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间 (8)
[加] 艾丽斯·芒罗 著
[加] 棹远心闲 译
终于,一座白色框架的建筑出现在眼前,正面有一些阳台,里面栽了一些盆花,前面院子里还种了几棵亮闪闪的白杨树。哦,原来是怀尔德伍德旅馆。今天的这同一处建筑已全部用灰泥粉刷了,还加固了都铎式横梁,连名字也改成了海德威。原来的白杨树已全被砍掉,改成了一个停车场。
在回去教堂接我父母的路上,弗洛伦斯先生顺便拐进我们家隔壁的那家农场,它的主人是麦克艾利斯特一家。麦克艾利斯特夫妇都是天主教徒。我们两家虽说是邻居,却很少来往。
“好吧,小伙子们,现在下车吧,”贝姨朝着我的兄弟们喊道。“你不用下,”她扭头对我说。“你待在车上。”她领着两个小男孩走上门廊,麦克艾利斯特家的人正从那里看着他们。他们的身上穿着家里穿的破烂衣服,因为他们的教会,或者叫弥撒,反正不管叫什么吧,早已结束了。麦克艾利斯特太太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外听着贝姨笑嘻嘻的说话,脸上露出一副困惑茫然的模样。
贝姨自己一个人走回到车上。“好了,”她对我们说。“他们将会跟邻居家的孩子们玩耍一会儿了。”
跟麦克艾利斯特家的孩子玩?他们家不只都是天主教徒,而且,除去那个小婴儿不算外,所有的孩子全都是女孩子呀。
“他们身上都还穿着好衣服呢,”我叫道。
“那又怎样?难道他们就不能穿着好衣服好好玩一会儿吗?我会这样做!”
连我的父母都大吃了一惊。贝姨走出车外,对我父亲说,要他坐到车前座上去,好叫两腿有更多的地方。她自己爬进后车厢,同我和我母亲一块儿挤在后座上。弗洛伦斯先生再次掉头转到去往贝尔湖的那条公路上,贝姨大声宣布说,今晚我们要一齐到怀尔德伍德旅馆那儿去用晚餐。
“反正你们都穿得一本正经,干嘛不好好利用一下呢?”她这样跟大家说。“我们已把男孩子们交给了你们的邻居。我想,他们或许年纪太小,享受不来这样的晚餐。你们的邻居们很乐意留下他们呢。”说话的时候,她还故意强调,今晚由他们俩来做东。她和弗洛伦斯先生。
“好吧,既然是这样,”父亲回应说。在他的衣兜里,他恐怕连五块钱都掏不出来。“好吧,既然是这样。我在想,他们会不会让农夫们进去呢?”
一路上,他还开了许多各种类似的玩笑。旅馆的餐厅里,全都弄成了白色━━白色的餐桌布,白漆的椅子━━里面还摆了一些冒着水珠子的大玻璃水壶,屋子的高处安装了呼呼作响的风扇。坐进餐厅后,他捡起餐桌上一张如尿片般大小的餐巾纸,在我的耳边大声问道:“你能告诉我吗,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能把它放到脑袋上去挡住头顶上的风吗?”
当然,他以前在不同的旅馆餐厅里用过餐。他熟悉餐巾纸,也懂得怎样用饼叉。我的母亲也全都知道━━起码,她甚至都不算是一名乡村妇女呢。尽管如此,今晚也算得上是一个很大场面了。不全是为了要让人高兴━━虽然贝姨一定是打算着这么做的━━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令人有点不安的大场面。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吃一顿,离家才不过几英里的路,吃饭的地方大得都坐满了你所不认识的人,伺候食物的是个陌生人,一个外表傲慢的姑娘,很可能是一名在这里打暑期工的大学生。
“我想点那只公鸡,”我父亲对她说。“他在锅里已待了有多久啦?”跟前来为他服务的人开点玩笑,按他所知道的,这纯粹是要表示出他的一种好礼貌。
“对不起,您说什么?”女孩问道。
“片皮脆烧鸡,”贝姨答道。“每人来一份,怎样?”
弗洛伦斯先生看上去神情不悦。也许,他不喜欢开玩笑,因为是他在花钱请大家的客。也许,他一直在指望着有别的什么饮料来加满他的玻璃杯,而不仅仅是冰水一杯。
女招待将一碟芹菜和橄榄放在餐桌上后,母亲马上说:“稍等,我先做个谢饭祷告吧。”她低下脑袋,静静地祷告起来,但大家都听得到。“主啊,求你祝福这些食物为我们所用,也祝福我们每一个人为你所用。以基督的名祷告,阿门!”她立刻精神振作起来,身子坐得直直的,她把碟子递给我后,说:“小心那些橄榄。里面有石子。”
贝姨微笑着环视房内四周。
女招待手里托着一筐面包卷,走了过来。
“啊,派克屋面包!”贝姨弯下身子,闻起面包的味道。“赶紧吃,趁着面包还很热,可以化掉黄油时!”
弗洛伦斯先生抽动了一下嘴角,紧紧地盯着装黄油的碟子看。“原来这就是━━黄油?我还以为是雪莉·坦普尔的卷发呢。”
相比稍前,他脸上的阴郁丝毫没有减少,却开了这么个玩笑。他居然开起玩笑来,这似乎在向我们大家传递着某种东西━━祝福━━实实在在的,正是刚才公开祈求过的东西。
“每次他说些好笑的事情时,”贝姨说道━━她常常用一个“他”来称呼弗洛伦斯先生,即使他就在大家的面前━━“你们注意到没有,他老是摆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这让我想到了我妈。哦,我指的是我们俩的妈,我和玛丽埃塔的妈妈。若说到爸爸,他说笑话时,你从一英里远的地方就能知道━━他根本就无法在他脸上隐藏得住━━而妈妈呢,她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表面上来看她可能怪酸溜溜的。但哪怕在临终的榻上,她竟然还能够跟人开玩笑。说实话,她的确就这么做了。玛丽埃塔,还记得她去世前的那个春天,她躺在前屋床上的时候吗?”
“是的,”母亲回答说。“我还记得她躺在那个房间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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