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间 (2)
[加] 艾丽斯·芒罗 著
[加] 棹远心闲 译
我们家住的那间屋子,里面的房间宽敞而高大,所有的窗子上都挂有墨绿色的帘子。每当窗帘被拉下来遮挡阳光时,我常常喜欢将自己的小脑袋摇来晃去,想要捕捉住从洞孔中或裂缝里闪烁进来的亮光。我还爱盯着看的另外一样东西,就是烟囱上的污迹,不管是刚刚弄脏的,还是早已脏了有一段日子的,我都可以将它们想象成各种动物,人的脸,甚至是一些遥远的城市。我把这些都告诉给我自己的那两个男孩听,但他们的父亲丹·凯西却说,“瞧,你妈的父母有多穷啊,穷得连电视机都买不起。所以,他们只好将这些烟囱灰涂到天花板上去━━你妈就只能看着天花板上这些脏地方了!”他总是喜欢取笑我,笑我竟认为贫穷也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我父亲年纪老迈的时候,我发觉他已不怎么在乎别人去做些五花八门的新鲜事儿━━譬如说,我离婚的事━━其实,他更在乎的是,别人在做这些事情时是否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感谢上帝,他再也无需知道群居团体这样的事了。
“主从来不会企图什么,”他常常这样说。他跟福利院一群老人们围坐在一起,坐在落叶灌木丛后面那个光线发暗的长廊里,大谈特谈地谈到上帝并没有要让人们骑上摩托车或开着雪地机动车在乡下到处乱窜。还有,上帝也从没有让护士们穿的工作服如此这般地都变成了裤子。护士们对此根本就不以为意。她们说他“很有气派”,并告诉我说,他是一个真正的上了年纪的宝贝,一位真正的上了年纪的且有着信仰的绅士。对于他直到去世那天还依然保留着的一头浓密的黑发,她们感到惊奇不已。她们给他洗头,然后漂漂亮亮地将头发梳理起来,用指头将湿湿的头发弄成波浪型。
有时候,尽管由她们悉心照料,他仍会有一些不快的小情绪。他想回家去。他担心着那些奶牛,那些篱笆,也担心着谁会早早地起来点火。有那么几次稍纵即逝的挑剔━━当然,很少见。一次,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用鬼鬼祟祟不太友好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很好奇,你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将你膝盖上的皮肤全磨破啊。”
我笑了出来。我说:“干什么呀?擦洗地板啊?”
“祷告!”他答道,语调里一股轻蔑的样子。
他已完全不晓得正在跟他讲话的那人到底是谁。
我已不记得我母亲除了一头白发外原本的样子。二十多岁的时候,母亲的头发就白了,也没有留下她年轻时候的任何头发,那时,她的头发一直是棕色的。我常常要她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棕色。
“深棕色。”
“是布伦特那样的棕色,还是像多丽的那种?”这是我们家养的两匹干活的马,是一对搭档。
“不知道。又不是马的毛发。”
“是不是跟巧克力有点像?”
“有点像那样子。”
“头发变白时,您有没有很伤心呢?”
“没有。其实我挺高兴的。”
“那是为什么呢?”
“我高兴的是,我再也没有跟我父亲同样颜色的头发了。”
仇恨永远是一种罪,母亲这样告诫过我。记住这一点。你的心灵里若是有一丝的仇恨,它就会散发出去,将一切都玷污掉,就像一滴黑色的墨汁,滴进了一杯纯白的牛奶里。我被这样的话语深深震撼,也一直打算要尝试着这样做,但是我又深知,我不应该去浪费那杯牛奶。
所有这一切,我全都记得。我所知道,或者说被告知的所有这些事情所涉及的人,却是我从来不曾见过面的。我的名字给取成尤菲米娅,是跟着我姥姥起的。多难听的一个名字呀,如今谁还会去用它!在家里,大家都叫我菲米,但在我开始去上班后,我便自称是费米。我的丈夫丹·凯西也叫我费米。后来,在我离婚多年后有一次,在夏姆落克旅馆的酒吧里,我正要走出门去,一个男人突然喊住了我。“哎,费米,我一直都想着要问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出了名呢?”
“我也不晓得,”我对他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我正在浪费我的时间,来跟像你这样的蠢货说话。”
经过这件事后,我想到过要把我的名字重新起一个,改成像琼这样的。但除非我从此地远走高飞,否则,我又如何能够改得了名字呢?
一九四七年的夏天,那年我已十二岁,我帮着母亲给楼下那间用作备用客房的房间糊墙纸。我母亲的妹妹贝丽尔要过来探访我们。姐妹俩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面。在姥姥去世后没过多久,她们的父亲又重新结了婚。他带着新婚的妻子,还有他的小女儿贝丽尔,搬到明尼阿波里斯市去住,后来又搬去西雅图。我母亲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她留在了拉姆塞这个小镇上,这是她们全家过去一直居住的地方。她被寄养给过去的老邻居,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妇。自从她和贝丽尔长大成人后,她们彼此间只见过一两次面。贝丽尔居住在加利福尼亚。
墙纸的设计图案里,白色的大地上长满了矢车菊。墙纸是母亲用打了折扣的价钱买来的,因为那是最后剩下的一批料。这就意味着,我们在搭配原来的图案时会遇到些麻烦,于是在门的背后,我们不得不玩点花样,用零碎的残片和条带拼拼凑凑。那个时候,还没有事先用胶水糊好的墙纸呢。我们就在前屋里支起一张搁板桌,弄好浆糊后,用几把大刷子糊到墙纸的背面上去,同时还要当心着别黏成一团。干活的时候,我们将窗子全都打开,让纱窗来替代,前面的大门敞开着,门框上的纱窗门却全部拉上。透过纱窗上的细格子和老式的波状窗玻璃,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外面乡村的大地上一派火辣辣的,鲜花盛开━━牧场里长满了马利筋和野胡萝卜,芥子花在三叶草丛里怒长,一些庄稼地里,遍地长满了老百姓当时喜爱种的荞麦。母亲轻轻地哼起了歌。她说,她唱的这首歌,是她和贝丽尔还很小的时候她们的母亲时常会唱起的一首歌。
“曾经我拥有一位心肝宝贝,如今我却一无所有。
他走远了,只留下我在那里伤心悲哀。
他走了,已远离了我,但我会安下心来,
因为很快我又会找到一位,比他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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