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间 (12)
[加] 艾丽斯·芒罗 著
[加] 棹远心闲 译
从旅馆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坐在车里,跟先前坐的一样━━男人们坐在前排,女人们坐在后排,我夹在中间。贝姨和我母亲分别坐在我的两侧。她们两人滚热的身体紧紧地挤压着我,仅隔了一层衣服。她们呼出的气息压倒了我们开车经过的雪松林和一个个小泥塘(贝姨每次看到泥塘里的水仙花,都会发出惊呼)所发出的味道。贝姨能闻得出瓶瓶罐罐里各种东西的味道,而我母亲呢,则可以闻出面粉、硬皂、她那身漂亮衣服上有体温的绉纱的味道,甚至是她用来擦洗掉污迹的煤油。
“一顿很不错的晚饭,”母亲说道。“多谢了,贝丽尔。也谢谢你,弗洛伦斯先生。”
“我真不晓得了,现在谁还可以帮着去挤牛奶啦,”我父亲说。“我们每个人都山吃海喝的吃撑了。”
“说到钱啊,”贝姨说━━尽管,其实谁都没有提到钱的事━━“你们介不介意我来问问你们是怎样花钱的?我把我的钱全押到房地产上面去了。加州的房地产━━你是亏不了的。我在想,你们可以去添一台电炉子,这样的话,你们就不用在夏天里去麻烦点火了,也不用摆弄煤油炉那玩意儿了,省事。”
车子上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弗洛伦斯先生在内全都笑了起来。
“主意倒是不错,贝丽尔。”我父亲对她说。“那可要等到我们这里有电了,才可以用到它来省事呢。”
“哦,老天爷,”贝姨说。“瞧我有多愚蠢。”
“再说了,我们实际上也没有那份闲钱。”我母亲也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就仿佛她还在继续开着她的玩笑。
但贝姨马上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不是写信给我说你也得到了那份钱吗?你得的跟我是一样多啊。”
我父亲从他的座位上转过半个身子来。“你们在谈论什么钱啊?”他问道。“什么这份钱那份钱的?”
“爸爸留下的遗产啊,”贝姨回答说。“去年你们拿到的钱呀。你看,也许我本来不应该这样问你们的。假如你们必须用它来还债的话,那倒也是一个不错的用途,是不是呢?没关系的。我们不都是一家人吗?真的。”
“我们并没有什么债务必须要偿还,”我母亲说。“是我把钱都烧了。”
接下来,她把她在差不多一年前的某天,如何坐着卡车开进镇上,让人家将她的钱放在她随身带过去的一只鞋盒里,她又如何将钱带回家,然后放到炉子上一齐烧掉的事,统统告诉了贝姨。
我父亲将脸转了回去,两眼看着正前方。
母亲在这样讲的时候,我能感觉出贝姨在我身旁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是的,她在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而且还小声地发出呻吟,犹如她正患着一种她无法克服的巨痛。等故事讲完时,她舒出一声诧异和痛苦的叹气,一种带有愤怒的叹息。
“这么说来,你把钱全给烧了!”她说道。“你把钱全放到炉子里烧掉了。”
我母亲依旧是一脸快活的样子。“你这说话的样子,让人听着就觉得好像我把自己的一个孩子给烧掉了似的。”
“你把他们的机会全给烧掉啦。你把金钱本来可以带给他们的一切,全给毁了。”
“我的孩子们需要的东西中,最后一样才会轮到金钱。我们谁都不需要他的钱。”
“真是犯罪呀,”贝姨唐突地说。她把尖嗓子对准了前面的座位。“你为什么允许她这样做啊?”
“他当时不在场。”母亲抢着回答。“没有其他人在场。”
我父亲说:“钱是属于她的,贝丽尔。”
“算了算了,”贝姨说。“实在是罪过啊。”
“只有当你打电话给警察时,罪过才称之为罪过的。”弗洛伦斯先生突然插话说。诚如他当天说到过的其他事情一样,这句话营造出了一个令人惊喜也让人感到有一点突如其来的感激的气氛。
但感激不是被所有人都感受到的。
“您是否要假装成这不是您所听到过的最最疯狂的一件事呢?”贝姨冲着前座大声咆哮起来。“你难道要假装你不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它就是这么一回子事,你就是这么想的。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父亲并没有站在厨房里看着母亲往熊熊大火里塞钞票。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的。他对此一无所知━━倘若我还清楚记得的话,事情现在显然已经很明了了,那就是我父亲对钱的事根本就不知晓,直到那个礼拜天下午坐在弗洛伦斯先生的克莱斯勒轿车里,母亲将事情向大家全盘托出为止。那么,我为什么还会把当时的情形看得如此清晰,正如我那天向鲍勃·马科斯(以及向其他的人━━他并非是第一个人)所描述的那样?我现在所能看得见的是,父亲站在厨房中央那张桌子━━也就是那张抽屉可以放刀叉,桌面上铺着一块洗涤一新的油布的餐桌━━的旁边,桌上放着那只装钱的鞋盒子。我母亲正在小心翼翼地往火堆里一张又一张地扔纸币。她端稳住炉盖,她的一只手拎着盖子上一只已被烧黑的手把。而站在一旁的父亲似乎不只是默许她这样做,而且还在保护着她。完全是一幅庄重的场面,但又毫无疯狂可言。他们正在做着在他们看来是既自然又必须的事情。至少,他们当中的一人正在履行着显然是自然而又必须的任务,而另一人则相信,对于那个人而言,重要的事情就是获得自由,面向未来。他们心里都明白,别人未必会像他们这样想。他们不在乎。
要让我相信是我编撰了这一切,乃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啊。许多看来似乎是真实的事其实它就是真相本身;因为,这是我愿意相信跟他们有关的一切。如今我依然没有放弃这么想。但是,我早已不再把那个故事讲给别人听了。在讲给鲍勃·马科斯听之后,我再也没有将它告诉过其他任何一个人。我想我不会啦。我之所以没有再这样做,严格地讲,并非是因为它的真实性。我之所以不愿意再讲,是因为我曾经看到,我不得不放弃期待别人能像我一样地来看待这个故事的念头。我不得不放弃期待人家来承认所发生过的一切当中的任何一个部分。甚至连我自己难道能够说,我本人也早已承认了一切吗?假如我真是那种人,真的能够而且已经承认所发生过的一切,那么我就不会去做我所做过的那些事情━━离家出走,去镇上的一家餐厅里打工,而那年我才刚刚十五岁;去上夜校学习打字和簿记;进入一家房地产公司,最后变成一名注册经纪人。我也不会去离婚的。我的父亲也不会在老人福利院里去世。我的头上本该是一片白发了,正如多年来一直很自然地保持着白发那样,而不是染成一种叫做日出朝晖的红铜色。而且,我也不会去对所有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去作出改变,真的不会,即使我能够做到。
鲍勃·马科斯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心肠很好,有时还很有想象力。即使在我那样子对他出言不逊之后,他还仍然对我说:“你真的不必对自己如此的苛刻。”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不是就住在这间房间里呢?”他还在以为,正是因为他提到了性胡闹的事,才最后触怒了我。
我心想,那就让他这般想吧,也许那样倒也不错。于是我回答说,是的,是的,那就是我小姑娘时住的房间。临时瞎编倒也很爽。善意与和解的那种时刻,是值得拥有的,即使分离迟早是不可避免地要来临。我心中一直在纳闷,比起老辈们所拥有的老式婚姻来,像现在这样刻意要追索来的时刻,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拥有的,是否其实并非那么值得?在那样的老式婚姻里,恩爱与怨恨在不知不觉中可以齐头并进,发展得如此困惑,又如此执着,注定他们会生生世世彼此拥有。
译于2015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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