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屈原:我的精神炼狱》(上篇之六)
《母亲、外公与白胡子师傅》
我的母亲经常半夜起身,对着墙壁说话
过去欺人太甚,有的记忆她抠都抠不掉
她与养母吵架,虽然她那时已经不再姓惠
她仍要为她那个被上中农的帽子扣押的父亲说话
他敬的神是在旧相片里拄杖而坐的他的白胡子师傅
而不是那个告密者口中所说的蒋光头
他在过去没有罪恶,社教运动早已给他下了结论
他在解放前看形势不好,就把田地都变卖了
妻子死后那些银元也都散失殆尽
因为在马步芳的军队干过军需官,别人说他听到邻居放炮
就以为是蒋介石又打回来了
他双手气得发抖,被工作组带走,从此他坏了这个
六岁时已经送给村西张姓人家的大女儿的幸福
而那些拥有他的姓氏的孩子都与他公开断绝关系
他后来对这个前去看望他的女儿说:“我不会自杀
我以后不会再与别人说话。”他要把师傅藏在背后
他要为这个替他说话的女儿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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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外公中风后,曾经在病床上拉过我的小手
他那时已经失去语言功能,只是不住对我点头
在他最后的时间,我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绝情
这种对其他亲人的绝情逐渐扩大到对一个村庄上
所有人的绝情。最后又扩大到对那片土地的绝情
自从来到焦坪之后,她的气管炎越来越严重
一到冬天,她就会为过去的痛苦揪心难受
那些仇恨就像她曾喝过的红苕蔓稀粥
那些粗纤维一直卡在她的喉咙,让她一直想向外吐
她有时还会昏迷在老家的田间地头
醒来以后,全身冷凉,就像死过一样
她对过去的不原谅,严重干涉了我对那片故土的感情
我知道那片土地让我倍感亲切的人们
都是曾经让我的母亲陷入精神错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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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亲外公去世后,我的母亲在曳湖
碰到一个年龄较大的人向她打听张河湾村里的人
母亲说:你打听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他已经在一年前去世
这时,那人才说:是他的师傅托梦让他看看他的师兄
提到他们那个早已作古的白胡子师傅
他也是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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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陈忠实的《白鹿原》里见到
神神叨叨的朱先生。他是灵魂人物
我拉住他的衣角:先生可愿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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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的原型是住在华胥新街村鸣鹤沟的牛先生
牛先生自负才名,在我母亲口里
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于子夜观天象
他的自言自语被他的儿子听到
就引起一片豌豆的风波
他通过天象和占卜知道三个媳妇中有一个是扫帚星
但他不知具体是哪一个
他半夜用招魂术让她们的灵魂出窍
有两个媳妇扫地从屋外向回扫
有一个媳妇却从厅堂里把财气哗啦啦往外扫
他气得摸了一块砖头,打了过去
后来,有一个媳妇得了乳痈
他拒绝请大夫救治那个扫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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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已经不可考
但是,对传统文化的敬畏总是把我们带进
那个似是而非的核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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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诗的创作过程中,最神奇的事
不是我在水中勘破了动荡不安的天
而是我在人物之间发现了历史最神秘的潜伏
我母亲一直猜不透的她的父亲崇拜的那个白胡子师傅
原来就是她口中在我们老家那里最出名的牛先生
因为《白鹿原》,牛先生的照片在网上公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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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被民间传说搞得神乎其神的人
原来是理学的传人,也是关学的代表人物
他还是被《白鹿原》神话了的那个朱先生的原型
在《白鹿原》里,他还是为天地立心的人
为了镇压田小娥倍感冤屈的灵魂,他造了一座雷峰塔:
“把那灰末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
把她的灰末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她的窑里
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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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历史不受那么多的突然影响
那么多的巧合会不会通过我的外祖父
最后让我继承牛先生的衣钵
如果我得到了那个传承
会不会也像牛先生一样
为天地立心,宁可做前朝的遗民
也不会再向后来的政府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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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生俱来重男轻女的文化传统
通过文化人浮夸的艺术本能
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
再通过人民大众的俗常加工
使人不觉其臭,也不觉其丑
反倒要为越来越神奇的传说添油加醋
最后一片喜庆重新洄游到和谐的传统中
文化人更加沾沾自喜,在不断拔高的竞赛里
通过造神运动来作践我们越来越卑微的存在
《白鹿原观后感》
过去的读书人都没把腰杆挺直
在权威的面前他们就会装孙子
他们设计的政府是一级一级向上
下跪。让最高权力借天子之名
幻化成肆无忌惮的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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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打出龙旗那是借助超自然的力量
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
最初,十二生肖也是冲锋在前的部落勇敢的旗号
让敌人跪着,战战兢兢献上降表
让自己人拥有头顶之上一往无前的英雄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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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后代并没有一代比一代强大起来
他们跟在周公和孔子之后
全都低着头、垂着肩,鞠躬如也
进到庙堂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他们为民请命,只让屈辱和窝囊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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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祠堂相当于村一级政府
他那乡约都是善良的内容
男人和女人都在贞节牌坊下进出
男人的自由是在家里他可以当主心骨
欺负老婆娃才显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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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小娥最后扭过头在炕上啃干馍
她要为肚子里那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活着
她那无声的哭,是因为她的良心发现
她对不起好多男人
他们在祠堂里挺起腰杆就会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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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这边是祠堂,那边是乡约
还有一切权力归农会
台上唱戏的政党来回拉锯,到处都是
倒悬的人。他们的呻吟长短就像伴奏
看了三天大戏,台下都是屁股不知道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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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麦子被镰刀割不整齐的命
过不去大渡河的人被政府的人点了天灯
沿河被绳子牵着一长串人
看不清是俘虏还是壮丁
黄河已经解冻,塞满河道的
都是让河水横流的干冰
旧作《母亲的病》
几十年我在焦坪弹嫌母亲的脾气大
几十年想不明白革命的环境
在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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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她的母亲被麦秸垛里的蛇害死
她的父亲在青海马步芳的军队当过军需官
上中农的成分几十年不与村里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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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娘不爱,她的天塌了
打记事那年她就把惠这个姓从身上脱下
从此背着张姓一心一意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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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不能再上学
对她的触动最大
洋葱在发脾气,这个外号
母亲不喜
她的辛辣在张河湾是出了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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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父母对我们几个外孙其实很亲
从拾旗寨到张河湾要经过
村头那条恶狗的检验
我小时不甚言语,要突破那条狗的防线
还要靠石头说话
/
不是棉花,是麦子起身的那一次
回娘家,灞河道里有狼在追逐
那些年对芦苇地刨根问底的改造,把狼逼上了
绝境 。窗外的绿眼睛
幼年误以为那是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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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纯真被革命的年代害死
念念不忘咬牙切齿
一个人对着菜叶说话
有责备、有叹息,还有悔恨
那些不能原谅的人
都活在她不宁的心绪里
/
这是我不能把祖国比作母亲的原因
过去被伤害的记忆没有回到故纸堆
包藏祸心的誓言还占据着报纸的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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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受她精神错乱的爱
有被遗弃的阶级斗争
有工分制把口粮扣在仓库里养老鼠
有六亲不认,左右难分
还有被和谐养成的一张张麻木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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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祖国是父亲、是暴君、是天命、是特权
他的云端豢养着变幻莫测的龙
其实,父亲是人民警察,我与他从来没冲突
除了1996年相继死人的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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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着脖子在想:其实纪念碑从来不缺梦
过去举着镰刀斧头还不是为着一个乌托邦
过去是黑白照片,应当被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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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千篇一律,最高的道德害死了反是独立的少正卯
过去多数人占据着正义和放置四海皆准的真理
可怜不自量力的少数人从政治的高层
一直滑落到反革命的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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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大会挑动了所有人的神经
手臂一次次高举,喊出打倒和万岁
红袖标和绿军装挤满门口
不会给我的童年让出一条缝
《复活》
一座抑郁症患者的山
一条上华山的路
每次出发都会走到断崖
每次回家都是自杀
道路死了千百次
他仍然不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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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你往下睡
可以平躺的一张床上
肯定就是夫妻
一片漆黑正在节约煤电
一个精子夺寨拔旗
上亿的精子英勇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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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只有妈妈给我
一个出生的机会
山谷里娃娃鱼在哭
猫头鹰的夜,不眨眼睛
狼不是色盲
河道里只有点点星光
/
时间过去,母亲的苦难
结束了我的天真状态
发乎情止乎礼的存在
又一首诗是唐宋余韵
又一支歌是流行音乐
作为一个人,要有自己的风格
/
时间过去,成熟只有一次献身的机会
那些前赴后继的中国人
浑身是刺,死是多么不甘心
接过他们血染的旗
我又是一名战士
正步走,那个广场又升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