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悠长的哨声,第一支烟花升上了天空。刺目的火球炸裂开,迸射出无数的亮光,终究抵不过下坠的宿命。
此刻张启德已然转身,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空中白昼一般的光芒拖出的阴影在他眼前越拉越长。当他意识到那原来是自己的影子时,阴影连同光芒一起消失了。
大概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每年7月4号美国国庆时的烟花表演了。
对陕西青年化学博士候选人张启德来说,这是他五年前踏上 漫漫读博路以来做出的最有分量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吴香了。没有原因,但他非常确信。
“一,二。”走到地铁的检票口,他习惯性地在前一个人进入后等了一会儿。留有余地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感到自己已经老了——尽管他刚过完27岁的生日。
还记得他刚来纽约时意气风发,把行李放在师兄租的公寓就要去只身探索这个梦寐已久的城市。本以为国内读书养成的时不我待能和大都会的惜时如金水乳交融,哪想到第一天在地铁检票口就闹了笑话——他没等前一个人刷卡后进入就迫不及待地把刚买的磁卡贴到了机器上,自然前面的人和他自己都被拦在了外边。对方虽然没说什么(大概他一个劲儿道歉也听不到),但他确实记住了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从家乡的小镇到省会再到北京,那种熟悉的眼神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以至于有时候早晨洗漱时他从镜子里看到的也是同样的眼神。
自那以后他就养成了办事前先默数“一,二”的习惯。他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却总也高兴不起来。
但今年他还是来了,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假如吴香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会奋力挤过人群,上前和她打声招呼吗?恐怕……
站在车厢里的张启德突然攥紧了扶手,隔着几个人在他前面背对他站立的那个中国女人……会是吴香吗?
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那个女人转身似乎和旁边男朋友模样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借机看出并不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他只是草木皆兵。
如果真的想见到她,又何必害怕见到她呢?
一定是因为那个眼神吧,张启德自我安慰道。这和自己熟悉的那个眼神并不相同,却总能让他毫不费力地在两者间建立起联系。
虽然那个眼神的主人、他想见又害怕见到的那个人,和他并没说过很多话。而且那个眼神的对象甚至不是他张启德。
最后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样一趟人流拥挤的地铁上,张启德发现了吴香和蒋刚的身影,几乎和眼前这对男女站立的位置一样。他清楚地看到吴香朝蒋刚转过脸,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她什么也没说,因为蒋刚正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忙他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但她分明把什么都说了出来——通过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时常眼波流转的眼睛,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的叛徒,又是少有能注意并能接收到它所传达信息的孤独的流亡者。但张启德偶尔能读出那种眼神的意义,就像这一次。她带着笑意,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但那种勉强挤出的笑意反而不如直抒胸臆的怒火来得痛快。她大概已经失望到极点了,她要离开了。她在对着亲密相处了几个月的另一半做最后的告别,可悲的是,对方全然没有感觉到即将发生的变化——就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只是这次,已经沦为无可挽回的分手通告。
张启德故意没和他们一起下车。他坐过了几站,在站台买了瓶可乐,坐在长椅的一端如同品茶一样喝完,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直到他起身离开长椅,随手把空的易拉罐扔进垃圾箱,坐上了回程的地铁。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此后他果然没再见到吴香,除了去年的今天。隔着层层人群,他看到吴香和身旁的另一个男人随着人潮涌动。当他数完“一,二”终于下决心要挤过去打声招呼时,吴香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吴香。
毕竟那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啊。这是吴香的前男友蒋刚的评价。
客观的说,把这种评价当做分手后感情上的报复有失公允。当一个多月没见到吴香后,张启德明知故问地向蒋刚打听,蒋刚轻描淡写地说分了。张启德故作惊奇和惋惜,却没料到蒋刚拿食指在自己太阳穴旁转了个圈儿,“她有病。”接着给他讲了个故事。
故事开始于一个俗套的情人间的问题:你在我之前还有谁?蒋刚糊弄过去后,没想到吴香却一脸认真地坦白了自己大学里的初恋,以及后来如何两地分隔、无疾而终却又在异国重逢、旧情复燃以至于对方要抛妻弃子和吴香共塑美好未来。隐隐的危机感再加上好奇心让蒋刚忍不住问:“后来呢?”“他出车祸死了。”吴香回答得毅然决然。惊叹天意弄人的同时,蒋刚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直到他几天前的周末去郊区和别人踢球,偶遇故事中的男主角在场上生龙活虎,要不是再三确认对方的姓名和毕业学校,蒋刚都不敢相信有人能把虚构的故事讲得如此逼真。“简直就像活在自己的现实中。”
也许在她新的故事中,男主人公已经改姓蒋了吧。当张启德瞥见那个在吴香身边的陌生男人的一瞬,这种想法突然跳到了他的脑海中。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一年前,在张启德和蒋刚分担房租的那段时间,张启德第一次在自己的公寓里遇到了吴香。那天是周末,在实验室加班完得以提早回家的他哼着小调上楼开门,首先映入眼帘却是站在客厅里的一个中国女人,在俯身收拾他和蒋刚随意散在客厅茶几上的杂志。笑容在张启德的脸上凝固住,显得不知所措;对方也因听到开门声猛然抬起头,露出刚刚被垂下的长发掩盖住的面庞。那是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庞,之所以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全要怪罪她的一双眼睛夺去了全部风头,如同黑洞一般把人的视线全吸引了过去。张启德见过很多双眼睛,要么大而无神,要么小得狡猾。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这些窗内要么空无一人,要么索性拉上了窗帘,大多都谦虚地把别人的注意力拱手让给了其他部位。但这次不同。即使冒着犯“男人的直觉”错误的风险,他也敢打赌这扇窗内的女主人正站在窗边,想要对外界说些什么。简而言之,这是一双有灵气的眼睛。
面对张启德的直视,她有些惊惶,接触了一秒的目光也略有漂移,但随即便摆出了大度甚至有些反客为主的女主人的姿态,稳住了自己的视线,重新和那如同逼问般的目光建立了联系。这下反倒是张启德不好意思起来,想要打破沉默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还好蒋刚及时从卧室出来,看到两人相对无言,赶忙说:“老张,今天回来的挺早嘛。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吴香。吴香,这是我室友张启德,化学博士。”
是博士候选人,张启德习惯地在心中纠正。但对于读了一年金融硕士已经工作的蒋刚也没必要解释太清。
一番客套后,吴香走进蒋刚的卧室,掩上了门。此时张启德松了口气,方才注意到客厅中弥散着淡淡的白梅香,和蒋刚附庸风雅挂在客厅里的那副水墨腊梅相得益彰。
在此后的几个月里,白梅香成了客厅里的常客,但像那天长时间的目光接触,却再也不曾有过。
是不是从那时起,自己就一直在刻意躲避着吴香呢?
老实说,虽然在一起住了两年有余,张启德和蒋刚的私人关系并没有那么好,至少张启德这么认为。蒋刚总喜欢模糊私人界限,什么事都愿意和别人说,也常常抱怨,或许天生是心里藏不住什么事的人,更可能是不愿意把人和事像牛反刍一般反复琢磨。吴香进入张启德的视线后没多久,当张启德正在打游戏时,蒋刚又一次没敲门就闯入了他的卧室。蒋刚丝毫没理会他那“亲密室友”微蹙的额头,脸上泛着腐烂苹果般的红晕,急促地问:“快,老张,有没有那个?借我,急用!”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倒是让张启德一愣:“哪个?你在说什么啊?”蒋刚一脸坏笑:“小子别假正经了。吴香都来这么多天了,傻子也该知道。快点,借不借!”张启德一下子脸涨得比蒋刚还红,在他那整天捂在实验室养出的苍白的脸上分外明显。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哪里会有……不……我不放在家里的……”还没等他说完,蒋刚已经明白无望,门也不带就提拉着拖鞋冲向了楼下的便利店,只留张启德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保持着朝向门的扭曲的坐姿,还有满脸的通红。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如同从僵死般复活过来,机械地挪动到门口,隔着半开的门缝望向对面蒋刚的卧室。门是关着的,毫无疑问吴香就在那里面,大概正坐在床边,不经意地玩弄着什么小饰件——或许是她自己的发梢。她一定充满着期待吧,一种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张启德愣愣地望了一分钟,隐约听到蒋刚拖鞋上楼的响声,这才回过神来,关上了明知在未来一两个小时内都不会有人问津的自己卧室的门。
从此张启德习惯了很晚才回家。这让他的老板喜出望外,也让吴香有点儿过意不去。偶尔当吴香要回她自己的公寓准备第二天的工作时,张启德会在门口碰到她。“工作好辛苦啊,这么晚才回来。”“是……最近有点忙……你要回家啊……路上注意安全……”这种彼此的寒暄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仪式。仿佛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让张启德总会期待吴香越来越忙,这样不仅能多见她几面、多说几句话,也不必为隔壁住着一个这样的异性降低自己的睡眠质量。
但实验久了总归需要调剂,对张启德来说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玩游戏发泄。他对于隔壁卧室里发生的事情不能说一点都不好奇,他又不是圣人,甚至连君子都算不上。事实上,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一度违背自尊,把耳朵贴在墙上摒气静听。但不久他就换了截然相反的态度,唯恐避之不及。很难说是腻味,毕竟隔壁劳心劳神的两个人丝毫没有这种迹象;倒更像是彻头彻尾的厌恶。究竟是因为吴香那种教科书式的虚假呻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张启德很难分辨清楚。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幸早了一点回家、被迫成了免费的听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戴上厚厚的耳机,把自己完全沉浸在游戏的虚拟世界,忘掉实验中的各种失败,忘掉隔壁两个人正在做的事,忘掉曾在自家的客厅对视过的那个人,直到彻底忘掉自己的存在。
每当一局游戏结束、隔壁也早已平静下来后,他会盯着屏幕上显示胜利的画面,缓缓摘下耳机,重重瘫软在椅子的靠背上,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那是何等的虚无啊,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脑中的烦恼、肩上的重担,都消融在眼前的一片模糊中。隔壁恐怕也是大同小异吧。
张启德还清晰地记得吴香的啜泣。那天他回去得很晚,一天的劳累让他顾不得洗漱,直接倒在了自己的床上,连门也顾不得关。他仰卧在床上,睁着双眼,已经累到忘记了睡眠。隔壁隐约传来蒋刚有节奏的呼噜声,但他却仿佛过滤掉了,什么也听不到。忽然他发觉了掩盖在呼声下的一丝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抽泣声,从厨房或洗手间传来,一点也不像以往那个爽朗的坚强的甚至虚假的吴香。在旁若无人的呼声的压迫下,柔弱的抽泣声只能屈居一隅,但这正是它的主人想要的;如果可能的话,它不应该传入除了它的主人以外任何人的耳朵里,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好根本不存在于任何人的心中。显然,吴香失败了。她屈服了。昔日的铜盔铁甲被夜幕毫不留情地剥落殆尽,曾经的美好期待被月色反衬得格外惨淡。张启德丝毫没有去安慰吴香的冲动——恐怕此时的吴香也极不愿意被任何人安慰,他只是觉得累极了,不仅一根手指也不想动,而且也不愿思考。他只是被动地感觉到,眼角有一丝苦涩的冰凉划过。
之后连着几天他都没再见到吴香,也避免了他内心自顾自产生的尴尬。工作的人临近年底总要加班加点,把一年来欠下的好好清算,吴香和蒋刚都是如此。圣诞节在纽约的中国留学生组织了聚会,张启德也因为蒋刚的盛情难却到了多年不变的场所卡拉OK厅。在喧闹的背景音乐和鬼哭狼嚎中,张启德姗姗来迟。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因而吴香的身影分外突出。她融入周围的女性朋友圈中,脸上装扮着的还是和张启德初见时的自信的微笑,只是眼睛里偶尔会显出一丝暗淡。她和蒋刚站得很远,后者在和一群球友觥筹交错,同时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下场比赛哪只球队能出线。当张启德觉得自己的头胀大了一圈后,再也忍不了嘈杂逃到了走廊里,靠着墙试图做个扼要的年终总结,最终发现仿佛是去年的翻版,甚至连日期都不用改。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有……这时吴香也走了出来,似乎还在笑着和屋里某个人说着什么,但一转脸笑容就像日出时的薄雾,瞬间消失了。当她抬起头发现张启德也在阴影里呆着时,好不容易才又挤出笑脸:“好久不见……总算把公司的活儿忙完了。蒋刚最近还安分吧?”看到张启德漠然地望着自己,吴香赶忙补充:“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怎么会问你。”
张启德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目光却穿过吴香的肩膀,盯着远方的墙壁,如同自言自语般说:“老蒋……老蒋人挺不错的……”
——谁不是呢?
“我和他一起住了两年了,他为人挺仗义……”
——恐怕我下半年就会搬出去了吧。
“你看他在大的金融公司任职,又很有事业心,前途无量……”
——哪像我还在为了一纸文聘发愁。
“老蒋挺好的……”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回了自己的鞋尖。
怕是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弄糊涂了,或者在想着什么,吴香没有说话。除了隔着墙壁传出的屋内的噪声,张启德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变缓,趋近于无。
“你……”吴香的语调带着一丝迟疑、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关切,微弱的声音却仿佛正在给张启德做心脏复苏手术。伫立在她那双心灵窗户后的女主人似乎注意到了窗外的变化,即将要打开眼前透明的间隔。然而这时蒋刚从包间里探出半个脑袋,带着半分醉意喊:“吴香,到你点的歌了!”——显然是被屋里众人揶揄着做了代表。在两人的目光转向蒋刚的同时,张启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就像他现在搭乘的地铁,不是临近站台才猛地刹车,而是从半途开始就在一点点减速。停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早早离开了观看烟花的体育场,张启德并不急着回家。下了地铁,他又买了罐可乐,坐在长椅的一端,一边漫无目的地观察着神色匆匆的人流,一边想起了前段时间读过的一个粒子物理学家写的小说《原子的孤独》。书中把男女主角比作原子——质量很大的原子,在微小的原子核周围环绕着众多电子,让原子核显得如此遥不可及。根据雷纳德-琼斯势能曲线,当两个原子距离很远时,微弱的范德华力会使它们相互吸引靠近;但当距离接近到一定程度,由于静电作用,他们之间的斥力会以更快的速度增长。最终的结果是,两个原子只能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欧式空间的两条平行线。倘若两个主角都年少单纯,像氢原子一样把原子核更多暴露在外面,彼此间的距离尚且可以缩小一些;然而两个人都经历了太多事——欢乐的或痛苦的。这些经历就像一次次的高能物理撞击,耗散掉他们曾经的激情,却让他们不断变重、不断在自己周围修筑起层层的壁垒,让其他人再难一睹他们的内心。喝完了可乐,张启德站起身,随手把空的易拉罐扔进垃圾箱,走出了地铁站。
吴香离开后不到三个月,张启德借口临近毕业工作量大增,搬到了现在他住的离学校较近的公寓。无独有偶,两次他的窗户对面都有不断闪烁着的巨型霓虹灯。那是酒吧的宣传牌,招徕年轻男女们到这里留下一夜美好的回忆,甚至如同丘比特之箭般成了一种诺言,俨然是爱情的应许之地。霓虹的形状就像烟花一样,从中心向四周放射出无数炫目的光芒;不同的是,烟花稍纵即逝,而霓虹却可以长存。
那夜,张启德和吴香从卡拉OK把喝醉的蒋刚搀回了家。除了蒋刚偶尔带着笑意的臆语,一路无话。相邻的两间卧室里,一边是张启德,一边是吴香和倒在床上的蒋刚,两扇门隔在中间。张启德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脑中浮现的却是挥之不去的熟悉的那种眼神。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隔壁,吴香也在望着同样的霓虹,无声地流下了一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