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托腮,倚靠在公交车的玻璃窗边,追寻着窗外那个断了线的风筝的轨迹。七岁的小侄子坐在我身边,沉浸在手机的虚拟世界里。
争取到难能可贵的休假机会,我趁着春节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离家求学时尚在襁褓中的小侄子如今已懂得认生,使我深感“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无奈。好在我带回的巧克力成功收买了小侄子,很快就和我热络起来。母亲见我在家中久居无所事事,怕我无聊,于是命我带上小侄子去河边的市政广场放风筝。“趁你还能在家呆几天,赶紧和小辈们打好关系,免得以后他们长大了不认你这个长辈。”
在我的家乡,即使是早春,也可以看到赶着风筝的人群。记得我小时候风筝还是木质骨架,由宣纸制成,如今都变成塑料支撑起的合成纤维,种类繁多、花色丰富,而价钱却更便宜。随之而来的是,我那时可以珍惜着用好几个春天的风筝已不复存在,今日的风筝大多成了一次性的玩具,甚至连一个春天都熬不过。看着路边摊子上五颜六色的风筝,想着大概不久他们就要待在可回收或不可回收垃圾中了此余生,一种今不如昔的感慨不由涌上心头。
我想言传身教告诉小侄子,虽然价钱便宜,但一个风筝是具有超出本身的价值的。这样做一半是出于私心,想我走后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总容易被淡忘,而蕴含其中的感情却可以长存。只身在外,能有人惦记、能被人想念总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哪怕对方是债主。我计划给他买一个很漂亮的风筝,像我小时候珍惜的那个一样,有着红绿相间的花纹和长长的飘逸的尾巴,拿在手中迎着风奔跑时,很容易感到那股仿佛能将自己带离地面的冲动。
是不是从那时起就不满足于仅仅停留在地面,而是一心想要离开这个安逸的故乡,哪怕乘风借力,也要到别处去看看呢?
心比天高,甚至连一根细细的棉线的束缚也无法忍受,狂野的风筝攒足了一口气,挣脱了和大地唯一的联系。一如此时我眼前这个在空中盘旋的游子,若非摆脱线的枷锁,怕是难以汽车并驾齐驱、放肆地自由翱翔。它的心中一定有股报复的快感,一边埋怨往日自己潜力遭到的无视,一边暗自对超乎预期的成就洋洋自得。看着它那被风卷起又舒展开、打着响哨的尾巴,我猜它一定在炫耀:“看吧,昔日我是瞻仰太阳的向日葵,而今我成了你们的太阳!”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小侄子一眼,他还是头也不抬,似乎离无限膨胀的自我还有段距离。
断了线的风筝总会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哀伤。显然人们假设风筝没有感情,仅仅从人作为拥有者的角度出发。当风筝——尤其是珍惜已久、小心呵护的风筝——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甚至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时,那种恋恋不舍进而转化为对背叛和忘恩负义的诅咒的凄凉心境,我在五岁时就已深有体会。二十年前,我差点为了那个风筝送掉了自己的性命。还是在同一条河边,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到处是高低起伏的土丘和满地的砂石,河堤也很简陋。在母亲的陪伴下,春天我常来这里放风筝。一次母亲偶遇同事,正聊得起劲儿,不料那位同事阿姨瞬间脸色苍白,指着河的方向用惊颤的声音叫:“快……快喊你家小孩回来!”母亲扭头一看,我正在淌着水往河中心吃力地走着,水已没过膝盖。母亲的脸顿时变得如同三九天的冰,很可能温度也颇为类似。她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便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我身边,将我一把拉了回来。这是到那时为止,她感到距离我最遥远的一次。直到现在,她还免不了朝我唠叨:“那时啊,要不是我跑得快,可能咱俩就再也见不到了……”然而只有我还清楚记得,我和当时我心爱的风筝确实是永别了。正如母亲追赶我,我则是在追赶脱手的风筝,只是我能听到母亲焦灼的呼唤,而风筝却不会响应我内心的渴求。我那时一直以为我和风筝之间有个秘密约定,彼此共进退、永远不分离,当一方要走时一定要带上另一方,没想到风筝会经不起虚无承诺的诱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毅然决然。
我想我不再相信永恒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曾经试图用道义来谴责风筝的背信弃义,后来我明白这只不过是徒劳,再后来也养成了一种达观,那时的我只一心希望和风筝天长地久,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却忽略了风筝的鸿鹄之志,无意中成了它的负担和累赘。结果必然是我拉扯得越紧,它挣脱的越烈,最后它只能从我被线勒红的手中离开,或者更糟——和我一刀两断,留给我半截断线和一段痛苦的回忆。假如我能和她跑得一样快,或许能多留她一段时日;但难免自己疲于奔命,逐渐丧失了原有的乐趣,免不了不欢而散的宿命。思前想后,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当时就放手,让风筝去实现自己的使命,随着风尽情地舒展翅膀,驾着云肆意地领略阳光。只求它在离开时把那个曾经并将一直喜欢它的少年的一部分带走,在未来的高空感到些许无聊时,偶尔记起自己并不会高处不胜寒——因为它永远不会孤单。这样也不枉少年洒下的相思泪了。
女大不中留,儿大不由娘。大概母亲领会到得比我早。
突然一阵风猛地刮过,呼啸声将我视线中的风筝吹得更高,仿佛已达到了一生中的顶点,公交车转弯、靠站,我催促小侄子下车,却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那个风筝挂在了树杈上,找到了它永远的归宿。讽刺的是,如果它不自视甚高、目空一切,不是一心想要挣开束缚,它可以时常被呵护,每个春天都可以再次飞上高空,去尽情欣赏一年又一年大地的变化和宇宙的恒常,去经历世间的一切人情冷暖和悲欢离合。然而一时的诱惑耗费了它的一生。它会后悔当初自己的年少轻狂和薄情寡性吗?它会怀念当时保护自己不偏离轨道的线,和线那端一直仰视着他的少年吗?它也许会任性地赌气:一生无悔。然而背地里却在心中怅然:一生无悔多没意思啊!
小侄子对我为他挑选的风筝颇为满意,只是他久坐不动的身躯已难跟上它的步伐,而他因屏幕辐射形成的迷离的双眼也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他从放风筝中得到的乐趣远不如遭受的痛苦多,期待他和风筝建立起我那时的情谊更像是痴人说梦。我从他身上似乎看到了家乡的未来,不,他的确就是家乡的未来。正如我这次返乡不断体会到的:我是一个沉醉于旧时光、已经错过这个时代太多的异乡人。
于是我最终放弃了初始的计划。趁尚有风、趁小侄子不注意,我悄悄扯断了风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