,人皆忙于抓革命,姥爷是逍遥派,依然老老实实按时上班。单位给姥爷分派了一个新差事:看管河北省驻京办事处。办事处是一座有三进大院的王爷府,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墙上几条“打倒刘子厚”的标语显示不久前还有人住过。院子里有梨树、杏树、海棠,还有两棵大枣树,时时飞来两只大喜鹊,在枣树周围上下腾跃。望着两只大喜鹊摇尾飞纵,姥爷给南来客讲了个故事。有大臣禀皇上喜鹊见人摇尾七下才飞,所以又称七尾摇。喜鹊至,摇尾九下后飞走。皇上问大臣喜鹊何故摇尾九下,大臣唱道,“七尾摇,七尾摇,飞纵上九霄。今日朝天子,加劲摇两摇”,用急智化解了欺君之罪。说到这,姥爷情不自禁地低声吟咏:“七尾摇,七尾摇,飞纵上九霄…. ”
就是在这座王爷府,南来客开始跟姥爷学诗,教材是《王力诗词格律十讲》。读“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南来客明白为什么小姨小名叫万金了;读“月夜忆舍弟”及“月夜”,南来客仿佛看到了姥爷的身影,独在异乡,举头望月,无奈地感叹“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和“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就凭薄薄一本《王力诗词格律十讲》及姥爷的讲解,南来客初步掌握了格律诗词的基本要素,并且开始在姥爷指导下写起近体诗来。不久,杏花梨花相继盛开。面对满园春色,姥爷命题,外孙写诗,诗成呈姥爷点评。王府重门紧锁,任高墙外锣鼓喧天口号震地,院内爷孙俩却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吟诗写字,差点不知有汉。南来客学诗,姥爷十分欣喜,一再说,“我儿女都不写诗。不意我外孙好诗!”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现如今能用古音吟诗的人已经不多了。南来客有幸得以聍听姥爷用古调吟咏。姥爷吟诗,抑扬顿挫,又如唱经般连绵不断。南来客常常试图追忆,却总是惘然不知所踪,唯独一段有关岳武穆的韵文的结尾:“扣马书生,一言早料”,姥爷吟唱得慷慨激昂、感慨万千,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南来客印象深刻,至今不能忘怀。(拜网络搜索之便,多年后,南来客终于找到出处是《岳武穆奉诏班师赋》)。
姥爷是六九年去世的。南来客的父母当时都在粤北五七干校。母亲接到姥爷病危通知电报时,姥爷其实已经去世了。据说姥爷临终前十分厌恶地盯着胸前。还是五姨明白,趋前轻声说,“咱不要,啊”,把像章摘了下来,姥爷阖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