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间 (11)
[加] 艾丽斯·芒罗 著
[加] 棹远心闲 译
“嬉皮士们住的原来就是这个地方啊,”我的汽车一停下,鲍勃·马科斯就说道。“我以前曾来过这一带。”
他是个律师,信天主教,正跟妻子闹分居。他一心想着要重新安定下来,在这里的镇上开个律师事务所。但这里早就有一位天主教的律师了。而且,生意也并不太好。一周里总有这么一两次,鲍勃·马科斯都会在晚饭前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
“哪止这些啊,”我回答说。“我的出生地就在这里呢。我也在此地长大。”我们一起走过高高的野草后,我便将门打开。
他对我说,从我说话的方式,他一直就以为,我来自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那个时候真觉得好遥远哦。”
所有的房间都已腾得空空的,地板也清扫得干干净净。凡是有木头的地方都刚刚上了漆━━看到玻璃上竟没有任何污垢,连我都不禁大吃一惊。有一些窗格是新装的,也有一些是原来的老式波状窗格。有些墙上的墙纸已被撕掉了,重新用油漆涂上。厨房里有一面墙,刷了一层深蓝色的漆,上面还画了一只巨大的白鸽。而在前屋的一面墙上,跃入眼帘的是一些巨型向日葵,还有一只几乎是同样大小的蝴蝶。
鲍勃·马科斯忍不住吹起了口哨。“有人肯定是个艺术家。”
“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的话。”我对他说,然后转过身走进厨房间。那架老柴炉还放在那里。“有一次我母亲曾经烧掉过三千块钱,”我接着说。“她就在那炉子上面将三千块钱全烧掉了。”
他再次吹起了口哨,但与上次吹的不同。“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把一张支票扔进炉子里了么?”
“不,不是支票。都是些现钞。她存心要这样做。她跑到镇上的银行里,让人家把那些现金全给了她,统统装进一只鞋盒子里。然后她捧着它回到家里面,将它放到炉子上面烧了。每次,她只是放进去几张钞票,这样就不至于弄出太大的烟雾。我父亲站在一旁,看着她这么做。”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鲍勃·马科斯问道。“我原以为你们家是很穷的。”
“我们家是很穷。很穷很穷的。”
“既是如此,她又是从哪儿搞到这三千块钱的呢?要是搁现在,那就相当于三万块钱呢。不费吹灰之力。远不止三万块,若是在今天的话。”
“那是她得到的一笔遗产,”我告诉他说。“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她父亲在西雅图去世了,就留给她这么三千块钱。她一把火把它烧了,因为她恨她的父亲。她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她一直恨着他。”
“那可恨得够深的呵。”鲍勃·马科斯说。
“关键不在这里。不在于她要恨他,或者说他是不是足够的坏,坏到以至于她有权利来恨他。他不可能坏到那份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金钱,”他说,“金钱永远都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不是的。我的父亲竟然会让她去这样做,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我父亲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如此做,居然连一点抗议都没有。要是真有什么人试图上前去让她停下来,他恐怕还会为她来辩护哩。我想这大概就是爱。”
“也会有人将它看作是疯狂之举呢。”
我记得,这恰恰也正是贝姨的观点。
我走进前屋,仔细地盯着那只蝴蝶看。蝴蝶的身上长着一对粉红与橘黄相间的翅膀。接着,我又走进前面的卧房里,发现墙上画了两个人物的画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牵着手,目光注视着前方。他们全身赤裸,显得要比真实的人的个子大一些。
“看到这幅画,就让我联想到了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的画像了,”我对紧随我身后走进来的鲍勃·马科斯说。“像那张唱片的封面,对不对?”我无意让他以为刚才在厨房里他对我说的话让我生气了。
鲍勃·马科斯回答道:“头发上的颜色有点不一样。”
果真如此。男女两个人的黄头发画得很厚实,跟连环画里的人物极其相似。黄发的发尾卷曲地披散在他们的肩膀上,而在他俩欲显未显的私隐部位,却各由一个小猪尾辫装点着。他们皮肤的颜色被画成了淡淡的米粉色,而他们的眼睛里透出的则是一种聚精凝视的蓝色,跟厨房墙上涂的是同一种深蓝色。
我注意到,在墙上开始做这幅画之前,他们没有来得及将墙上所有的墙纸撕干净。在墙角上还留下一些墙纸,它们跟其他几面墙上的墙纸(上面画的是一种现代派的设计,粉红色的、灰色的和淡紫色的泡沫交相辉映)恰好是吻合的。肯定是从多伦多来的那个人亲手做了这一切。底下的老墙纸还没有彻底撕下来,新墙纸就迫不及待地给糊上去了。我看到露出了一点边,白色的大地上长满着矢车菊。
“我猜想,这里大概就是他们进行性胡闹的地方了。”鲍勃·马科斯说,用的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语调。一种深沉,阴郁,捉摸不定却又十分坚决的语调。受人尊敬的中年男人常会发出的那种不是特别友善的渴望。
我一言不发。我掀掉一些泡沫墙纸,想要看到更多一些的矢车菊。突然,我碰到了一块松松的地方,于是就剥下了一大块。但是,矢车菊的墙纸也跟着一起掉下来。干泥灰如同下雨似的也掉了一地。
“这是为什么?”我说。“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人们每当提及像这样的一个地方时,就会片刻都不放过地无法不提及性这个主题呢?只要一说到嬉皮士或者群居团体这些的字样,你们这些家伙所能想到的东西,就全都扭曲得不成形了!好像墙壁后面,除了放荡和幻觉,除了毫不停息的胡闹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愚蠢了,让我感到特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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