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二)
星期六
凌晨时分,她被大女儿房间传来的声音弄醒了。伴着空调的风声,朦胧之中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哭。她走到女儿的床前,没发现任何动静,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大女儿一个翻身,咳嗽了起来。她吓了一跳,女儿也被站在床头的她吓了一跳。
听清楚女儿只是咳嗽,撑着蒙松的睡眼,她到厨房做了个姜蛋汤。看着女儿喝下去。再折回床上,却醒了。辗转快到天亮,才勉强睡着,开始做梦。在梦里,他们到洛杉矶的好莱坞露天剧场看演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身边的先生怀里多了一个并不漂亮的法国女人。她就像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他们。
醒来之后,咀嚼着梦里的意味。她不禁苦笑。这梦境是再清楚不过了。无论她在情感上理智上如何相信先生是个顾家爱家的人,潜意识里她还是忐忑不安。她不过是一个不可免俗的小女人。奇怪的是,梦里的她和现在一样,竟是如此平静地看着想着这最让人担心的事情。真到了那一天呢?她忽然明白了,真有那一天的话,她当是无以言语,心中只有痛彻心扉的无奈。有一种心痛是说不出来的。
今天不用上学,可以让女儿们睡个饱,她也有充足的时间给室内的万年青剪枝浇水。这些盆栽是卖房子的经纪留下来的。先生从一开始就认为它们迟早会死掉,劝她换些假花省事。她执著地不肯,有真的为什么要换假的呢。果然,夏天他们出门两个月。回来一看,其他盆栽都黄掉了,只剩下万年青软趴趴地苟延残喘。她仍不放弃,去掉枯枝,天天细心呵护,终是给救回来了。现在正緑意盎然地挺立在她眼前。
打开电脑查email,竟是登录不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进不去了。室内凉风阵阵,她的手心却因为紧张直冒汗。那是她公司的电子邮箱,所有的生意往来和重要文件都在这个邮箱收发。她不可以一天没有这个邮箱,真要命!在没有搞清状况之前,她马上想到有两个客户是要立即联系。一个是倩丽,她有预感,昨天看完房子他们该会有进一步行动。另一个是她明天要见的蕾。幸亏她的手机里有她们的email地址,她飞快地由私人邮箱发了两封信出去。
翻查以往的记录,折腾了半天,她终于找出问题的所在。他们的信用卡过期了。这个有着特殊域名的电子邮箱,是先生为她设立的。他是电脑专家,当然由他负责。可他只负责技术,不管付钱。几年过去了,时过境迁,账户里的信用卡过期没有更新,他们又搬了家收不到通知,电子邮箱被取消了。
今天还是九月十一日,一个灾难的日子。
她气急败坏地拨通中国的电话,他是她想到的唯一可以求救的人。他接起电话,第一句便问:“机票有消息了吗?”
他只知道他的机票。她没好气:“昨天不是说了?香港已发信息到美国这边了。但美国正好是周末,要到星期一才会有答复。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噢,等一下。”
她听到他在电话的另一头和什么人讨论着,足有十分钟,他回到电话上。还没有听完她关于电子邮箱的陈述,他说:“那你更新信用卡就好了。”
“我就是找不到地方输入信用卡。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怎样设置的?”
“想不起来了。你有没有找微软他们,……”
“我找过了,没用。”她简直是欲哭无泪。“网站上只有一大堆的链接,绕来绕去的,不得要领。这些你在行,要尽快恢复我的邮箱。”
“我看看吧。还有什么事吗?”他有点心不在焉。
她马上噤声挂上电话。其实他从来都是等她放下电话,他才挂的。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害怕听到他先挂上电话的声音。
无论心情如何沮丧,她还是要叫大女儿起床,她今天要回学校打球。把大女儿送到学校,说好了接她的时间,她心事重重地开车回家。
她有个感觉,她的电子邮箱一时半会回不来了。干嘛用这个特殊域名的电子邮箱呢,别的经纪不也用随手就有的免费邮箱吗。他当时说这样显得专业。现在才不专业呢。她总不能一个个通知人家她换邮箱了。而且她多年经营的地址簿也和邮箱一起丢失了,对生意的影响无法估计。
眼前就有个难题。她要发一份账单给租赁办公室的租客,就记不起对方的邮箱地址。那是间以色列公司,人名都怪难记的。Inbal,她想起了这个不知是来自什么语言的名字。对,其中一个人就叫Inbal。也不知道是财务总监的名字,还是会记的。反正他们当中一个人叫这个。每次她都同时给他们发账单,每月按时就收到他们的支票。在签约的时候,她领教了这帮犹太人的精明和斤斤计较。可租约一旦签好,他们倒是很守规矩。所以,平日她都没有要和他们打交到。他们的财务也换过人,她更是记不住他们的人名,只在email里有记录。她努力地凭记忆拼凑Inbal的邮箱地址。最好不用打去解释她如何弄丢了地址簿,真的很丢脸,很不专业。
想到迟早要面对邮箱关闭的事实,她倒冷静了下来。无论打击是暂时还是永久的,她现在首先要处理好手头她想得起来的事情。她坐回电脑前,开始写email。她有一家墨西哥房客,每个月都要迟交租的。现在已快到月中了,还不见进账,又要催。还有另一房客,要等前夫的抚恤金,请求下月起分两次付房租。昨天她太累了,懒得理她,今天还是要回。真的很讨厌做物业管理,她一边写一边想。
倩丽给她回email,果不出所料,说请她起草购买房子的合约,下午见面时签字。这倒令她精神一振。买卖房产是她喜欢做又做得好的事。
在准备合约的时候,保险公司的凯儿来电。这位金发的美女,与一般的美国人不同,周末还在勤恳工作。
“你先生有工程方面的学位吗?有的话,可以省保险费。”凯儿说。
“是吗?可惜他没有。”
“那你自己呢?”
“我更扯不上。我是学文科的”
“没关系。他不是学工程的,说明他还不会把你闷坏。”凯儿颇为善解人意地说,原本是要安慰她的。
“哈哈,那更糟。他是数学博士。不是更枯燥无味,不解风情?”她和凯儿不熟。为免尴尬,她只得丢下她的烦恼,不无幽默地自嘲。两个女人笑作一团,对学理工科的男人大大调侃一番。
放下电话,想起该谢谢安吉介绍凯儿给她。她已准备将保险转给凯儿的公司。安吉倒是想起别的,问她:“你的timeshare弄好了吗?是不是年底过期?订到夏威夷的别墅了吗?”
“我女儿又不想去夏威夷了。我们想改去英国,不知道英国冬天会不会太冷。”
“那你快预订呀。”安吉替她着急。
她还是慢吞吞地说:“可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主要是没有闲情。”
“这些不都是你做主吗?你先生怎么说?”
“就是我跟他说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我觉得他没心思想这事。还是等他回来后再说吧。”
“他许是太忙了。”安吉开解道。“你要都安排好了,他还不是得跟你去?”
“就是怕到时候他不知道人在哪里。他又要延期回美国了。”她终于说出心中的郁闷。
“哎。”连安吉都在为她叹气。“男人都是天生的工作狂。他们总以为在外面辛苦拼搏,便是为了这个家好,为我们好。”
“可我不需要他这样。”她幽幽地说。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好渴慕一个完整的家。
倩丽的合约做好了。她把大女儿接回家。又到小女儿去学画画。她会在那里与倩丽碰头,倩丽的女儿也在学画画。
出发之前,她给干妈打电话。干妈不在家,干爹接的。
“爹哋,我本来要拿緑豆凸过去的,快到中秋节了。……”
“不用了。我们不吃月饼的。”
“不是月饼。是台湾的緑豆凸。不油腻,应该适合您们。我刚从洛杉矶带回来的,趁新鲜。”
“没有时间,就不用送了。你忙。”
“我本来是要拿过去的。可我今天下午要签一份合约,就在您们家附近……”
“哦,那我来取一下。”干爹就是爽快。
“对不起,劳烦您跑一趟。”她歉意地说。然后敲定时间地点。
她没敢在电话里提先生要推迟回家的事。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干妈的喋喋不休。她一定又会说:“这不行。延来延去,他就不回来了。我帮你看着女儿,你去中国把他押回来。要不,你连两个女儿也带上。”这不是胡闹吗?她可做不出这般胡搅蛮缠的事来。要能拦得住,她早拦了。先生为了这个家在美国任劳任怨经营了二十年,人到中年,才发现还有许多梦想没来得及实现。现在有机会追梦了,她怎能那么自私留他在身边。
来到画画班的门前,她放下小女儿,让她自己先进去。与干爹碰面之后,她返回去找倩丽。不需要逐页地讲解,倩丽很快地签好了合约。她再次确认没有遗漏任何需要签名的地方,将合约收好。两个妈妈开始等孩子们下课。忽然发觉没事干,她提议到隔壁的华人超市逛逛。
买菜时,她问倩丽:“你先生呢?没有来。”
“从来星期六他都不来的。孩子的事他都不管。”倩丽不无埋怨地说。
发现自己选错话题了,她只有宽慰道:“他要准备出差吧。”
“是呀,他这次要去三个星期。对了,你先生要回来啦?”
“他回不来了,又要延期。”她不动声色地说。
倩丽想必是一肚子的怨气,马上说开了:“你说这男的,说要走就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他们还真放心。我们女的嘛,做什么都先想到孩子。我们也有工作呀,还要辛辛苦苦维持一个家。”都被她说中了,同道中人。
“是呀。”她心事重重地附和着。
“或许是你太能干了。”倩丽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哪有。我也是没办法,逼出来的。”她不希望被人看穿她的落寞,忙把球踢回去。“你不一样吗?也是两个小孩,还要上班,还是全职工作,多不容易啊。”
倩丽不接球,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你的孩子常常穿州过省的,又要拉琴,又要上夏令营。我可弄不来。”
“我们这么辛苦,不都为了孩子吗?”她说。其实她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应该。为了坚持让孩子在美国受教育,他们要牺牲婚姻的健全,分隔两地。孰轻孰重?
上次先生回来,她去接机。还没有开出机场,他就说:“国内的朋友都说你和女儿应该回去。”
怎么可能?她在心里说,没吭声。
他继续:“女儿们可以回去读国际学校。我们正好在学校边上有栋别墅,你们去过的,一直丢空着,装修一下就可以住了。这样我们还可以请个保姆。”
她可以感觉到他是认真的。他一个人在那边家不成家,日子也不好过。近来朋友们见过他的,都纷纷对她说:“你老公怎么廋了?”他这些年是显得憔悴了,的确需要人照顾。他那么爱吃中国食物,国内也有的是好吃的,可他每每都是又黑又瘦的回来。只有吃了她那千篇一律的住家饭才又养胖一点。
可是权衡利弊之后,他们也只有维持现状。要是孩子还小,他们也就回国了。但大女儿正是在念高中最关键的一年。现在转学,他们不可能不顾虑。况且,做爸爸的对他的长女充满了殷切的期待,只想让她念最好的学校。
她也想过在国内给他请个保姆照顾生活起居。可他说:“你们又不在,太浪费了。我只回去睡几个钟头。”她没再坚持,却是有点顾忌。女主人长期不在,弄不好怕是引狼入室。
画画班下课了,她们接了孩子,各自回家。上了车,正在播一首英文老歌。歌手向她渐行渐远的情人反复咏唱着:
“我要如何才能挽回你的心,
遵守若言并不容易,
你要怎样才会返家?
为你我无论如何都愿意。
我要如何才能挽回你的心,
遵守若言并不容易,
此番我心渴望弥补,
这就是我对你的真挚承诺。”
歌里的故事与她的情形不尽相同,可她仍被这优美哀伤的旋律吸引了。
回到家里,把买回来的食物放好。小女儿说:“妈咪,你没有买蝴蝶饼。”
“是吗?我还以为买了呢。没事,我明天还会去那边,记住给你买。”他们父女俩都喜欢吃这种蝴蝶饼,只有那家华人超市有卖的。
她想起该给他打个电话,郑重要求他弄好她的电子邮箱。不然他一忙起来,就忘了她还在苦苦等待。但她说不出口,他已经在路上赶赴去沈阳的飞机。
他倒是抓紧时机对她说:“我和胡玫在沈阳会合,剪裁仪式完后会去北京。”
“你要不要去芳华家住。”她问。
“你问问芳华方不方便。就我一个人,胡玫他们会回香港。我要去上海。”他那边一直有电话打进来,他们匆匆说完。
愣了一会,她拨电话给芳华,开门见山地道:“我们家老公明天到北京,你能不能接他到你家?对不起,太唐突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我跟你还客气什么?你老公一踏进北京的地界,就交给我吧。放心。”芳华愉悦的声音与她阴晦的心情对比鲜明。
她多少得到些安慰,随即说:“放心,当然放心。可能还要你帮他买去上海的机票。”
“没问题。他在上海住哪里?需要订酒店吗?”
“应该不用。上海的办事处会安排他了。你送他走就没事了。我要他来你家里住,是希望他可以好好睡觉,远离他那些没完没了的生意和应酬。”
“对了,他什么时候到北京?我要到哪里接?”
“我也不清楚。他去完展销会,会联系你的。如果你没空的话,就叫司机去接吧。”
“他不认识我们家司机吧。我换司机了,不是你上次来时的那个。还是我去接吧。他也没说要什么时候去上海的机票?”芳华热心地问。
“我看他都没定呢。你见到他再问他吧。”她有感觉,先生去上海的行程似乎不想让人知道,该是没有向同行的胡玫透露过。所以特暗示芳华见了面再说。
芳华还是热忱一片,又问:“哎,你先生既然来了,这么现成有人给你带东西。他不会买,我帮你买。你要从北京带什么回去?”
“不用了,一下子想不起来。”
“快到中秋节了,给你带月饼吧。”
他中秋节都回不来,她轻轻苦笑,说:“不行,美国海关不让月饼进口。”
“那你好好想一想,还有四十八小时呢。”
“好吧,谢谢你。”她笑着放下电话,被芳华的热情感染了,心情也轻松了些。
到了该上床的时候,小女儿说睡不着,要妈妈陪。两人躺在床上,女儿还在翻翻覆覆唱着同一首歌。
“不要唱了,快睡吧,乖。”她温柔地说。
“可这首歌总在我脑子里转。”小女儿就爱撒娇。
“是首新歌吗?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Beth”
“贝丝,一个女孩的名字?”
“是一个歌手的太太。歌词里说,这个歌手的太太在家里等着他,他还不能回家。他就写了这首歌向她道歉,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怎么这么巧。
“嗯,睡吧,晚安。”
“晚安,妈咪。”
她还没有告诉女儿,爸爸回不来送她去面试了,只有妈妈送。她并不害怕开两个小时车的路程,只是很不喜欢那种感觉。一个家里,父亲的角色不可以常常缺席。
还记得一年前,他们两人送女儿去面试的营地,他们还在那个小镇逗留了一晚。难得偷闲,寻幽探胜了一番。第二天去接女儿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小女儿赫然坐在大提琴首席的位置,她身后全是比她大的朋友。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看见他眼中那属于父亲才有的骄傲。今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无法与她分享了。他不回家,成了她心中说不出来的痛。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常约瑟 (2015-08-30 03:45:58) |
写的太逼真了,感觉主人翁就是作者本人似的。 |
予微 (2015-08-30 04:44:37) |
千头万绪,现实人生,必须面对。 |
鹤望蓝 (2015-08-30 12:30:29) |
谢谢欣赏! |
鹤望蓝 (2015-08-30 12:31:25) |
谢谢你一路来的陪伴和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