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的秘密(10)
艾丽斯·芒罗 著
棹远心闲 译
有时,她会跟他有些缠绵,他就会说:“怎么了,莫琳,怎么回事啊?”或者,他会干脆叫她学习成长。“学会长大吧,”便是他在他自己的孩子们身上常用的一句吩咐的话,即便在他们早已弃之不用了(事实上,是在他们相继搬出他们这个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还继续用着它。
他的话让她感到很丢脸,她的眼里会充满了泪水。而他又是一个极其讨厌眼泪胜过一切的男人。
而现在,她在想,倘若能重新找回当初那种情爱的状态,那该是一种甚么样的释然啊!先生的欲望要是重新回来——抑或,他索性养成一种全新的欲望的话,那该有多好啊!但现在,他们当初在一起时的那种相当笨拙的客套,那种相互间深沉的爱恋,全都荡然无存了。现在,他的两只眼睛里会充满了迷雾,而他的脸上则显得很颓丧的样子。他跟她说话时,会用一种简单粗暴还略带胁迫的口吻,有时候还会推她捅她,甚至会试图用他的指头从她身后卡住她。她根本用不着任何这些东西来让她加快步伐——只要有可能,她早已急着要将他尽快地弄进卧室里,担心着他会随时随地举止粗鲁起来。他原先那个办公室被搬到了楼下那间卧室里,那里有一个卫生间与它相连,这样他就不必再爬扶楼梯了。最起码,那间屋子装有一把锁,所以弗朗西丝再也无法擅自闯进来了。不过,电话会响起来,于是弗朗西丝也许就会跑到楼下来找他们。她也许站在门外,然后她就会听得见里面所有的声音——史蒂文斯律师喘着粗气,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盛气凌人,他会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嘘声,命令着莫琳做这做那,最后干脆对她大呼小叫的,不断地发出命令,这种命令,虽然对于除了莫琳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恐怕都会让人觉得语无伦次的,却依然被他用非常的手段能言善辩地讲出来,像来自厕所里的噪声那样。
“臭女人!臭女人!”
这样的脏话,竟然会出自一个曾经因海伦娜对她兄长动粗口骂他傻粪王八蛋而被他关进她房间里的男人。
莫琳其实认识足够多的词语,但要让她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下,找出哪些词语更合适,而且还要按一种令人信服的语调将它们表达出来,对她而言实在是勉为其难了。但她试着尽力了。归根结底,她想要帮助到他。
等事情过去后,他就会小睡一觉,然后这一段插曲好像都从他的记忆中全给抹去了。莫琳躲到卫生间里。她先在那里粗粗地做一些清理,然后匆匆地跑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时常在这样的时刻,她会在楼梯的扶栏那里呆上许久,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同时又感到软弱无助。她还得将嘴巴闭牢,不是因为没有要抗议的怒吼,而是因为长期的令人讨厌的发牢骚的啜泣声,会让她听上去变得就像是一只落水狗似的。
而今天,她把一切做得要比往常都好。她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把眉毛、嘴唇和下巴上下都动了动,将她的表情恢复到往常那样子。就这样吧,她似乎在跟自己说。即使那件事依旧还萦绕在心头,她也能够设法去想些别的事情。她一直在想着要做一份奶油蛋羹,她心里想,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剩下足够的牛奶与鸡蛋。就在她经过丈夫的坡道时,她居然想起了那些在羽毛间移动的手指头,那个妻子摁在她丈夫上面的一只手,还一直在往下摁。
所以,我们会唱送给海瑟·贝尔的歌
我们要一直唱,直到结束我们的日子
在青青的树林中,她从那里被人带走了
虽然,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已经有人作了一首诗,他们还将它写下来了呢。”弗朗西丝这样说道,“瞧,我这里就有一份,打字的。”
“我想我要去做奶油蛋羹了。”莫琳回答说。
玛丽安·哈伯特所说的事情,弗朗西丝她到底听到了多少呢?很有可能,全部。她听上去呼吸有些急促,正在努力保持镇定吧。她把那打好字的诗行递到莫琳的眼前,莫琳就说:“哦,这个太长了,我现在没时间读它。”然后开始将鸡蛋分开。
“这首诗不错的。”弗朗西丝说,“真的不错,好的足以给它谱上曲呢。”
她大声地朗诵起来。莫琳就说:“我必须得集中思想啊。”
“这么说来,我猜我是得到逐客令了。”说罢,弗朗西丝就迈开步子,出去做暖房里的活儿。
就这样,莫琳终于获得了厨房间里片刻的宁静——那老旧的白色瓷砖,高高的已泛黄的墙壁,碗碟呀锅盆呀以及其他所有的厨房用具,这一切均让她感觉熟悉而舒心,可能就像她的前任那样。
玛丽·约翰斯通在跟女孩们讲道时反正所讲的多多少少永远是那老一套的东西,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晓得她下面会讲些什么。她们甚至相互间装出一副准备好了的面孔来。她告诉她们,当她还待在那个铁肺[1]里的时候,耶稣就已经来到她跟前与她说话。她说,她不是指在梦里,也不是在梦幻中,更不是在她神志昏迷的时候。她是指,他的确来了,她能认得出他,关于这一点,她一点儿都不认为有什么可以稀奇的。尽管他来的时候穿的是一袭白色的袍子,像一名医生那样,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她心想,嗯,这个有道理——否则,人们是不会让他进到这医院里面的。她就是这么接受的。她躺在铁肺里,刚才还很明智,但立刻又变傻了,就像有什么类似的东西击打你的心灵时,你也会表现出的那样子(她指的是耶稣,而不是小儿麻痹症。)耶稣说:“玛丽,你得站起来,重新回球场去击球。”就是这样。她原是一名很不错的垒球运动员,他使用了一种他知道她会明白得了的语言。说完后他便离开了。她拥抱了生命,正如他告诉她要去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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