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清华大学访友,正赶上美术学院陶瓷系的一个展。其中有几把紫砂壶看得我唇齿生香,因为那些美妙的器物圆润饱满,弧线流畅,更要命的是底下衬了明式的线条简洁的老木桌、麻布和被虫蛀过,透着自然纹理的包浆滋润的木材,旁边一个亭亭玉立的小瓶子,插了一茎绿萝,斜斜地昂扬着,像一曲绿色的清歌。展厅里,就此造就了一个让人心动的场景,古典,优雅,让人缓缓地沉、浸、下、去……

当时为之深深倾倒。想着能把壶擎在掌心慢慢摩挲,然后拿它泡最好的手工炭焙铁观音。而今,这个展览过去一个月了,再翻检记忆片段,想得最多的居然是那把被锔过的紫砂壶。

    我不知道,作者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为失手打碎?据说有玩家在新壶里装满豆子注水浸泡,豆遇水胀大将壶撑裂,再请专门的锔匠师傅用银钉锔成画纹,甚至连壶口、壶嘴、壶柄都趁机加以纹式锔嵌,赋予破碎的壶另外一种圆满。面对它,我一直想知道,一个器物,当它破碎被重新锔起的时候,它和原来的那一个相比,是一种无奈,是一种升华,还是一种蜕变?

锔,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用锔子连合破裂的陶瓷器等器物。

有匠方能锔,还记得他们吗?那些锔匠。

挑个担子,嗓音悠长高亢——锔盆儿,锔碗,锔大缸嘞!声声呼唤,如冲锋的号令,大娘婶子们翻检出早已等候多时的那些锅碗瓢盆的碎片,一笪一笪,挨号排队,等着一双饱经沧桑的粗糙却灵巧无比的大手,把这些弃之可惜的碎片重新复原。那时候我还小,作为一个小观众边看热闹,边和小伙伴们一起唱那首不知道是谁编的童谣:“锔缸锔碗锔尿罐,小盆小碗都两半儿。”逗得大人们哈哈笑。

锔匠是让器皿重生的人。一个破碎的器皿只能作为碎片弃之尘泥。碎片若有灵,它们是否期待锔匠的降临,就如同病号期待华佗再世一样?一只破碎的花瓶、一把摔碎的茶壶,一个漏水的大缸,一口裂璺的锅,甚至女孩儿们腕上断开的镯……无论是瓷还是陶,是玉还是铁,一律在锔匠的手下服服帖帖,从令人惋惜的碎碎念,再次回到它诞生的最初那样不漏不缺,只是多了几个大小适中如订书钉一样的“锔子”。百姓家用铁锔子、铜锔子,达官贵人家用银锔子、金锔子。不论金银铜铁,锔起来的都是圆满。现如今101、“哥俩好”等强力胶水功能强大,却都不如锔子锔的的器物更长久。

以前的中国人,讲究“惜物保福”。惜物不仅仅为保福,还因为物质条件差,无钱添置新东西,碎物须重新利用。直到碎的再也无法锔起,无从修补了事。小时候毛手毛脚,打碎器物的事情常有,也会因为这种事情遭到父母的责备。现在的孩子们,再也不会因为打破碗碟而受责骂了,大人们顶多念叨几句“碎碎(岁岁)平安”或者“响亮响亮,人才两旺”来冲彩,碎片被弃之垃圾箱。过不了几天,碗盏杯碟就换了新的。

 古书记载世上有“三百六十行”,锔匠在这三百六十行中,居然名列第三十七行位,排名可以说是很靠前的“上八仙”。据说明清时代,无论是皇宫内院、王公府邸,还是富商土豪、市井百姓,都有锔匠的用武之地,可见那个时代的锔匠是很受人待见的职业。现在大部分锔匠已经失业,无论乡村还是都市,再也见不到挑个担子或者骑个“大金鹿”或者“老国防”(二者都是老牌子的自行车,以扎实、载重物而闻名)走街串巷的锔匠了。

蓦然回首,仿佛又看见故乡村口的老槐树下,老锔匠已经摆好了他的摊子,阳光的透过树影筛下来,斑驳了他的面容。膝头垫上一块毛毡,把破裂的器皿仔细摆正,对上岔口,然后用细皮绳绑定,用拉二胡一样的手法拉动手钻的弓弦打眼,眼不能太深,恐穿透了主家不乐意;也不能太浅,浅了锔子在外面,不牢靠也有碍观瞻。一切尽在契合,而这“契合”,往往需要锔匠根据不同材质,掌握手头的力道。锔的过程,似乎就是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最后是扬锤敲锔,器物始得再造、重新焕发生机。那若隐若现的锔子上,闪耀的实在是锔匠智慧的光辉。

还有一部分没有失业的锔匠,他们登上大雅之堂把老祖宗传下来的锔活儿手艺发扬广大,成了一手修复古旧瓷器的绝活——镶嵌包锔法:嵌补、嵌口、包边、包嘴、镶包、嵌饰、做件、补件等。如今成了人人敬仰的文物修复师。 把破损瓷器修饰完好。就像变魔术一样,那些被锔过的古瓷,成为博物馆里永久的陈列。

不是所有的瓷都能锔。太碎太残次,只能是无可奈何一任碎着了。

碎过的古瓷曾承受命运的重压,被锔过之后却多了些岁月的沧桑和人文之美。是的,它是不完美的,正是这种不完美成就了另一种贴近人心的完美,如同断了胳膊的维纳斯,让人加了一层疼惜。假如当年维纳斯成了齑粉,再高明的文物修复大师,岂奈她何?卢浮宫的镇馆之宝之一(这“断臂的维纳斯”也是其一)《萨摩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昔年在帕特农神庙的时候也不是现在的模样吧?衣袂飘飘,翅羽飞扬,体格健美,却在岁月的烽烟中失却了头颅。此又一憾也,无从找寻,无从弥补。

我企图搞清楚锔匠的始祖,就如同木匠师傅的始祖是鲁班,铁匠的师傅始祖是太上老君一样。然史籍阙如,翻遍故纸堆也不得其中真昧。倒是我的家乡潍坊的老锔匠们供奉着他们这一行的“祖师爷”叫“胡鼎真人”的原型,据说是打油诗的开山鼻祖——唐代诗人胡令能。他老人家是最早开始“钉铰”之业的,还因此得了一个雅号叫做“胡钉铰”。在我的山东老乡、北宋东武人(现在的诸城市)张择端的传世长卷中居然也发现了锔匠的身影。纵然无从考证锔活儿的源头,那么从胡令能的时代开始算起的话,亦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夏、商、周为青铜时代,中国最早的铁器出现在西周时期。有锔子,方才能有锔的技术。是谁,第一个,铸铜铁为锔子,将失手打破的陶与瓷,细心的锔起?彷佛,慈和的老母亲,在修补她眷恋的旧衣裳。

古瓷有憾,碎而能锔。婚姻也罢爱情也罢,是否也是一种瓷呢?须小心轻放,珍重视之。现代社会,人们讲究张扬个性,讲究推陈出新,甚至个别人宣扬“家外彩旗飘飘,家内红旗不倒”,爱情和婚姻一旦成了破碎的瓷,无心修复一任挥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滩头上;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满地的情感碎片仿佛无从找寻的当年海枯石烂的诺言,又如古战场上冷兵器的苍凉,无情地刺伤人们的眼睛。

关爱,包容,体谅,理解,责任,奉献……这些闪光的词语就是一枚枚锔钉,锔起不小心裂璺的爱情、婚姻、家庭。或者,失而复得才更值得珍惜,另有一番韵味。

抑或,写作也是一门“锔”的艺术吧,将生命的吉光、思维的片羽一一收拢,用恒心、智慧锻造寂寞的手掌,锔深邃的文字为玉立的篇章,昂然绽放于素雅的白纸之上,震颤人们的心灵。

 

 

                                                  载2015年9月14日《联合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