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间 (The Progress of Love)
[加] 艾丽斯·芒罗 著
[加] 棹远心闲 译
上班的时候，父亲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我刚刚离完婚，在一家房地产公司里找到工作才不久。我的两个男孩都已上了学。虽说已是九月里的日子，天气却依然热得难受。
我父亲是个非常客气的人，即使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也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询问着我的近况。完全是乡村里的那种老派作风。倘若有人给你打电话，说你家的房子正着着火，他们仍然会首先问问你近来是否安好。
“挺好的，”我回答他说，“您呢？”
“我嘛，不怎么太好。”父亲说，还是过去说话的那种样子━━略带点歉意，却又自尊心十足。“我想说，你母亲她走了。”
我知道，他所谓的走了，就是已去世的意思。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母亲，她头戴一顶黑色的草帽，正向着那条小街道缓缓走去。走了，这话说得，似乎充满了一种深深的解脱，甚至还带着某种兴奋呢━━这种兴奋，只有当你将身后的门关上，整座屋子重新归入原有的样子，你让自己轻轻松松地又回到那四周洋溢着自由的空间里的时候，你才会感受得到的。而且，这话又是由父亲亲口说出的━━在一份歉意的背后，有一种古怪的声音，好像在大口喘着气似的。可母亲从来就不曾变成过任何人的累赘━━甚至连一天的病，她都不曾犯过呢。对于母亲的死，父亲不仅是感觉到了一种释放，心中同时又老大地闷闷不乐。他说他从来没有习惯过一个人居住。但当要搬到尼特菲尔德郡老人福利院去住时，他却也相当情愿地就搬过去了。
他告诉我说，他是如何到中午的时候走进厨房里去，在沙发上发现了母亲的。她早已采摘好了一些西红柿，正要放到窗台上去好让它们长成熟，可就在此时，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不适，便躺倒下来。现在，在讲这些事的时候，惊诧之下，他的声音还不住地在颤抖着━━而且，正如你可以猜想得到的，他的话老在不断地来回重复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那张沙发，还有上面用来挡挡灰尘的沙发罩。它就在电话机的下面。
“所以，我想着最好还是给你打个电话，”父亲说道。他在等着我来告诉他，他现在该做些什么。
每一天，无论是午间，夜晚，还是一大早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母亲都会下跪着双膝做祈祷。对她而言，一天的开始，就是在其间实现上帝旨意的时候。每天晚上，她都要检讨自己在一天里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好看看这一切是否都符合上帝的意思。许多人会认为，过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枯燥乏味了，不过，他们是大错特错了。首先，这样一种生活永远不会令人厌烦。其次，世间凡事都可以是有裨益的，就看你能不能善加利用。即使你烦恼缠身，不管是疾病也好，贫穷也罢，甚或是长相太丑，你都可以让你的灵魂像对待放在盘中的宝藏那样经历生命。中午吃罢午饭，母亲就会爬到楼上去做祷告，而后就会充满力量与期待，脸上也会露出一本正经的笑容。
她是在十四岁那年，在一次夏令营营会上得救重生的。同一年的夏天，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去世了。一连好几年，母亲会跟着其他许多同样重生得救的人一道去参加聚会，当中有些人是一群热情高涨但又很顽固的罪人，得救了一次又一次。她能够讲出好多故事，讲聚会上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有人唱诗，有人诉苦，也有人疯狂。她曾经讲到有一个老男人，在聚会时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叫喊道：“哦主啊，请你快快降临吧，请你现在就降临在我们中间。你若穿过屋顶降临下来，那修屋瓦的钱就由我来出！”
等她结婚之后，她又重新回归到只做一名圣公会教徒，一名笃信的信徒。那时，她刚好二十五岁，而我父亲已经三十八岁了。一对长相蛮不错的高个子夫妇，擅长跳舞，喜爱玩纸牌，也很会社交。但属于那种严肃的人━━我会试着这样子来描绘他们俩。一本正经的样子，今天的人很难再这样做了。父亲不如母亲那样严守信仰。他一会儿去参加圣公会，一会儿又参加奥社团，接着又成为一个保守派，因为，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被带大的。作为一个儿子，他跟着父母一起留在了农场上来照顾他们，直到他们先后辞世为止。后来，他遇见了我的母亲，他就一直等她，最后两人成了婚。他认为那时候自己运气很好，有一个让他可以为之发奋工作的家庭（我有两个兄弟，还有一个小妹妹早年就夭折了）。我现在总有一种感觉，在我母亲之前，父亲好像从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睡过觉，而且，在娶我母亲之前，他也不曾与她同床过。他不得不一直等她，理由是，如果不将她亲身父亲自打母亲过世之后花费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铜板偿还给他的话，她是绝不会结婚的。她将一切的花销都清楚地记录在案━━学校住宿费，书报费，服装━━有朝一日，她能够悉数还清。于是等到她真结婚时，早已是囊袋空空，一文不剩，就像做教师的常常经历的那样，没有嫁妆箱子，没有被单，就连碗碟都没有。我父亲经常会带着一种阴沉却又是开玩笑的表情，对我们说他真想找一个在银行里开着大户头的女人。“不过呢，你在银行里取出钱的同时，你得将那张随之而来的脸也带走。”他说道，“有时候，天上还真的不会掉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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