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蒼蠅為何不作聲
青洋
阿Q近日很興奮，趙家又聘他作短工了。工作很輕鬆，還很有趣：打蒼蠅。每天拿著一個蒼蠅拍子，東逛逛，西看看，聽到嗡嗡聲，便拍地一下打下去，一隻蒼蠅便一命嗚呼。每十隻死蒼蠅可在趙家換得銅錢五文。五文錢實在是個不小的數字，在魯鎮的咸亨酒店，花四文錢便可以買一碗溫得熱熱的黃酒了，足見趙太爺的慷慨大方。
至於趙家為何要花錢打蒼蠅，眾說紛紜。趙秀才說，蒼蠅是害蟲，他寫了一篇洋洋灑灑幾千字的八股文章，列舉蒼蠅種種劣行，什麼長相難看啦，傳播細菌啦，近屎者臭啦等等。可是鄒七嫂背地裡嚼舌頭說，其實真正原因是蒼蠅飛起來“嗡嗡嗡”地太吵，擾人清眠。吳媽也點頭附和，說想當年老老太爺在世時，就曾因為麻雀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下過一道格殺勿論的命令，差不多全未莊的人都被動員起來打麻雀，她就曾打死過不少，弄得一身雀毛。不過老老太爺是個吝嗇鬼，憑你打多少麻雀，一文錢也不給。阿Q們真是遇到了好時候，趙家也真有錢，打個蒼蠅也能把錢花得流水似的。鄒七嫂是趙家的幫傭，卻總以趙家人自居，說到趙家有錢，那口氣自豪得好像趙家的錢就在她口袋裡。
阿Q對打蒼蠅的緣由不感興趣，他只認錢。運氣好的時候，阿Q一天能打死四五十隻蒼蠅。夜裡，把藏在土榖祠神像背後的錢罐捧出來，一文一文數裡面的錢，心裡美滋滋的。數完後躺在床上，激動得思緒萬千：打蒼蠅的技術定會越來越好，打死的蒼蠅自然也會越來越多，而蒼蠅是打不完的，工錢也就源源不斷。不出一年，或許只要半年，便可以直奔小康，三年後，便排在趙錢兩家的後頭，成為未莊的大戶了。說不定還會勝過他們。到時候，未莊那些勢利眼個個都點頭哈腰，搶著和我握手。是握還是不握呢？看我的心情吧。...趙家的秀才、錢家的假洋鬼子也排在握手的隊伍裡，偏不理他們，晾他們一會兒，誰叫他們平時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小D和王胡也來了，每人賞一拳一腳，媽媽的，你們也配跟我握手？...錢太多，數不過來，要雇人數錢。...吳媽太老，當時給她睡覺的機會她不要，現在求我也不要。鄒七嫂的女兒好看，真是女大十八變。或者，將咸亨酒店買下來，讓她當老闆娘？不過，像我阿Q這樣的男人，一個女人自然是不夠的。...
然而，蒼蠅對阿Q的夢想卻不大配合，這以後連著兩天，阿Q一隻蒼蠅都沒打死，一文錢也沒拿到。不是阿Q打蒼蠅的技術退步，而是蒼蠅突然間都不出聲了。阿Q屬於嚴重散光，沒有嗡嗡聲，他的蒼蠅拍子就沒有了方向。
幾天沒去趙家領錢了，地保來傳話，說趙家要阿Q去一次。
趙家終於怪罪下來了，阿Q心想，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是躲不過去的，只得硬著頭皮去一次。阿Q背著手、低著頭走在街上，蒼蠅拍子垂頭喪氣地吊在指頭上，路上遇到貼標語的小D，原本是連瞟也不會瞟上一眼的，這會兒，就不免嫉恨地盯著他瞧。貼標語雖然工錢不高，倒是不會失業。那標語阿Q見過，寫的是：穩準狠地打蒼蠅。前面幾個字，阿Q不認識，阿Q只認識蒼蠅這兩個字。可是，這次小D貼的標語裡，卻沒有這兩個字。
小D回頭見到他，喊住他說，嗨，Q哥，你又有五文錢拿了。小D的眼光裡，也寫著嫉恨二字。
阿Q氣憤地說，媽媽的，蒼蠅都不出聲了，還有什麼錢！
你不知道嗎，現在改打蜜蜂了。小D指著牆上的大幅標語給阿Q看，蜜蜂飛起來，那嗡嗡聲，比蒼蠅還要響啊。
原來這兩個字就是“蜜蜂”。阿Q下死勁盯了這兩個字幾眼，興沖沖地趕去趙家了。
只要有錢拿，打蜜蜂還是打蒼蠅，阿Q是無所謂的。只是打蜜蜂，多了層被蜂螫的風險。照阿Q的想法，趙家原該多給幾文錢才對。可是，趙家不多給，阿Q也不敢多要。只在跨出趙家大門後， 見四下無人，悄悄地朝門口的石獅子吐了口唾沫。
打蜜蜂運動在未莊如火如荼地展開，不但有專職人員如阿Q，還有業餘人才鄒七嫂、吳媽等，趙秀才照式照樣又寫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檄文，揭露蜜蜂有沾花惹草等惡習。
可是，沒過多久，蜜蜂飛起來也悄無聲息了。小D的標語便又改成了打烏鴉。打烏鴉是很有理由的，據鄒七嫂說，趙家舉辦生日慶典，正鶯歌燕舞之時，被烏鴉橫插一槓子，喊了一嗓子。喊又喊得不好聽，加上還是個洗也洗不白的黑五類，當場就被打死了。
鑒於烏鴉缺點太多，秀才不得不把檄文寫成了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阿Q蹲在地上，聽完了地保宣讀的秀才的長篇大論，就說了三個字：媽媽的。後來再加一個字，太媽媽的。在阿Q看來，趙家無論是打蒼蠅還是打蜜蜂，其實都是兒子打老子，不像話！如今竟然還要打烏鴉，這就太媽媽的了。問題在於，假如烏鴉也不叫了，接著還要打什麼呢？不會叫阿Q去打老鷹吧，這五文大錢也太難拿了！
阿Q氣憤憤地在心裡罵了一回，手執鋼鞭，把趙家人“打”了一回。打完罵完，還是出門打烏鴉去了。一路上見到不少烏鴉，有停在發燙的白鐵皮屋頂上的，有爬在光禿禿的樹上的。他們都一聲不響，眼睜睜地看著阿Q。阿Q一靠近，便齊齊飛走了。有隻剛生完蛋的母雞居然也一聲不吭，默默地在雞籠子外散步，一見到阿Q，又趕緊跑回籠子抱住自己的蛋。倒是一隻貓一直跟在阿Q後頭，安安靜靜地，阿Q停下，牠也停下，阿Q走，牠也走，搞得阿Q心裡直發毛。
你倒是叫一聲呀！阿Q說。
貓不響。
這時，趙家的兩隻狗吠叫起來。一隻狗反覆叫“王王王！”，另一隻反覆叫“好好好！”
好吧，天下終於太平了，阿Q想，媽媽的！
2016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