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罗作品选译《公开的秘密》(7)


公开的秘密(7)

艾丽斯·芒  

棹远心闲      


小无赖用鼻子四处嗅着,在他那里摇头摆尾。它并没在挑剔什么。 

莫琳认识悉迪卡普先生,就像镇子上人人认识他一样。他以前在朵姿当一名钢琴调音师。他一直是一位高贵端庄却爱辛辣地挖苦人的英国人,长着矮小的个子,倒是有一位和蔼可亲的妻子。他们喜欢从图书馆里借书来读,他们的花园常引人注目,尤其是他们种的草莓和蔷薇。然而,几年前,不幸就陆续降临了。先是悉迪卡普先生在他的喉咙那里动了一场手术——一定是跟癌症有关——接下来,他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只能发出一些呼哧呼哧或是嚎叫般的声音。他早已从朵姿退休了——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一种用电子调琴的办法,比人耳还要好。紧跟着,他的妻子又突然去世。一切的变故来得如此的匆匆然——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已从一个本来挺不错的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一下子蜕变成为一个郁闷孤僻特别令人厌恶的老顽童。肮脏的胡须,流在衣服上成片的口水,身上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眼里不断流露出的怀疑一切的目光,有时候,还有讨厌别人的那种眼神。在买食品的商店里,要是他找不到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者人家换了摆放食物的地方,他就会故意地将食品罐头和谷类食品盒弄翻在地。在咖啡馆里,他不再受到欢迎,此外,他再也不去图书馆了。他妻子以前去的那家教会,起初还有一些姐妹会常常坚持来看望他,给他带来一些做好的肉食或者烤好的点心。但是,屋子里那股臭味实在是可怕,加上无法入眼的脏乱——即便对于一个单独过日子的寡居男人而言,这也无法原谅得了的——而且,他还根本没有一颗感恩之心。他会将剩余下来的馅饼和炖菜扔在门前的走道上,把盛食物的容器砸碎。没有一个妇女敢冒着这样的玩笑走上门来,而悉迪卡普先生甚至连她送上来的食物碰都不去碰一下。于是,她们便也置他于不顾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就在马路上来回晃荡。当你开车从他附近经过时,你或许会瞧见他要么一动不动呆呆地站着,要么就站在马路旁的沟壕里,而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当汽车嗖嗖地从他身旁开过时,他就会躲进高高的杂草中。你也许会在几英里远的另一个镇子上遇见他,在那里,你会看到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发生。他的脸上会出现以前曾经有过的老表情,他乡遇故人时不自觉地会流露出来的那种亲切且又义不容辞的惊喜。仿佛就像是,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他那时会有一种期盼,那个时刻会发生,话语会脱口而出,事实上,或许那些已经发生了的变故会一笔勾销——他的声音,他的妻子,还有他原先稳定的生活,都会统统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通常而言,人并不是那么无情的。他们的耐心会到一个程度。玛丽安说,她还没想到要将他赶走的意思。 

她说,这一次,他看上去很狂野。他看上去如此抓狂,并不是在他试图想要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却又无法把它说出来的时候,也不是因为有孩童想要逗弄他而让他大为生气的时候。他的脑袋在使劲地前后摇摆,整个脸看来全肿胀起来,像个正在大声哭闹的小婴孩。 

哦,怎么啦,她问。喂,悉迪卡普先生,你怎么啦?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呢?你是不是想要抽支烟?你想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天,而你的烟全抽完了,对吗? 

他的头在前后摇着,然后又一上一下快速地磕起来,最后又再次前后摇动。 

喂,快点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玛丽安问他说。 

啊,啊啊,这便是他所能说出的全部了。他将两只手高举到头顶上击打起来,把帽子都给掀掉了。接着,他的身子往后退了一点,开始满院子跑起来,在抽水泵和晒衣绳之间一左一右跑起Z字形,嘴里还不断发出那些噪声——啊,啊啊——永远也不会变成话语。 

这边厢,玛丽安突然将坐的椅子往后面挪了挪,太突然了,还差点儿掀翻了。她站起身,开始模仿着做起悉迪卡普先生做过的那些动作。她蹒跚着,屈膝蜷伏着,用双手重击自己的脑袋,尽管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帽子也给挪了位。站在餐具柜的前面,站在为表彰史蒂文斯律师服务法律界多年而颁发给他的一套银质茶具的前面,她上演起这一出表演。她的丈夫用双手端着他的咖啡杯子,出于一种意志力的努力,他的一双深怀敬意的眼睛顺从地紧紧锁定在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庞上一闪而过——一种痉挛,一根神经在脸的一侧跳跃了一下。她顾不上自己的姿态是否古怪,只用两眼死死看着他,眼神里仿佛在说:坚持住,静下心来。 

莫琳看得很清楚,史蒂文斯律师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看一眼。 

他喜欢那样子,玛丽安一边说着,一边又重新坐了下来。他真的很喜欢那样,因为当时她自己的身体感觉很不舒服,所以她就以为,也许他那时也沉浸在痛苦当中。 

悉迪卡普先生。悉迪卡普先生。你是要告诉我你的头很疼吗?你要我帮你找一粒药片来么?你想不想让我带你到大夫那里去呢? 

没有听到答复。他无法为她停下叫喊。啊,啊啊。 

就在跌跌撞撞到处乱走之中,他发现自己已走到井泵的近旁。虽然屋内早已用上了自来水,但他们依然还在用外面的手动井泵,用它来刷洗小无赖的盘碟。当悉迪卡普先生注意到身旁的那个东西后,立刻就忙开了。他走过去,马上像疯了一般拼命用手摁住那个把柄,上上下下来回地要抽出水来。但那里没有杯子可以用来接水喝,不像以前总放着一个杯子在那儿。不过,当水一冒出来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头伸到那流水的下面。飞溅出来的水洒了一地后立刻又中断了,因为他没有再接着摁那把柄。他转了回去,再次摁动抽水泵,立即又过来把头贴到它的底下,如此这般反复多次,又抽水又浸泡,让水浇淋到他的头顶上,脸上,肩膀上,还有胸脯上,将自己弄得浑身湿透,而且,只要有可能,嘴里还不断会发出某种噪音。小无赖兴奋得到处乱跑,不断撞在他身上,还汪汪乱叫,好像在诉说一种同情。 

够了,你们俩!玛丽安对着他们大声吆喝。放开那个水泵!放开,然后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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