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间 (7)
[加] 艾丽斯·芒罗 著
[加] 棹远心闲 译
贝姨睡觉时穿一件桃红色人造丝睡衣，衣服边上缝了淡褐色的花边。她还有一件配套的浴衣。一提到淡褐色这个词时，她也同样地小心翼翼，跟弗洛伦斯先生谈论深蓝色和浅灰色时一模一样。
我脱下衣服，穿上我那件睡衣，时刻都尽量做到不让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暴露出来。真是一桩挺令人尴尬的事情。我没有脱掉衬裤，盼望着贝姨也同样这么做。一想到现在要跟一位成年人共享一张床，对我而言，实在是痛苦啊。还好，我也总算捞着机会看到贝姨称之为美丽宝盒里的全部东西了。几个手工彩绘的玻璃盒里，装的都是棉绒粉扑，爽身粉，乳液，冰蓝色的止血膏。好几个红色与淡紫色口红的小盒━━看上去相当油腻腻的。蓝色与黑色的眉笔。几个指甲砂锉，一块磨脚石，指甲油（里面会散发出一种无法抗拒得了的香蕉味），还有就是香粉，它装在一只赛璐珞小盒里，形状极像一只贝壳，还取了一种甜点的名字━━杏之悦。
我在我们夏季时才使用的煤油炉上事先烧了一些热水。贝姨擦洗干净她的脸之后，终于有了我一直期盼着想要看到的那种不同：洗脸盆里漂浮着条带状的化妆品残迹，很像我们以前曾浸泡过、然后又一张一张剥开的旧墙纸。现在，贝姨脸上的皮肤显得很苍白，上面到处是细细的褶皱，像极了街上那些水洼子底部发亮的泥巴，在初夏的太阳下干裂。
“瞧瞧我的皮肤上都发生了什么，”她对我说。“减肥后的结果。有一度，我的体重曾到过一百六十九磅，然后我就拼命减肥，减得太快了，我的脸就跟我过不去了。好在我现在弄到了这种乳脂。它是根据一种秘方配制的，你在市场上甚至买都买不到呢。你闻闻。看到没有，它闻上去连一点香水的味道都没有。你闻到的，是真东西。”
她用棉绒粉扑将乳脂轻轻地敷到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轻轻拍打，直到乳脂在脸的表面上完全消失为止。
“它闻上去跟猪油似的。”我在一旁说。
“我的老天爷，但愿我没有花了一大笔钱，最后在自己的脸上用猪油刮来蹭去。哦对了，别告诉你妈，我刚才又发誓了。”
她倒了点干净的水到喝水杯里，将她的梳子浸湿了一下，然后将她的头发梳湿，把梳好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绕到手指上，最后用两根叉针将卷好的头发夹到脑袋上。一两年之后，我自己也学会跟她一样，把头发可以这样卷起来。
“记住，永远在头发湿的时候做这个，否则，你把头发弄上去后一点用都没有，”贝姨说。“而且，永远在下面先卷好，即使你很想将头发翻上去。明白吗？”
当我在脑袋上做我自己的头发时━━有好几年，我都是这样做的━━时常，我会回想起这件事来，竟会发觉到，在人们给我的所有忠告当中，只有这一个，是我最为细心跟随的。
我们将灯吹灭后，就上了床。贝姨说：“我以前还从来不知道，熄灯后屋里可以变得这么黑的。我真的从来不知道，黑暗原来可以是如此的漆黑一片。”她在我耳边窃语。我很慢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将乡村的夜晚跟城市里的黑夜做对比。我就在那里奇怪，难道说尼特菲尔德郡的黑夜就真的比加州的夜晚要黑得多吗？
“宝贝？”贝姨轻声唤我。“你说外面会有动物吗？”
“有，牛。”我回答。
“是的。那么，野生动物呢？有没有熊？”
“有，”我说。有一次，我父亲曾经看到了熊的足印。还有树林里鸟兽的粪便。一棵野生的苹果树上，苹果全被弄裂了。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时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贝姨呻吟了一下，接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想想看，要是弗洛伦斯先生得一个人在夜里跑出去，半途中撞上一头大黑熊的话！”
第二天是礼拜天。贝姨和弗洛伦斯先生把我和我的两兄弟一齐装进克莱斯勒轿车里，开车送我们去主日学校。那时是上午十点钟。在十一点时他们再开回来，接我父母去教堂。
“跳进来吧，”贝姨对我说。“你俩也是，”她又对那两男孩说。“我们要好好去兜兜风。”
贝姨今天打扮一新，穿了一件象牙色仿真丝缎衣服，上面饰有一些红点点，红线褶边盖住了她的臀部。脚上穿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弗洛伦斯先生则穿一套淡蓝色夏装。
“你们不去教堂吗？”我问道。在我的经验里，人们这样打扮都是要去教堂的。
贝姨笑了起来。“宝贝，这可不是弗洛伦斯先生他的那种信仰。”
从主日学校直接上教堂，然后在那里再坐上一个半钟头，我对此是习以为常的。夏天里，敞开的窗户让教堂外面墓地里雪松的清香味飘进来，偶尔，也传来公路上汽车嗖嗖开过时发出的那种几乎是在亵渎神明的声音。而今天，我们要花时间开着车去穿越那我之前从来没有去过的乡间。我从未看过这地方，虽然它离开我的家才不过二十英里路。我们家的卡车去过奶酪加工厂，去过教堂，也在星期六的晚上去过小镇上。最接近于兜风这种事，要数开车去垃圾场那会儿了。我看见过贝尔湖岸的近侧，因为那是父亲在冬天里去切冰块的地方。而夏季的时候，你无法去靠近它；因为湖边长满了芦苇。过去我老以为，湖的那一侧看上去也会差不多，但当我们今天开车到那里时，才发现那里造了不少的别墅，还有船与码头，树木在深黑色的湖水中倒影婆娑。所有这一切，我过去一无所知。原来这里也是贝尔湖。我很高兴终于看见它了，但不知怎的，对于这种惊喜发现又不是完全那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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