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屈原:我的精神炼狱》(上篇之七)

《渭水屈原:我的精神炼狱》(上篇之七)

 

《小学》

 

我的小学一年级是在邻村赵沟的关帝庙小学里度过

它与生产队的饲养室一墙之隔,我经常听到驴打滚的声音

听说那是被旧社会的地主和资本家们放出来的高利贷

那时候班上最嚣张的同学叫胜利,他的母亲过去是

地主家的童养媳。这个可怜女人穿着很得体

她给我们上过忆苦思甜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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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麦地旁边的小路上碰到过那个

在批斗大会上挂着牌子低头站着的万恶的地主婆

她那时双眼浑浊无神,罩在头上的脏稀稀的白手帕

就像一块被人扔掉的孝布。她昂着头时并没有那么可怕

她躲着所有人在走,那个印象在我的脑子里再也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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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级到轩辕庙小学上学,我的数学好到老师也不相信

那时,院子中央有一棵空心柏,庙里还有三皇爷的塑像

院子一角还竖着一块记念轩辕黄帝梦游古华胥国的故事碑

雕梁画栋上的那些讲究孝道的故事常常在分我的心

王祥卧冰肯定会被冻死;埋儿奉母,哪来那么大的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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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好奇学校大门两边被泥巴墙封住的那两匹泥马

我把那墙抠了个小縫,我看见了它们身上的塑彩还那么严重

那时的庙会还有唱大戏,看热闹的人们踩倒了周围的青苗

这使得村民们下决心要用泥巴墙封堵那两匹泥马

他们把青苗的损失都怪罪到这两匹大半夜偷跑出来的泥马

 

 

《钱姓这一支》

 

我的祖父姓钱名叫怀阡,字百姓

他人高马大,曾经在地里用铁锹打跑了抓壮丁的兵

但是他的堂兄还是被国民党的兵抓了壮丁

最后消息隔断在海峡那边的台湾岛

据说我爷爷上过朝鲜战场,看见过人像割麦子一样倒

在我父亲四岁那年他被游方郎中的一剂中药害死

两年后他的妻招夫上门,又被村里人逼走

在她待产之时又被钱姓门里人打得破了羊水

她被亲戚连夜抬出村

还好,我的叔父普选还是保住了命

从此祖母与他一直生活在白杨沟

在那里,还有个满腔幽怨的孤女与她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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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的父亲已六岁,他有个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叫俊文

兄弟俩被迫留在拾旗寨那空荡荡的老屋里

自从我的祖上从江苏那边起身当兵被迫留在拾旗寨之后

钱姓的后代并不繁盛

他们小小年纪就得在村里替族人顶门顶户

后来父亲年龄稍长,他一个人流浪到青海湖

后来他在青海公路学校上学,全靠兄长在霸河道里拉土方供养

后来兄长当兵,复员后进西安假肢厂工作

在我的堂弟半岁时,他去武汉出差因高温死在旅馆

后来大妈改嫁,我的堂弟与我不再一个姓

钱姓这一支从我和我弟弟这里开始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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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白杨沟我奶奶的老屋看到过伯父的日记本

随着他那英俊的字迹我能进入那时人们互不信任的存在

以及对大小会议忐忑不安的心理

 

 

《倒灶事件》

 

在我家里曾经发生过令人心神不安、轰动全村的

倒灶事件,与我那早逝的伯父有关

那是大年初一煮饺子

母亲让我去伯父一家曾经住过的窑里揽柴禾

我只拾了两根苞谷芯子就出来了

我给母亲说:我在窑里看见一个穿着黄衣服的魂

他的眼睛比鸡蛋还大

说着说着我就开始翻白眼,然后向后栽倒就昏过去了

当我被大夫用针扎醒,锅里的饺子都变成了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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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件事证明了伯父的遗物进门那天

墙上挂的玉米棒子无缘无故往下掉

还有那个过面筛子在屋子中央转圈地跑

但我知道这都是时间在人的头脑里的变形

想一想,在那精神扭曲物质贫乏的年代

兄弟阋墙、夫妻反目、子女与父母断绝关系

已经屡见不鲜。伯父能说服自己的妻子

一家人住在后院的土窑洞里

而让他的兄弟一家人住在前院的厦子里

这份良心有时会让我在半夜里不安地坐起来

何况为此经常叹息的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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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医院临终前一天,曾跟我说

他梦见自己的兄长匆匆回来,趴在老屋的地上哭

那情景就跟叔祖父在那个位置趴在他哥哥灵前哭一样

当时祖母在旁边抹着眼泪问他:你以后回蓝田还是回铜川?

他说:回铜川、火化、骨灰撒焦坪山上

后来我违背他的意愿,把他的骨灰埋进故土

我觉着这样离他的兄长更近,灵魂会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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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肯定伯父的魂灵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相反,是我的潜意识深处对他保留着深深的歉疚

其实那天见到的是一个不愿进到窑洞深处的孩子对光的误会 

其实是那天太心急,我偷吃了一个滚烫的水饺

所以一下被噎得昏倒,事后还得编故事

由此影响一些人从唯物论变成唯心主义的有神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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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基督在古罗马时的神迹肯定与我有类似

那是一个看见幻象而爱说谎的精神病患者

我为什么不说伊斯兰教?我没研究过

我同情他们的处境。一个宗教能把他们变得

那么勇敢,证明那个宗教不坏

那些恐怖分子撞世贸大厦

其实是替中国挡了一次大灾难

你不知道我现在写诗和说话都是在泄露天机

说不定那天会被雷劈

 

 

《阋墙》

 

“你从小都是惹事的精”!母亲这样评价我

她说我六岁时就敢打隔壁比我大一岁的姑姑

“还叫着叔祖父的名子骂,气得他浑身发抖光想打你”

这个记忆被时间夸大,中国人的历史记录你只可信三分

真实的历史是我那时与小姑在做游戏

开始我驼着她在庭院爬了一圈,而轮到她驼我

在大人眼里就变成了耍流氓

其实,我小时也是老实娃,出门总是说错话

对长辈的不恭,此生也只有那一次

长大后,我去县上看我的叔父,他也感慨:

老一辈人就是思想窄,搞得亲人都不像亲人

我们再向老一辈学习,那还不如回到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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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祖父小时过继给五婆

他曾经为了争夺去了台湾的那个兄长

给我们留下的那一间半瓦房

与我的母亲在大队部对簿公堂

母亲说:你为什么不把钱家的先人掘出来?

让他们重新主持分家产

这事都怪你在哥哥死时没把棺材做大些?

叔祖父还问:为啥要做大?

母亲说:你应该把他的两个娃也装进去

这样斩草又除根

过去讲究带业不过继,叔祖父败了下去

他在村里被称十二能

但败在侄媳妇手里,让他那时在村里抬不起头

后来他在队里的饲养室养牲口

有次他对我的母亲说:“俊文那孩子太凶!

我几次梦见他在窑背上给我扬土”

 

 

《母亲、父亲与祖国》

 

母亲看过我写的那些与她有关的诗之后

她说:你对你亲外公和其他人描写准确

但最不符合实地的是:你说你与父亲没冲突

你忘了你当兵之前你与你父亲不说话

而当兵一回来,你就像换了一个人

处处替他说话维护他。你太让我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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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思了一下,应该是我对父亲的同情

使我对过去的不快进行了选择性的遗忘处理

我只记得在七六年大地震后的抗震窝棚里

我在床上尿了一张中国地图。他打了我一下

而那一年最大的问题是他带回来的《参考消息》

让我看到警察和民兵在我最神往的地方拿着棍捧

我之所以一直对遥远的天庭充满了好奇和解读的兴趣

是因为小时候怀揣了那个天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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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写诗把母亲与祖国做了比较

我痛苦地发现:我的祖国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祖国是父亲、是暴君、是天命、是特权

他的云端豢养着变幻莫测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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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现实世界,我的父亲是人民警察

他叫钱俊田,他不堪忍受母亲的病,而求救于烈酒

他于一九九四年春天将逝之时因肝癌与世长辞

在西京医院住院的四个月,我一直陪在他的床前

他的最后时间我在那首《致命的时间》有所记录

过去我曾写过一系列向他致敬的诗,命名《念寒隽也》

在那些诗里,他确实与祖国重影,是美好的江山

我追逐着他,骑着浪漫主义的烈马 

 

 

《有关父亲的记忆》

 

八七年冬天我刚复员,在郊区公安局治安队里干过一段时间

那时抓个小偷或者其他犯罪分子要奖励三元钱

有四个月的时间都是我的奖金最高

这么热爱治安工作为什么不留公安局工作?

是那时人家已经走上了正规化建设

一个不是公安学校毕业的人要留下来正式干

除非你走后门。所以,我进到一个工厂里当正式工

两年后有个机会调进郊区公安局,却被父亲打断

他说:“父子俩在一个单位工作影响不好”

他那时在预审科当科长,那是案件进入检察院的最后一道关

他曾经给家人说过:“任何人要通过你们找我,都別给我带”

他那时下午下班后,还要到郊区政府对面的步行街

帮我的继母打扫卫生。我也曾经帮他干过一次

我的脸皮嫩,觉得低人一等,有点受不住

他去世后,唯一留给我们兄弟的,是替他还八千元外债

他是一个很死板的人。还在焦坪时

与我家有来往的一位姓罗的老乡曾跟我说:

“你父亲当林区派出所所长时,挡了我与你家发财的路

他不准我向外贩运木头。怎么与他商量都商量不通”

父亲的最大问题是一个人爱喝闷酒

他的同事说:老钱酒后就爱甩开膀子拖办公楼的走廊

 

 

旧作《致命的时间》

 

深入骨髓的疼在顶我的名姓。

零下温度的水,

是不活泼的原因。

洗不净的哀愁,

扯不掉细细的叶柄,

亲恩难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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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弥留之际,

癌病房的门拒绝怨偶探视。

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从那年三月十二号截止。

至死也不原谅,

暴雨鞭打着为父沧桑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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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白发人噙着眼泪在问。

我不回蓝田,就葬在焦坪的山上。

昨夜梦见玉米,平整的土地

寻不见父亲大人的痕迹。

我看见曾经相依为命的兄长,不顾差旅和高烧,

从假肢工厂回来了。

他正爬伏在老屋正堂的地上哭。

 

附:古琴曲《华胥引》浙音释字琴谱:

一段:退闲(段落名)

闲居大庭,斋心服形。忧天下之不宁,何堪政事民情。久居三月之零,海河欲致清平。悠悠一梦之录,致华胥之行。

二段:寤梦(段落名)

华胥之国依谁识,远飞魂聊自适。蘧然寤梦也,那地天南北为无极。蔼蔼淳风,人民安宿食。如画夜,月盈日昃。冠仪而不忒,如君臣,如父子,如宾客,如亲而如戚。桃李如色,覃恩布泽,别有之国。

三段:乐生(段落名)

淳风而美俗,乐自然那民无嗜欲。接比邻,相劝也衷心诚服。重土居安食足,刑免而无讼狱。无是无非,无荣无辱,进势无拘无束。从死从生,此心也无抑郁。俄然兮一梦惊心触目,兆太平之永福,至治怡然自卜。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