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岁的大舅妈去世了,就在春节前的两个星期。妈妈说按照风俗,年过九十的老人无病无痛地逝去葬礼装饰用的是红色,每个人佩戴的是红花,不是流泪而是微笑,意为庆祝老人圆满的一生。
是呀,九十多岁,儿孙满堂,在梦中平静而去,是很多人的奢望吧?应该微笑着庆贺。
但对于刚失去了相伴自己七十多年的老伴,也已然九十多高龄的大舅舅来说,却是心碎般血肉割裂开的疼痛。
妈妈说,大舅舅穿着大舅妈的睡衣,抱着大舅妈的枕头,对着大舅妈的遗像唉唉地流泪,任谁劝说也不听。说多了,他趁着没人注意一个人步行到1公里外的铁路线旁边的小林子里默默地哭,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长大后很少哭泣的我, 想象着曾经英俊挺拔刚毅儒雅的大舅舅象孩子似地独自坐在铁路边彷徨无措地哭泣着,不可抑制的泪水就象坏了的水闸,堵也堵不住。
生死离别never be ready(晓竹)。
外婆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俺妈最小,比大表姐还要小两岁。大舅妈对于俺妈妈来说真真是长嫂如母。
年少的记忆中,大舅舅和大舅妈的感情似乎很平淡。大舅舅一米八的清瘦身材,曾是岭南大学的高材生。而舅妈却是目不识丁的富农的女儿。由于长了一副脸如满月、富态圆润好生养的福气相,被外婆相中,成了周家大少奶奶(俺的小说《疯女人》里的桂花就是以舅妈为原型)。据说被外婆勒令回乡成亲的大舅舅,婚后第三天就借口到香港工作去了,直到解放前夕才在混乱中返乡,这时候他的大女儿俺的大表姐都已近三岁。
1950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解放的一年,但对于颇有一点资产,二儿子又随国民党逃脱到了台湾的周家来说是真正革命的一年。外公被直接革了命,三舅舅和四舅舅跟着革命队伍在外革别人的命,了无消息。外婆被晾挂在竹竿上,脚下是碾碎的玻璃。大舅舅也被独立隔离关押。家里就剩下大舅妈、不到七岁的小舅舅、三岁的大表姐,还有一岁的俺妈。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多次提起那段凄惨的经历,想探个究竟。大表姐和俺妈都没什么记忆,但无论是外婆、舅舅总是淡然地一句略过。在外婆的录音回忆录里,也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我们家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坎。大舅妈的记忆却是支离破碎的一个个场景,描述中似乎还带有那么丝丝的自豪。
“你外婆脚板上都镶嵌满了细碎的玻璃。我拿着针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再蒙上剁碎的草药。两个星期就结了疤。你大舅说医生都没我做的好呢。”
“那一大帮人就涌进来翻找。我把那袋小米用罩箕罩好挂在墙上,硬是没被发现。你妈和你大表姐吃了好几个星期的米汤,都没怎么哭闹。你外婆说我原来也不是个那么笨的人啦。”
“吃了很多野菜,最好吃的还是菡菜,滑溜溜的,没油也不涩。”
“我带着你舅舅给陈七家耕田,劳累了两天,报酬也拿不到。瞒着你大舅舅偷偷去他们家跪了才拿到两升米。那些日子艰难啊......”
都说患难见真情,看到无怨无悔,温柔寡言,勤恳供奉的大舅妈,也许大舅舅才渐生柔情吧?
小时候,看见大舅舅有一个老掉牙的电唱机,只有一块唱片,枣红的封面上印满了英文。里面只有一首曲子,那就是:Rose, Rose , I love you. 周末的黄昏里,大舅舅常坐在阳台上,喝着红酒,默默地倾听。我总是觉得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有那么一位佳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 玫瑰,玫瑰已随风而逝。
夕阳西下,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手结伴而行,风清云淡间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海云 (2015-03-10 13:06:16) |
老龄失伴,其痛入髓啊。先走的那一个是幸福的。 |
司马冰 (2015-03-10 13:09:24) |
理解大舅,相濡以沫几十载,突然走了一个,另一个就无措了。 |
梅子 (2015-03-10 23:12:30) |
读着你的文章,忽然理解了我的邻居,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在她九十岁的老伴离世后,脸上再也没有笑容。而之前她常常是笑容满面。 |
歌子菲 (2015-03-13 03:27:14) |
由不得自己的事情,就随遇而安吧。 |
予微 (2015-03-26 03:32:03) |
Never be ready. 老人家痛失老伴,这痛是无法复原了。 |
杜伦一夫 (2015-06-23 14:20:26) |
好久不来,突然想起你,居然你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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