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罗作品选译《公开的秘密》(9)


公开的秘密(9)

艾丽斯·芒  

棹远心闲      

 

“警察。”现在,史蒂文斯律师这样说。“去找警察。早该有人去找他们了。” 

那位丈夫开口说话了。他说:“我们不清楚我们是应该去这样做呢,还是不应该。”他把两只手都放在桌子上,十指张开,摁在桌面上,把桌布都挪动了。 

“不是去指控。”史蒂文斯律师说。“只是为了给信息。” 

即使是在患病之前,他说话的方式也老是这样简洁。很早以前,莫琳就已经发现,就凭他这么短短几个话语,虽然说的时候是用一种不怎么太友善的方式——事实上,完全是一种唐突的责备的口吻——却能使别人振奋起来,替他们卸掉肩上的重担。 

她还在想着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促使那些妇女停下来不再去探望悉迪卡普先生了。她们不喜欢那些衣服。女人家的衣服,还是内衣——又旧又破的衬裙和乳罩,穿旧了的内裤与带块状的长丝袜,全悬在椅背上或者挂在取暖器上面的一根绳子上,或者索性揉成一堆扔在桌子上。当然,这一切的东西以前肯定是归他妻子所有,刚开始的时候会让人以为,在将它们全部扔掉之前,他也许是在把它们统统洗干净之后又凉干,然后再进行分类。然而,那些东西摊放在那里一周又一周之后,那些妇女不禁开始疑问起来:难道说他将这些衣物摊得到处都是,是在暗示着什么吗?他是不是把这些衣服也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难道他是个性变态者吗? 

现在等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后,她们会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的。 

性变态者。她们或许说得对。或许,他会领着她们走到那个地方,在此处,在对海瑟采取的一次性侵中他将她勒死或将她击打致死,或者,她们在他的屋子里会发现一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人们会以一种恐惧却又很肃静的口气说,不,他们一点也不吃惊。我根本就一点儿也不奇怪,难道你会吗? 

史蒂文斯律师问起有关道格拉斯角那份工作上的某个问题。玛丽安回答说:“他在维修车间里工作。每天他要下班时,都得经过X光线做检查,就连他用来擦靴子的破布头都不放过,它们统统都得埋到地底下去。” 

当莫琳在这一对夫妇身后关上门,透过鹅卵石玻璃看见他们的身影摇晃着走开之后,她的心里并没有太多满足的感觉。她爬了三级阶梯,站在楼梯上那小块平台处,那里恰好有一个小小的拱形窗子。她注视着他们走远。 

看不到有汽车,也没有卡车,或者他们驾驶的任何东西。他们一定是把车停靠在中心街马路边上了,或者停放在镇公所大楼后面那个停车场里了。很可能,他们根本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的汽车停在史蒂文斯律师家的门前。 

警察局就设在镇公所的大楼里。他们果然往那个方向拐弯了,但之后,他们却又斜穿过马路,依然还处在莫琳的视线当中,她看见他们在一处矮石墙上坐下来,那个石墙正好围绕住旧墓地和一块被叫做先驱者公园的花圃。 

为什么,在吃饭厅里坐了恐怕至少有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还会感觉到有这个需要再度坐下来呢?他们并没在讲话,也没有互相看着对方,不过好像很和睦的样子,两人仿佛是在共同做完一场颇费苦力的劳作的半当中停下来歇息一下。 

每当处于一种沉浸在回忆当中的心情时,史蒂文斯律师都会跟她讲起人们为何常常在那个矮石墙上坐下来休息休息的缘故。农场上的女人会走路来到镇子上卖掉她们养的鸡或黄油。乡村里的女孩们要靠走路去上高中,因为以前根本就没有像校车这一类的东西。她们会在此地停下来,把她们套在外面的高统橡皮套鞋隐藏在那里,然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再将它们取出来。 

而在别的许多时候,他就会完全没有耐心来沉浸于这样的回忆。 

“老掉牙的东西。谁还会再想要它们回来?” 

现在,玛丽安拔出一些大头针,然后将头上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脑袋上的帽子在一直折磨着她。她把帽子放在膝盖上,她的丈夫伸过手来,将帽子拿了过去,就好像急于要将任何一个对她而言可能是一项负担的东西从她那儿给拿开。他把那顶帽子放在了自个儿的膝盖上。他弯下身子,开始在帽子上轻轻抚拍起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他轻抚着那顶用让人讨厌的棕色的羽毛做成的女帽,就如同他正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母鸡一般。 

但玛丽安让他住了手。她对他说了些什么,随后将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要打断她那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持续不断的哭喊——带着一种愤恨的渲泄,在一瞬间她已筋疲力竭的疼爱中断了。

  

莫琳感到震惊了。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收缩着。 

她的丈夫从吃饭厅里出来。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正在注视着那对夫妻。她故意将放在窗台边上插着晒干了的禾草的花瓶转了转位置。然后说道:“我还以为她会没完没了讲个不停了呢。” 

他没有理睬。他的心思正放在别的什么上面。 

“下来,到这里来。”他对她说。 

结婚没多久,莫琳的先生就跟她提到,在海伦娜,也就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不久之后,他与第一任史蒂文斯太太就不再睡在一起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说,意思里,已经没必要再试着多生几个孩子出来。莫琳当时并不明白,他可能也打算在她那里做同样的事情。她因为坠入了爱河,所以才嫁给了他。的确,他第一次,在他的那间办公室里,将他的胳膊放在她的腰际,那时,她以为他必定是相信她走错了门便走过去给她指了方向——但是,这恰恰是因为他的礼貌她所得出的结论,而不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在盼望着要在那里感受他的手臂。那些认为她正在为自己安排一桩占尽便宜尽管也不失善意的婚姻的人,肯定会大为吃惊地看到,她在婚后度蜜月期间是何等的幸福——除了要不得不学会打桥牌之外。她深知他的魅力所在——他施展这种魅力时的手段,以及他将之收敛起来时的方式。他对于她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她决不会在乎他的年龄,他难看的样子,还有他熏满了牙齿和手指的尼古丁烟痕。他的肌肤是温暖的。结婚两年后她流产了一次,血出得如此厉害,她的输卵管被迫结扎了起来,以避免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她身上再度重演。自打那次事故以后,她生命中与丈夫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似乎看来,他很大程度上是有愧于她的,因为他老觉得,要剥夺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机会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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