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罗作品选译《爱恨之间》(9)


恨之间  (9)

[] 艾丽斯·芒 

[] 棹远心闲       

 

“嗯,爸爸走进来时,她正躺在那儿,身上穿了一件干净的睡衣,被子都掀开了,因为隔壁的德国太太刚刚帮她擦完身,她还在那里收拾床呢。所以爸爸就想着要快活一些,便说:‘一定是春天到了。我今天见到了一只乌鸦。’那时候肯定是在三月里。妈妈回答的话如同出膛的子弹,快得一刻不停:‘好吧,那你最好赶紧过来将我全罩住了,免得那只乌鸦从窗户外看进来,看到了我这儿的一切。’那位德国太太,爸爸说她几乎快要将手中的脸盆掉在地上。因为真的,妈妈那时已瘦得皮包骨头了。虽然她正在慢慢死去,却居然还能够开开玩笑。” 

弗洛伦斯先生插话说:“可能也是因为,哭泣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妈妈居然还能够开玩笑,可有时她竟然会开得过分了,真有她的。有一次,也就这么一次,她想给爸爸一个惊吓。有一阵子,估计他可能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因为她老出现在他上班的地方。哦,他身材魁梧,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男人。所以妈妈就说:‘好吧,我会把自个儿了断了,这样你就可以继续跟她来往,以后我的魂会回来缠住你,看你到底有多么地喜爱她。’他就对妈妈说,别犯傻了,说完便进城上班去了。之后,妈妈就真地跑进牲口棚里,爬上一把椅子,将一根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是不是这样啊,玛丽埃塔?玛丽埃塔走到屋外去找她,结果找到她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母亲低着头,两只手放在了膝盖上,仿佛又要准备着做第二次祈祷。 

“虽然爸爸将来龙去脉全都告诉过我,但我对当时的情形至今还记忆犹新。我记得玛丽埃塔当时穿了一件睡衣,从山坡上冲下去时脸上带满了眼泪。我猜,德国太太一定是看见了她离去,便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四处寻找妈妈。后来不知怎地,大家最后全都出现在牲口棚里━━我也在那里,还有几个跟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妈妈在那里,她站在一把椅子上,准备着要给爸爸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惊吓。她早已打发玛丽埃塔出去找他。此时,德国太太在一边开始哀叹起来:‘哎呀,太太啊,您赶紧下来吧。想想您那些小孩儿吧(当说到孩子时,情急之间她用的竟是德语词),您多想想您的小孩儿啊’,她说个不停,一直到我也站到那里为止。虽说当时我还只不过是个小不点,但却是由我先注意到了那根绳子。我的两眼随着那根绳子一点一点往上看去,我看见绳子正悬在那横梁上面,在那里晃荡着。它根本就没有系紧在梁上!这个,玛丽埃塔没有注意到,就连那位德国太太也没有看到。但我却忍不住说出来了,我喊道:‘妈,您如果不把那根绳子系紧在木梁上的话,您怎么能够把自己悬起来呀?’” 

弗洛伦斯先生说:“这场面可让人尴尬死了。” 

“我把她的把戏弄砸了。德国太太后来煮了咖啡,我们一起过去,还吃了一些零食。玛丽埃塔,你到最后也没有找到爸爸,对不对?隔开一条街的距离,你都能听得见玛丽埃塔一边大声哭喊,一边在山坡上爬着。” 

“她自然是要心烦意乱的。”我父亲在一旁说。 

“那当然喽。我妈做得太过分了嘛。” 

“她有意为之的,”我母亲说道。“她存心要这样做,不是你为她开脱就够的。” 

“对,她故意要惹爸爸生气。他们在一道都过了大半生。他总是说她是一个很难可以与之在一起生活的女人,可她却又有着许多的特点。我相信他非常想念这些,尤其是跟格拉迪斯生活在一起之后。” 

“我无从晓得,”我母亲说,每当说到她的父亲时,她总是用到一种格外平静的口吻。“他都说到过哪些,有哪些他又没有说到过。” 

“人都已经过世了,”我父亲出来打圆场。“不该由我们来做什么评判。” 

“这我知道,”贝姨说。“我晓得,一直以来,玛丽埃塔有不同的看法。” 

母亲看了一眼弗洛伦斯先生,然后笑了笑,笑得非常轻松,也非常灿烂。“我相信,你肯定弄不明白,这一大堆家庭琐事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后来有一次,我去探访贝姨,那时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因患关节炎而致全身关节突出,人都扭曲变形了。她对我说:“你妈跟我爸爸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她从来就不曾为自己做些什么。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那家旅馆吃饭时,她穿着那套旧旧的海军蓝皱纱套裙吗?当然,我晓得这很可能是她全部所拥有的,但问题是,她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你知道,我不知怎么地有点怕她。我不敢一个人跟她一起待在一个房间里。可她却又长着这么漂亮的一副外表。”试图回想起在什么时刻我曾经注意过我母亲的外表,我不禁想到了在那家旅馆里的时光,想到了她淡橄榄色皮肤,一头花白的浓密的卷发,一张漂亮而坦然的脸,对着弗洛伦斯先生嫣然微笑━━就好像她才是那个应该要被原谅的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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