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的秘密(2)
艾丽斯·芒罗 著
棹远心闲 译
弗朗西丝帮莫琳在屋子里干活,但她并不是像佣人那样。她们俩是表姐妹,虽然弗朗西丝比莫琳几乎要高出一整代人的年龄。远在莫琳嫁到这一家之前,弗朗西丝就早已在这里干了——她先前一直在为这家的第一任女主人做事。有的时候,她会用“太太”来称呼莫琳。这只是开开玩笑,半真半假。这些排骨您花了多少钱啊,太太?噢,那肯定是因为他们看见您朝他们走了过去!她会告诉莫琳,说她的臀部正变得越来越肥大了,说她的发型已不再适合她,头发上堆砌和喷涂得就像是一只上下颠倒过来的搅拌缸。其实,这个弗朗西丝本身也是一个水饺型矮胖的女人,灰白的头发像荆棘似地披覆在她的脑袋上,又长着一张平淡而鲁莽的脸。莫琳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羞怯的人——她有一种高贵的外表——当然,肯定也不是那种毫无能力的女性,这是因为,在她还没“毕业”(丈夫和她常常爱这样说)来经营他们共同的家之前,就一直在帮着经营先生的法律事务所。有时候她会想,她应该试着让弗朗西丝对她有更多一点的尊重——但她同时又需要有人在家里能陪她开开玩笑,甚至发生一点小口角。因为先生职业的缘故,她不能变成一个喜爱流言蜚语的人,而且,她认为这原本也不符合她的天性,不过,她还是允许弗朗西丝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发表许多苛刻的评论,也可以做出一些无拘无束、缺乏同情心、又非常自信的推测。
(比方说,在讲到海瑟·贝尔的母亲时,弗朗西丝所说的一切话,还有她提到玛丽·约翰斯通以及这次徒步远足时所讲过的话。讲到这些事情时,弗朗西丝以权威自居,因为玛丽·凯伊·特里威廉是她的外孙女。)
在卡丝黛斯,每当提及玛丽·约翰斯通的名字时,你几乎很少会讲到这一个女人而不附带“极好的”这样一个评语。十三四岁的时候,她患了小儿麻痹症,还差点因此丢掉性命。留给她的后遗症是一双短缺的腿,一截矮矮却又宽宽的身体,歪斜的对肩,以及一个略微扭曲的脖颈,这个脖颈要支撑着一只大大的脑袋,它向一侧稍稍倾斜。她学过记帐,后来在朵姿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里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工作,便把全部的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女生们。她常常会说,她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坏女孩,有些女孩子只不过是受了困惑而已。每次在大街上,或者在商店里,莫琳遇见玛丽·约翰斯通时,她的心都会往下一沉。先是探寻的微笑,双眼在两人彼此间快速地掠过,无论何种天气都会表现出欣喜来——管它是刮风,下冰雹,艳阳高照,或者是阴雨天,每种天气里都会有东西值得你去欢喜——接下来,便是令人捧腹的问题。您近来一切都好吗,史蒂文斯太太?玛丽·约翰斯通总是强调出“史蒂文斯太太”,说它的时候,仿佛它只是一个游戏标题,她天天在想着它。其实,不过是莫琳·库尔特而已。(跟弗朗西丝提到过的特若威尔那个姓没什么两样,库尔特这个姓——乡土气十足,不多也不少。)史蒂文斯太太,您最近做过哪些有趣的事情呢?
于是莫琳就会感觉到,自己仿佛正被放诸于一个令人难堪的位置,却又对此竟无能为力;仿佛一个挑战令正在传达给她,这一切又跟她幸运的婚姻,跟她高挑而健康的身体,她玫瑰色的皮肤,赤褐色的头发,还有她花费了大量时间与金钱买来的时装有着什么关系,而她身体上唯一令人遗憾的地方又是让人难以启齿的——她的输卵管全都给堵塞住了,以致于她无法生育。仿佛她莫琳必定是欠了玛丽·约翰斯通甚么东西,一笔从未详细确定好的赔偿金。抑或,仿佛是她玛丽·约翰斯通更能看清楚莫琳正面临的缺乏究竟是什么,而她本人未必能看清这一点?
弗朗西丝却一点也不在乎玛丽·约翰斯通,以一种纯粹而简单的方式,正如她不在乎其他任何太多关注自己的人那样。
早饭前,约翰斯通小姐带姑娘们去走了一段半英里长的徒步远足,然后,像她以前总爱做的那样,领着她们去攀登那块岩石——突出在游隼河上的一块大石灰岩,像这样大的石头在加拿大的这个地方因为非常罕见,所以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起,只能被叫做岩石了。星期天的早晨,你们永远都必须早早起来,去做一次徒步旅行,因为你们抽了这么多劣质的香烟,半睁着眼一夜未眠,几乎快要病倒,到现在你们一个个的如此昏昏欲睡。再说了,你们都打着寒颤,太阳要照进这片树林子还早着呢。那条小径几乎不能称之为小径——你得翻越一根根腐烂的树干,跋涉在蕨类植物和约翰斯通小姐指点给她们看的八角莲、野天竺葵还有细辛之间。她会摘下一片细辛,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连上面的泥土也不抖掉。你们瞧瞧,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
哎呀,我忘了带套衫。路快走完一半的时候,海瑟突然这样喊道。我能不能回去取吗?
要是在过去,约翰斯通小姐准会对她说不能。接着往前走,即使没有它,你也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她肯定会这样说。但这一次,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心神不安,因为她的远足越来越不受欢迎了。她把这种不受欢迎归罪于电视节目,去上班的母亲们,以及家庭里的放纵。她竟说了一声:好吧。
好吧,快去快回。拿了东西,赶紧来追上队伍。
这个,海瑟·贝尔却再也没有做到。她们走到岩石那儿,看了风景(莫琳记得自己过去曾环顾四周,想从啤酒瓶和糖果包装纸里找到法国保险箱——她们现在还同样这么叫吗?),海瑟还是没有赶上来。在往回走的路上,她们也没遇见到她。她没在那顶大帐篷里,约翰斯通小姐昨晚睡的那顶小帐篷里也没有她,两顶帐篷之间也没看见她。在围绕营地的雪松之间,任何一处的收容所或爱巢里,都没有她的身影。约翰斯通小姐叫停了搜索。
【未经同意,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