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的秘密(4)
艾丽斯·芒罗 著
棹远心闲 译
人人都深信，他倘若能将手中的牌打好的话，也许早该成为一名大法官了。或许还可能是一名参议员呢。但是，他实在太实诚了。他不肯给人卑躬屈膝。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异人。
莫琳走到他身旁的一只厚垫子上坐下，开始帮他做速记。在办公室里，他给她起的名字一直就叫做宝石，原因在于，她是一位聪慧并值得信赖的女人，而且事实上还是相当能干的。凭她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草拟文件，书写公函。即便是在他家里头，前妻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海伦娜和戈登也是按这个名字来叫她的。孩子们有时候依然这么称呼她，尽管他们已经长大，并且搬出去分开住了。海伦娜使用这个名字时充满了深情，还带着点煽动性，而戈登则带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表现出来的仁慈里却又不乏一种沾沾自喜。海伦娜还是个未成家的单身女人，她很少回到家里来，但每次回来，就会争论个无休无止。戈登在一所军校里当老师，常喜欢带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一起回到卡丝黛斯的老家来，爱在他们的面前夸耀一番这个家，也爱夸耀自己的父亲和莫琳，以及他们一成不变的美德。
莫琳自己也喜欢那样被唤做宝石。或者说，她至少发现那样子叫她她觉得非常舒服。她的一些想法也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一夜在营地的冒险到底是按怎样的方式开始的，约翰斯通小姐竟彻夜未眠，为何要这样做呢——只是为了要挺着身子熬个通宵达旦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紧紧依赖的所有策略和一切的娱乐又是什么呢？尽管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做法曾经成功过。女孩们打扑克，讲笑话，抽香烟，到了午夜的时候，她们又开始玩起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其中一些大胆的冒险就是：把你睡衣的上面全脱光，露出你的两只大奶来；把一根香烟头吃下去；吞下一些泥土；把你的脑袋浸入一只水桶，然后再数数一直数到一百；再有就是，跑到约翰斯通小姐的帐篷跟前去撒一泡尿。要求说真心话的问题是：你恨你母亲吗？或者恨你父亲吗？你恨你兄弟姐妹吗？你以前见过多少根阴茎，都是谁的啊？你曾撒过谎吗？偷过东西么？你碰过已死掉的东西吗？突然，一种抽烟抽得太多后带来的令人恶心和昏眩的感觉猛地一下子冲上莫琳的脑门，伴随而来的，是从那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厚帆布底下传过来的烟熏的味儿，她还闻到了从女孩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她们已在河里游了好几个钟头的泳，再在河边的芦苇丛里躲躲藏藏，最后又不得不用烟头将爬到她们大腿上的吸血虫赶走。
她还依然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地爱嬉闹。简直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又喜欢尖叫。就在踏进高中之前，她还是个莽莽撞撞的冒失鬼，不管是与生俱来还是假装出来的，抑或是半真半假的。但很快这一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大胆的她在已长得很高大的体格下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勤学的好害羞的女孩——一个爱脸红的人。她渐渐养成一些品格，正是这些品格，是她丈夫在雇佣她以及后来向她求婚时所喜欢看到的，也极为珍视的。
我敢打赌，你逃跑了。这可能吗？当女孩子受到鼓励之后，当她们想要冒险跑远去时，她们是有机会的。她们不管不顾地想要成为一个女英雄。她们想要在还不曾有人开过玩笑的地方之外，来开个玩笑。就想要大大咧咧，就想要无所畏惧，就想要搞出点严重的后果来——这便是女孩子们都会有的迷失了的希望。
她坐在丈夫身旁那只印花布面的厚座垫上，两眼望着窗外那几棵老铜榉树，在树影背后她所看到的不是铺满阳光的绿草坪，而是一些在河边任性生长的树木——一排茂密的雪松，亮叶橡树和闪烁着光亮的白杨。真像一堵参差不齐的墙啊。隐蔽的门道，它的后面是深藏的小路，动物们常常会去那儿，一些孤独的人有时也去那里。一旦进入到那里边，就跟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了，就会承担起不一样的责任，不一样的必然性，就会有不一样的目的性。她现在可以想象得到，消失不见倒底意味着什么。当然，你并没有消失掉，在那个小道上总会有个什么人要在那里跟你遭遇，他的头脑里为着你已装满了各种计划，哪怕是在你见到他之前。
那天下午，莫琳去邮政局帮她丈夫寄各种信函时，她听到了两个新消息。有人曾看见，在瓦莱镇北边的蓝水高速公路上，一个浅色头发的年轻女孩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时间大约在星期天下午一点左右。她那时大概是想要搭便车。或者，只是在等待某一辆汽车。那个地方，距离瀑布约有二十英里，走路的话，差不多要五个小时一直不停才能走到。这是能够做到的。也许，她可能还在另一辆车里捎搭了一段路。
但是，同一天下午，在这个地方多沼泽的东北角上，有人正在一个被遗弃多年的乡村教堂后院里修整家族墓地时，突然听到有人的哭泣声，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究竟是谁在那里哭呢？他们彼此间曾这样互相询问着。问的不是是什么东西，而是是谁。是谁在那里哭呢？不过，到后来他们都以为那可能只是只狐狸在那里。
此外，靠近帐篷，有一处地方的青草也被踩得一塌糊涂，地上还有刚抽完不久的香烟头。但是，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总会有人走到外面去的。幽会的情人们。嗯，还有喜欢搞恶作剧的男孩子们。
【未经同意，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