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摩卡
荷兰中南部的比尔特小镇,咖啡店一个接着一个,好像在闹一场咖啡革命,又像在举办100米短跑的比赛,哪怕就一烟杆长的距离也冒着浓烈的咖啡热汽。现在又开了一家新的,叫摩卡咖啡厅。
苗郁本来习惯了布儒斯咖啡厅的清静,每个周末她都会去那儿坐坐,不为别的,只是想清静清静。其实,咖啡厅有多少是真清静的?不过自己找理由出门走走,换个环境罢了。免得终日守着房子楼上楼下地百无聊奈地度日,闷都把人闷出病来。这家新开的店,她还是想去看看。于是,这个周末她去了。
大厅里的摆设和其他咖啡厅没有什么两样,她靠窗坐下后要了一杯摩卡咖啡。打开Notebook,照样翻开她的小说敲击起中文字来。她喜欢这样的方式:在咖啡店里,找个僻静的角落,坐在咖啡桌前,独自享受一番苦口润心地咖啡。在苦涩的人生中感受快乐的点点滴滴,从袅绕的咖啡热烟中获得丰富的灵感。
摩卡是港口,它属也门。位于阿拉伯半岛南端,面对曼德海峡并连接红海和阿拉伯海。 可是现在桌上这杯有意大利味道的摩卡咖啡是属于她的。
“你喜欢这浓郁而刺激的味道吗?”那人曾经问她。她抿嘴一笑,正想回答,那人又说了:“那是厚重的人生。”
她还是抿嘴笑,仿佛这笑是她唯一的护身符或挡箭牌,帮助她躲过命运的捉弄。
“也许,还有它深橄榄褐色的瑰丽。那是生活的原本。”那人看着她笑笑,似乎在和她说又似乎在和自己说,“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女士,您的摩卡。”服务生把她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哦,哦,谢谢。”她忙说,极力掩饰自己的走神。
窗口的夜色渐渐浓起来时街灯闪亮起来。她啜了一口后轻轻地放在电脑旁,生怕再像当年那样由于不小心而撞翻了咖啡杯。
“尊敬的女士,我能坐在这儿吗?”有人彬彬有礼地近前来问,声音里充满男人曾经刚毅又温柔的磁性。但这磁性里却满是沧桑的气息,却仍然掩盖不住惊喜的声浪,哪怕还有些老者的颓丧。
苗郁微微地抬头在暗光下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人。这一看,眼里突然像有股波涛汹涌起来,淹没了她的视线,让她觉得自己真的老眼昏花了。
他那张依稀还有一股子男人魅力的脸,一双比摩卡咖啡更有韵味的,既深邃又略带悲伤的眼睛,像月光下青蓝色的大海,缓流中若显平静时却掩不住急流下的奔腾;他宽阔的肩背已经有些弯曲,但仍然看得出是屈服在一件褪色的褐色T恤里。一条洗旧了的橄榄色长裤将两条已经不太健美的长腿笼罩着,看上去只是一副支架把整个身体硬撑在那里;只是那一头灰白的头发还倔强地夹杂着几根曾经如摩卡咖啡一般橄榄色褐色的旧根——这是他年轻时的影子。好像要将摩卡咖啡孕育的所有神秘都魔幻般地藏在他这几根卷曲的头发里一样。
“老啦,岁月不熬人啊。”她心里感叹着,“他不也是一面镜子嘛?我也老啦。不也一头银丝,两眼昏花了吗?”
这人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好像要看出一条河流来,让她渐渐听到流年似水那极其疼痛的声音。
“请。”她几乎情不自禁地说。
他坐下时同样听到椅子发出更加疼痛的声音。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概过了一个世纪,他突然像幽灵般地说,脸上有些红的光彩。
她宁愿他在自说自话,她希望他真是幽灵。
“我相信我的记忆还是清晰的,犹如你的记忆一样。”他悠悠地说。
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视线强行地从Notebook上打个结,誓欲再试着面对这个人,竭力使自己的视线里织满疑问的细纱。她希望彼此都认错了。
“我叫摩卡,自由作家。还记得意大利吗?”他伸出一只试探性地手,这手在颤抖。
她的心也在颤抖,像触电一样不自觉地弹动着她的身体。她当然记得。只是这记忆已经被她封存了许久许久。
在意大利某地咖啡厅里她的确邂逅过一名潇洒的男子,他曾自我介绍说:“我叫摩卡。自由作家。”
“什么人才是自由的作家?”她曾好奇地问。
“能够和时间、空间、宇宙讲话的人就是自由作家。”他笑,笑得很有感染力。
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忘,回顾过千百次。那些对话总在耳边响起,那些场景总在眼前浮现。可是此刻,她的记忆却不听使唤,开了小差,脑子一片混乱。
唯一让她现在记得的是,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每天在同一家咖啡店里相见,交谈的密度只能是一杯咖啡。哦,对了,他们的主题也只有一个:如何写作。
他说:“从第一个字开始,那就是——心。用心写作。”
其实,他不止说了这些,还说了很多很多。他的家,他的梦想,还有他的书。她知道他是一位快乐的单身汉,他喜欢东方女性,尤其喜欢中国女性。她没敢问为什么。但愿他是因为中国女性较之其他女性更加能够勤俭持家和温柔体贴。
离开意大利的前一天,她没去赴约。因为,她无法回答摩卡先生的问题:“什么时候我们再见?请记住,我会天天来这家咖啡厅。也许有一天又会遇上你。那算不算我在等你?”
她答非所问:“用‘心’写作。我记住了。”还有一句话,她一直没和他说:“就像用心去爱一个人一样。”
第二年,她又去了意大利。她借故到了曾经邂逅摩卡的那个城市,当然也去了那家咖啡厅——那家他说天天要来的咖啡厅。咖啡依旧,人却陌生。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每天一个人兴匆匆地去,却怏怏地回。
第三年,还是这样。
第四年,第五年......好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想再去了。她老了,他当然更老了。
一杯咖啡的时间早已过了,就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一晃而过一样。咖啡可以再续,而人生却难再回头。她站起身,收起Notebook时,眼里充满泪光,把刚要伸出的手又缩回。
“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眼前的摩卡失望地想挽留。
“先生,我想您肯定是认错人了。对不起,再见。”
“好,好。我想您是对的,我恐怕是真认错人了。那么,对不起,打扰了。尊敬的女士,谢谢您光临,再见。”
她迟疑了一下:“难道这家咖啡厅是他的?”她摇摇头大步走出了咖啡厅,而摩卡一直送她到门口,像当年一样。
“您流泪了?”
“人老了,就爱这样。”她说。
苗郁知道,她不会再来摩卡咖啡厅,她却会再流泪。
“是啊,人老了,就爱流泪。”摩卡叹口气说。
她也一样,在孤独中常流泪。但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在孤独里她找到了平静。
苗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反光镜里,她看到孤独、寂寞的摩卡,那一剪摩卡咖啡厅门前的快要枯萎的影子。
那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瘦。像她自己的,也像无数有缘无分却永远爱着的人。
2011-02-20于荷兰
海云 (2011-11-24 02:07:25) |
民鸣姐,真得很喜欢你的这篇小小说。先说一,开头两三节,让我想在Utrecht运河边的石子路上,你指着水边的咖啡座告诉我:有时你一个人带着手提电脑坐在那里,要杯咖啡,敲着键盘,一整天,好享受。。。。。。看,你写进了你的小说中!二,这种擦肩而过的朦胧之爱,是很多文人诗人爱写的错过,可是你写得不落俗套,那命中的孤独、瘦弱的身影,使得文章在似有似无的念想中回味无穷。我喜欢这种风格,或者说现实生活中我也喜欢这种错过,真正相遇相认,反而没有了诗意的隽永。这篇小说篇幅很短,这么少的文字却能让人读出一个深情却带点儿伤感的一段人生,民鸣姐你功力又见长啊。 |
一休 (2011-11-24 02:08:24) |
有续吗? |
海云 (2011-11-24 02:13:54) |
续了成连载了。你今天肯定忘了打坐。:) |
民鸣 (2011-12-03 19:24:07) |
海云,你喜欢,我很高兴啊。 这篇文章就是在我和你这次去的小河边的咖啡厅里写成的。 我记得那天其实还下着雨,否则,我会在河边的露天咖啡桌前写,那里更好。 等身体好些了,我还会继续去那里。那种心的宁静,无论咖啡厅里的人有多么繁复都没有影响。而且我喜欢那种繁复的场合里独自的宁静。很享受,一种特殊的孤独,但不寂寞。 你是懂我的。 谢谢! |
民鸣 (2011-12-03 19:27:05) |
呵呵,谢谢,没有续集。 下次连载一个“小”字的小说,让一休看个够续集,只要你真的喜欢或有耐心。呵呵 谢谢! |
幸福剧团 (2012-02-22 14:03:21) |
拜读. 欧洲的咖啡店,多少诗歌,艺术,文学产生的碰撞出火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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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鸣 (2012-02-24 05:04:54) |
谢谢剧团读旧文。 遥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