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州】 

《侨报》副刊，２００８年月１０日
 
（一）

　　那个晚上，真让我惊讶得一愣一愣的。那是开车到山腰的时候，天幕徐徐降落，晚霞多姿多彩。我才开了一半的路程。打开车灯，正逢转弯处，车灯眨着眼睛，好像与太阳依依惜别，天边的云彩也变得凝重起来。启程时，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山峦叠嶂，郁郁葱葱。泉水淙淙，清澈透明。绿油油的大地，生气盎然。路边常常跳出几棵樱花树，好像一群美女弯腰鞠躬，欢迎光临，空气香醇甜蜜，令人陶醉。

　　四月的一个周末，受邀到朋友山上的家中做客，要开到四千多英尺的高原上。车灯越来越亮，天幕就像一团墨汁渐渐化开，越来越黑，好像什么都被藏了起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地上失去了目标，顿时觉得身体的重心在转移，轻飘飘的，车子也被托起来，似乎在飞。

　　夜间的山路人烟稀少，幸亏有车灯，把左侧地上一小段黄色的分隔线捞出来。像精灵一样指引方向。时间，灯光，黄线，丝丝缕缕，还有从心中升起的一股忧愁，此刻都绞在一起。看看里程数，刚过一半。我开始怀疑，怀疑气象预报，怀疑手表走得太慢，怀疑计程表出了问题。最值得怀疑的还是自己，不知进入了哪一个空间？

　　这个被称做四月的夜晚，上苍做了怎样的安排？开着开着，车灯前渐渐出现了很多白点，越来越多，有限的光环中，如花似蝶，密密麻麻，突然，灯光亮了起来，前程也亮了起来，地面也亮了起来。玻璃上的刷子来回摆动，车轮滚进了银色世界。是雪花！白茫茫一片，把地上的黄线覆盖。上山时的明媚春光，历历在目，就像温柔秀美的少女，一路跳来，扭着腰肢，纷纷登台。如今时间倒退，回到树叶凋零，草地枯黄的冬天？春天怎变得羞羞涩涩的，躲躲藏藏，遮遮盖盖？雪花轻柔飘逸，好似一座蓬松的雪山，汽车从中穿过，雪花纷纷让路，向四周散去，黑暗好似星空，萤光闪烁，引我到山顶。春天，白雪，黑夜，奇妙的组合，诡异的气氛。那天晚上，平安无梦。

（二）

　　印在日历上的脚步，已经走到四月中旬。室内开着暖气，就是春天的温度。晚餐桌旁扩展出去的玻璃房顶好像盖着一床厚厚的棉絮。远方正在融化的冰湖，潺潺流水又变得僵硬，白雪皑皑。只有院子里的小池塘，因加了马达，水珠在石板上跳跃，池里映着青松的倒影，有点春天气息。我的车停在树林旁边，一夜之间遍身银白。路上是深深的脚印和车轨，上空和大地一样结成厚厚的板块，没有太阳的雪景阴沉沉，压抑悲切。这样的天气，大雪封山，我们能做什么呢？

　　吃完早餐，捧着书坐在窗边。读着读着，突然觉得眼角边有影子在晃动，回头一看，原来从松树笔直的躯干上，溜下一只小松鼠。警惕的目光，快捷的速度。眼睛一眨，无影无踪。小松鼠有一身皮袄，还有蓬松的尾巴盖在背后抵抗突如其来的寒冷，那些从南方迁移而来的飞鸟怎么在铺天盖地的积雪中生存？会有小鸟吗？我问主人。有。在哪儿？拿点鸟食出去，就会来。

　　我犹豫了片刻，想到小小的脚爪陷入冰雪，于心不忍。但是，还是换了鞋子，捧着一个装了五谷鸟食的罐子走到外面平台上，统统倒在雪地上。主人跟在后面，捧了一大把花生，也撒在地上。

　　雪花还在飘，我加了大衣，拿了相机，想像着雪中小鸟，或是可怜或是高贵，心里七上八下，呼吸也沉重起来。带上雨帽，手插袖筒，站在雪中等了好久，等到手脚冰凉，只见松鼠，不见小鸟。松鼠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看着花生，目光闪动，不知道在那么短促的瞬间，它作出了怎样的权衡和计算？只见一个晃动，就像一股风，抓起一颗花生就逃，然后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前腿捧着花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几个来回之后，它对我失去了警觉，可能把我当作一件东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被我摄入相机，都是特写镜头。我的手脚冻得发麻，怎么可能有小鸟？我放弃等待，回屋泡一杯热茶。捧着茶杯，觉得自己就像松鼠捧着花生一样。细细体会着手里的温暖，从茶杯传到五指，一直到双唇，舌尖，喉咙，胸腔，腹部，渗入灵魂，洗去冬日里特有的索索发抖之无助。

　　正在我放下茶杯时，一道黑色的弧线从天而降，落在玻璃墙外的雪地上。看，小鸟！主人叫着鸟名，对于我来说，不论什么鸟，都是惊喜！一头黑发，棕色的身体，雪花落入纤纤羽毛，蹦蹦跳跳像个欢乐的皮球，衔着鸟食飞上枝头。主人说，这种鸟终年住在北方，耐心一点，一定再会来。

　　我点点头，更对寒鸟（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充满了敬意。很多动物冬眠，因为断了食品来源。小鸟的体积多么容易冻成冰块，简直就是奇迹！第二次飞来时，带了它的朋友，张开的翅膀一边飞一边抖落着雪花，好像天使一样，轻轻滑翔而至，两只鸟同时落地。我以为它们饿坏了，应该大吃一顿，不料只啄了一口，便飞上树枝。片刻之后，再飞下来，衔着鸟食，扶摇而去。达，达，达，按下相机的快门。这时，心头豁然一亮，想起了朋友说的一句话：接触大自然是一种精神治疗。

（三）

　　出山那天，朝霞漫天，百鸟争鸣，犹如游勇散兵纷纷出林，五彩缤纷，欢天喜地。这是另一种语言，好像在说，它们从来没有缺席，只是埋伏起来等待机会而已。动物的日历被造成血液里，不像人类依赖科学。阳光勾画出房屋和树林的轮廓，银装素裹，晶莹剔透。雪地松松软软，脚印和车轨渐渐淡去，化成一滩滩积水。

　　中午时分，草地隐隐约约地冒出嫩绿的芽尖，团团雪花从树上跌下，摔得粉碎，含苞待放的花蕾脱颖而出。蜜蜂蝴蝶，成双成对，比翼而飞。挺立的松树犹如一支支强劲的毛笔，蘸着阳光，在雪地上泼墨作画。桥下的冰块开始分裂，水草探头探脑，似乎在寻找什么。到处都是点点滴滴金辉闪烁的雪水，轻声轻语，似乎在呼唤什么。这时，我才看到，春天早就来了，自然界的生灵并没有等待，该到的都到了。

　　下山以后，又下起大雪，下得迷迷蒙蒙，截断视线，好像大自然和人类捉迷藏。雪过天晴，终于发现，樱花照样盛开，草地依旧碧绿，小鸟成群结队，自然的生命多么顽强！想起昨天守着温度计，沮丧地说，今年的春天怎么还没有来啊！羞愧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