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去世数月后我才在网上意外看见“旧”闻,这不是首度网遇大名,但这次迎面一张小照,我心头蓦地轰然一静。
“诗人名探作家约翰‧强斯顿上周去世,享年六十八”──我记起从前你自嘲的预言:“将来我死了,世间只会记得这两本毫无学术价值的垃圾!”
我嗤声一笑,流下泪来。
照片中已发稀的你一手托颚微笑,一脸意气风发,这是你当年成名作的封底小照,可以看出正处人生巅峰──历史教授写侦探小说,主角是个出诗集的文人探长,一夜知名洛阳纸贵。
那一次在圣塔芭芭拉的旧书店惊见这本绝版名著,我喜得拿去找你献宝,“哇,要十九点九九美元,比旁边乔埃斯的旷世名著‘尤利西斯’还值钱耶!”
“那是物稀为贵,”你嗤嘲一笑,“因为大部份已被当柴火烧了,这本也应该。”
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高兴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出游,地下情初醺醉人。
我偷偷买下书,回旅馆后请你签名,你笑写道:“给挚爱的小呆瓜,妳应该拿这钱去买一客汉堡包的!”
这本书如今还在我书架上,是那年我离开时唯一打包的跟你有关之物,这十多年来曾有朋友看见封页签言,笑问:“真有作者签书这样的赠言?”
我耸肩摊手故作不在乎,“我那知道?旧书摊买来的。”
我现在的世界里,没人知道我曾认识你。
《2》
当年我出现时你的畅销风光早过,前额也已桑田苍海;第一次看见你这张最出名的作家照时,我曾大胆地俏皮道:“我反而比较喜欢你现在秃头的模样,有一种‧‧‧怎么说呢‧‧‧well-seasoned的感觉?”
“well-seasoned?像BBQ?”你扮脸苦笑。
那时我们还在暗慕互挑阶段,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现在经过沧桑添了风霜的脸,反而有了一种成熟深沉的男人味。当时我已经从别的助教处听说了你过去大起大落的畅销作家生涯,及因此一度的酗酒荒唐。
大概老是没事去你办公室闲聊怕引人注目,你提议要学中文,叫我用加大附设班的教材,当你的私人老师。
一开始便不安份,吵着要学我的中文名。
“芝──香草的意思。”
“Ju──?”你不确地瞇眼撮口。
“不是啦‧‧‧那变成猪了!”我忍不住噗笑起来。
之后两人常我芝你猪地笑到流眼泪,但都刻意嘘声强忍,怕引起四邻注意。虽然那时还未越矩,但已有默契地彷佛保护着什么秘密。
有时候你也很认真,左撇子笨样地斜握铅笔练大字,专注到眉心微皱、双唇轻启,一个全心全意的中年教授小学生。
我就是那时候爱上你高鼻削直的侧面。
后来多少个夜晚,在那昏暗的办公室,被你抱在怀里,微光中用指怜画你飞崖断壁的侧轮廓;那是一片爱的国土,有平原、有高山,越过山头便来到两片温润敏唇的小河。小河留住我,柔情涓涓吸吮。
后来我告诉你,你五官里我最喜欢那两片秾纤合度的唇。
它是你灵魂的触须,在人前见到我时微扬暗透只有我看得懂的喜讯;严肃时轻抿敛容,如一座莫测城堡;当我躺在你怀抱撒娇时,它上唇微噘像个开怀天真的小男孩。
偷情的一年,两人常常幽会那昏暗斗室,从傍晚到深夜,热恋使人忘了饥饿,贪婪的只是对方轻吻细吮的唇。我们用这对灵魂的触须盲目地搜寻对方,彷佛两尾垂死的鱼,相濡以沫。
“你这么晚还不回家,没问题吗?”
“我太太不干涉我的个人空间,只要我不太不象话。”
“我们这样算不算太不象话?”我低声娇问。
半晌你才开口,“说实在的,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可救药,但又这么充满‧‧‧生之狂喜,在我这个年纪,也许是太不象话了!”昏暗中你双眸莹莹发光。
我心头狂微一颤,这才知道:原来方寸心,竟也能膨涨出汪洋。
《3》
那年春假我们开车游赏太平洋岸,北上旧金山,难得有张不会受到干扰的床,我们花更多时间在旅馆房间。在旧金山市区逛街时你突然说:“买点什么当纪念吧,妳不是下个月生日?”
耳环?项链?手表?你在一旁不断鼓吹,可是这些我都不想要。
“Are you for sale?”我俏问,却蓦地眼后一阵刺热。
后来在北滩的意大利店吃冰淇淋,我抚摸你右腕的手表道:“如果不能有你当生日礼物,我只想要这个。”
当 时我不知道那是可能昂贵的名牌,我喜欢它斯文净雅的感觉,还有那个显示月圆月缺的可爱小窗。许多斗室幽会的夜晚,在你怀里将脸贴在右腕,痴痴看着那昏暗中 微微发亮的一弯金月,心里有种“阴晴圆缺、天长地久”的感动。几年前我和友人在餐厅等待入座,站在我们前面的陌生男子不经意地伸手撑在柜台,手表刚好露出 面前。表上那几乎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小窗弯月让我心头一恸,差点落下泪来。
“妳要这个男人的旧手表做什么,还是另外买妳可以穿戴的东西吧!”你笑道。
我执意不肯后你才面有难色解释,这是太太送你的结婚二十周年礼物。
我慌忙道歉,但心里还是蛮横地感到怅然若失,坚拒你送我任何礼物替代。
那一次出游回来,我开始感到你的转变,虽然表面上言行无异,但你灵魂的触须总彷佛有着欲言又止的迟疑。
“你不喜欢我、厌倦我了吗?”一次我问。
你凄笑摇头,片刻方道:“我心里觉得愧疚。”
我听了愀然变色,“你现在才来说觉得对不起太太,不是有点太晚?”
你又摇头,“我是觉得对妳愧疚。”
“我不要你愧疚!”我伸手捂住你的嘴,“我不是三岁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拉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里抱紧,“所以我才更觉得愧疚‧‧‧我何德何能,竟能有妳这样的一个人为我如此‧‧‧”
然而我还是身不由己地怀疑起你,怀疑你是玩够了想及早抽身,甚至一开始就是来者不拒的玩世态度;我是自作多情,你不过骑马难下。
也许还是那手表事件的创痛,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会没来由地骤生怒火,冲动地想抓住你衣襟逼问:“你到底有多爱我?证明给我看!你为了爱我能牺牲到什么程度?给我你的手表?为我离婚?”
当然我毫无要你手表或离婚的意愿。
我年轻无悔的爱虽不求任何回报,却非常脆弱多心,需要不断同等被爱的保证。
拿到学位后我继续在附校教中文,找事全集中南加,一次我有个科罗拉多的面谈机会却到时反悔不想去,你知道了苦劝,“先去面谈再说,要不然半年还找不到事怎么办?”当年留学生有半年时间找工作,不然就得回国。
结果那竟是我唯一拿到的聘书。
你说:“走前再去一趟圣塔芭芭拉?共渡周末‧‧‧”
虽未明言,我知道你指的是:最后一个周末。
前次的圣塔芭芭拉之游是我们共认最完美的回忆,你希望我走前再留下另一个美好回忆。
我答应了,行前却告知临时有事不能跟你同车北上,晚一点再自己开车到旅馆会合。
你北上圣塔芭芭拉等待的同时,我正在宿舍里流泪打包,我拔掉电话不给自己机会后悔,然而却又不由自主地渴望你会突然出现。
室友南茜不断劝道:“妳去吧,我来帮妳打包,妳不去,将来妳会后悔一辈子。”
我执意摇头。
也许年轻好强的我想给你留下这样一个贞烈决绝的结尾;也许我心里知道,如果我去了决无法好好说再见。
翌日一早我开车前往科罗拉多,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数周后南茜转寄来小包裹,里面有一只女表及一封信。你说手表是早买好的毕业礼物,本打算在圣塔芭芭拉的周末给我。你祝我新工作顺利一切愉快,信末你写道:
我无法忍受被妳怨恨的感觉,请原谅我‧‧‧希望将来妳会相信妳在我心里无法言喻的地位‧‧‧过去这一年与妳,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妳永远永远是我心里最珍贵的芝。
看了信我反而更加愤怒,因为私心里我仍矛盾地盼望你会不顾一切要求来看我,至少也要我回信保持通讯。
几个月后我带着那只仍躺在淡蓝包装盒的手表,来到住处附近小山坡,将它埋葬在一棵才初秋已黄叶的白杨木下。我告诉自己,埋了它就等于埋葬了那段过去,从明天起我将是心中不再有你的新生人了。
的确,这十几年来我从没跟人提起过你,然而偶见大名却依旧一针刺痛。
《4》
看到你过世的消息后我接到一个惊讶的小包裹,寄信人署名:约翰‧强斯顿太太。我战战兢兢打开包裹,蓦地泪如泉涌。
亲爱的雪莉‧张小姐:
冒昧连络,请别见怪。
约翰过世不久我意外接到邮局退回包裹,才知道他死前在医院里偷偷托人将这手表寄给妳,但他没有妳的正确住址。我记得曾问他怎么手表突然不见了,他含糊回道不小心弄丢了。
收到这退回手表我自然很震惊,但经过一番思考,我觉得既然他病中还大费周章特地把它寄去给妳,那一定对他很重要。所以我雇了私家侦探查访你的最新住址,我没有其它用意,只是想帮他完成遗愿。
请收下他的最后心意。
诚挚地,
约翰‧强斯顿太太
我把手表包起郑重藏进衣柜的小抽屉。每晚躺在床上,我可以感到柜里那颗跃动的心,在黑暗中兀自阴晴圆缺、天长地久地行走下去。从前我没有得到它时,这手表代表我们那段刻骨铭心的斗室之爱,然而现在,它却代表着约翰‧强斯顿太太向我展示的另一种我不曾看见的爱。
延伸阅读:幽镜预警
海云 (2016-06-23 14:07:48) |
抱歉,刚读到这篇小说。非常喜欢. 心理描写很到位,情节和结尾也有点睛之效。赞一声. |
陆荃 (2016-06-23 23:20:01) |
那裡,谢谢留言鼓励!:-) |
TreasureEveryMoment (2016-06-24 06:24:40) |
你的文笔很美,故事生动,很有真实感。就是觉得中间主角的转变有点突然,结尾的情节很棒,但还可以深挖一点。可以暗示主角的深层转变,毕竟她是十多年后的“我”, 或许为人妻、为人母了,仅是看到了“另一种我不曾看见的爱”还不够。 (不知道我说的是否对,仅供参考) |
陆荃 (2016-06-24 23:15:35) |
谢谢提供宝贵意见!:-) |
予微 (2016-06-26 05:54:36) |
优美的文笔将这段幽暗的情写得婉转美妙。 |
陆荃 (2016-06-29 23:19:27) |
谢谢鼓励!:-) |
一弘 (2019-08-19 09:55:20) |
刻骨之愛和宽容之愛,感动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