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方从街上走过来,她是一个标准刻板的“社会公民”。化石的眼球上戴着副眼珠灵活的博士伦,最新潮的高科技。她手脚规则地摆动,全身神经都以高强度的橡皮筋代替,并在精致的小包中带有备件,就像带着以防万一的丝袜。
方在红房子门口不远处,碰见个瞎眼的卖花女孩。她原想施舍几个钱给她,换来她的美言作一天的好兆头。但女孩脸上灿烂的笑容阻挡了她,这笑容使她觉得女孩不像是在行乞卖花,倒像是在送花。她有什么资格送东西给人?她为什么不像别的正常卖花的女孩?花在她手中好像不是商品,而就是花,是她的花。这种反常令方生气。她把女孩的笑容又看了看,总觉得那只该出现在镜框中。在这片笑容面前买花,就好像是在蒙娜丽纱活着时,向她乞求一个吻手礼。
方没能施舍成,悻悻地揣测着今天是否会倒霉。
方进来时,王觉得自己应该尿急,但是没有。王因此怀疑方是不是自己该娶的女人,暂时失去敏感地呆坐一会。方有点不耐烦,她把眼珠四处转动,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想着对面这个男人将如何求婚,自己又如何应答。婚是必须让他求的,答应也是会答应的,只是这过程该如何在正确走向中,多设计些波折呢?对于大多数正常人,生活的一切趣味和浪漫,不过就是这些无关痛痒的设计。王跟着她也转动着四处看去,西餐馆里人不多,物件和人都是轻飘飘的,像些鱼游在鱼缸里,一些牵着线的塑料小鱼。
服务员端来两杯黑黑的咖啡,他俩为了风度都选择飞沙走奶。喝着黑黑的水,觉不出苦来,好像喝白开水。王今天却突然想到,应当怀疑一下自己的味觉。方的眼珠不经意地在王周围一转,王便警觉,白天是脑子循规蹈矩的时候。他赶紧拿出黑纱连衣裙,递过去。方接了,就开始心不在焉,一心想象着镜子里的自己。
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感觉绳子松了松,又偷偷想了想味觉的事,认为有必要去验证一下。他们这么同桌异梦了一会,方就问王还有什么事,王只得求婚。方把那团黑纱递回去,博士伦中,很吝啬地沁了点细水珠。
王看到黑纱里有些纹路己经开始活了,微微游动。他侧耳听了听里面急促的喘息,赶紧推还给方。来回递了几趟,最后王说要去洗手间,请方等他一下。方一言不发。
王跑进洗手间,拿出“相对论”,很欣喜能有机会用它。算准刻度,一拉。
方正好从门外进来,王因刚去过卫生间,也就不再怀疑自己对她的感觉,一切似乎都好得无比。这次王没等咖啡送来,就把那团黑纱递过去。黑纱凉冰冰的,王的指尖却仍体会到里面的蠢蠢欲动。方一接过去,王就建议她去洗手间里换上,让他看看。方假意娇嗔了几秒,满意地去了。王觉得如释重负,那衣服里的鬼魂终于有了去处,他暗暗决定一旦娶了方,就再不让她穿这种别人穿过的衣服。不过在等方的时候,他还是很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
方再坐到王的面前,就成了个高贵的风流少妇,黑纱裙罩住的地方都生动活泼起来。反倒是裸在外面的脸面、脖子、臂膀,仍旧苍白刻板。这样的方坐在对面,喝咖啡时,王就觉得该有把银勺了。然后王提到结婚的事,提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应该是在夜晚。果然,黑纱裙诧异地看着他,那种夸张的表情好像在舞台上。他假装掉了那把塑料勺,弯腰到桌下,掏出“相对论”一拉。
天透明地黑着,窗外路灯长笛般吹响,行人走在音乐的波浪上。魂们跟在归属的人身后,好像影子。有的人身后跟了一串,默默无声地拥挤着。有的人身后仅一个,耷拉着脑袋,像只老狗。对面的黑纱裙目光灼灼,让人赞叹博士伦品质超群。王觉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时刻,并且发现桌上的塑料匙子变成了银匙。他握住方变得纤细的手指,望着银质匙柄里自己瘦长的脸,正要说话,服务员却走过来,送上菜单。王这才想起自己没有预备吃晚餐的钱。于是,尿急又救了他。
王在厕所里很沮丧地看着“相对论”,觉得一切都无聊得出奇,包括墙上那些发泄的文字。心想还不如直接承认现实,把这金子铸的尺子当作金块送她。他觉得这种直截了当的坦白,有点像黑色幽默,带着梦幻般的快乐。但这块金子太大,他还想给自己留半截。王从后门遛出,找金店去割。这时,他遇见了瞎眼的卖花女。
黑夜里,她的笑容更为活泼地闪烁着,照亮周遭。让人仿佛进了她的花圃,正被天使般的公主招呼着。她的丝绸裙裾发出清脆、温柔的笑声,不断将清沏的眼神和泡着花瓣的冰镇茶水送给进来的客人。
王呆呆地看着,感到压在胸口的岩石碎了,像一百只鸟般飞去。越飞越洁白,一朵朵浮着的白色玫瑰。他突然想哭,很想回到自己的梦巢中去。天已经黑了!他应该有这个权利。他觉得自己会在梦中遇见这个卖花女,甚至他几乎能肯定他们遇见过,不止一次。身后的红房子里,却有个装配完备的女人在等他的金块,并准备把自己卖给他,无论价钱如何。
王想到婚姻将意味着有个陌生人,一个没有梦也不留恋睡眠的人,跟你进入同一张床,甚至有权闯入你的梦巢;想到自己仅剩的私人空间要被展览,继而失去;想到每时每刻向一对失去观注的眼球和心坦白,他浑身颤抖起来。王不想离开瞎女孩灿烂的笑容,她好像是他梦里掉出来的一粒核。
王希望能娶这样一个女孩,似乎这个女孩是自己梦想与现实的结合点,是夜与昼的结合点,或许还是“1”和“2”的结合点。王幻想着通过这个结合点,可以进入自由的时空,甚至进入一种永恒与纯净。只是,她是个瞎子,这一点似乎是女孩唯一的缺陷。王决定再用一次“相对论”。
然后,王飘在空中,面对一幢三层楼高、破旧的职工统子楼。在二楼楼梯口对着的那间屋里,有个四岁的女孩,眉眼就像是那位卖花姑娘。眼睛不瞎,但并不算太明亮。她拿了枝笔,在一叠白纸上不断地划着点和线。她把点点得很圆,并努力将线画直。身边散落的纸上,点与线构成各种不同的图型,好像一些神秘的预言。
女孩的父母走进来,脸面好像是王和方的样子,这让王有点尴尬,目光不由地往别处闪了闪。他看见三楼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在用火夹卷辫梢和留海,是以前的方。王瞪大了眼睛瞧她,没想到方曾经那么可爱。她哼着歌,眼睛因爱情而发亮,不时地探头去看窗外。楼下有个瘦瘦的青年,正像根细丝爪般弯着,靠在对面的墙上,望着这边。王不知道方那么早就恋爱过,不过他不生气,反而感激地想到,方是个曾经目光闪闪地恋爱过的女人。
他看着她忙碌地打扮自己,一双黑皮鞋,跟上磨破了几道,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方找来盒鞋油,干了。她顺手放进微波炉里,王心里觉得不妥,正在考虑可不可以干涉,二楼窗里的对话吸引了他。
——你看我们丫头划拉这些点点线线的,说明她有数学天赋,以后可以进银行工作。
——我看不是数学天赋,是绘画天赋。多好!我本来就该是个艺术家。
——你?也就画个黑版报。骗上我,算超值回报了。画画?都饿死。毕加索活着时还穷呢。
——那因为他是个男的,嫁不了人。
王正在想那丫头的将来,想自己该娶个何种职业的女人为妻,就听到一声巨响,火苗从三楼窜下。顷刻之间,半幢楼都烧起来。人们叫喊着往楼下冲,楼道上精心堆垒的杂物纷纷倒下,大大阻碍了人们的速度。二楼楼梯口的一架破书架倒下来,连着上面垒放的煤、杂物、白菜,堆在女孩家门前,堵死了门。
方冲下楼时,听见里面拍门的声音,还有被嚎叫的人声几乎淹灭的哭喊声。当她想伸手去搬时,木书架着了火。方被大声呼喊的人群拥下楼。等出了楼,跟一大群声音沸腾的邻居站在一起,面对燃烧的火势,就更不可能再进去了。
大家面对着火。女孩的哭喊声竟在火中嘹亮起来,弄得观火者都十分尴尬。不知谁开始怒骂肇事人,人声急急忙忙地再次鼎沸起来,女孩的哭声终于就听不到了。方闷了会,开始也跟着轻声骂,先有点忐忑不安,渐渐就理直气壮。王看见众人的眼睛都开始石化,一点一点地灰白着,好像被沙漠蚕食的绿州。
王当然不能让女孩烧成瞎子,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飞进去,火在他周围像凉风一般,这令王没有立刻逃出去。王抱出女孩,又背出了那对父母。他看着他们睡在星空下,然后被人发现并醒过来。女孩的父母立刻参与众人的咒骂合唱,女孩则四处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夜空,好像是在找王。王欣慰地笑了,离开那个时空。
按照每二年为一单元,王在一个小时内,利用“相对论”去抽看了六趟正在长大的女孩。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个双亲皆失的瞎眼妹子,因此她找不到值得感恩快乐的事。她整天都在埋怨、恼恨。她的眼睛没有越来越明亮,反而也和周围人一样,渐渐石化。最后一次王去看她时,大惊失色。她正穿着那件黑纱连衣裙,坐在红房子里。王生怕看错,在玻璃窗外趴着看,鼻子压成个柿饼。女孩像有感应似地回过头来,竟然和方一模一样。眼球上的博士伦,还有皮肤下的优质橡皮筋。
王吓得转头就跑,街上没了卖花的女孩,有一间干花店正要打烊。年老色衰的老姑娘方望了王一眼。王被她的目光定住,看着干花们都向他龇牙咧嘴。他身后跟着的一串魂儿,嘻哈大笑,乱成一团,意味复杂。方却只是问了句——买花吗?
(四)
王一直向家跑,街上的路起起伏伏,摇摇摆摆,滑滑腻腻。好像跑在蛇背上。
每个路灯都穿着半截头的黄袍子,叫做“光”。王一头撞进去时,就幻想自己撞进一扇时空之门,可以突然跳进自己的梦里。但什么也没发生。王推开一扇扇“光”的门,都是舞台上的道具,门后面并没有屋子,没有另一维时空。王疲惫地往家里跑,往他的梦跑。路边不断有手伸出来拉他,弄得他更是跌跌绊绊。
他己经看见自己的窗子了,四围的窗子都亮着,只有他的窗子墨黑。王觉得那黑黑的沉默几乎是个安全的承诺。就在王急急跑过马路时,撞在萍开的出租车上。萍下来。比旧衣店里的萍健壮朴实些,但没有喊出他的名字,王因为避着黑纱裙的联想,也没认她。王再三说没事,萍还是坚持把他送回家。王坐在萍右边的副驾驶座上,听到后面叽哩咕噜的。回头一看,跟着自己的魂们正与萍的,在那里做些苟且之事。他很愤怒地要它们分开,但它们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萍却被他吓了一跳,错过路口,只好到前面转回来。
萍将车停好,硬要扶他上楼。当萍的身体碰到王时,王看见萍的身体正一丝丝地渗入自己。他想把她推开,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十分绝望。萍对王说,看着他面熟,很像自己死去的丈夫。王模糊地想了一下那个船员,觉得萍在说谎。但转而一想,又不能肯定,开出租车的萍是不是死了个船员丈夫。王就这么湖里湖涂地想着,被萍扶上楼,躺上床。
床波浪四溢,王一直沉下去,萍也跟着沉下去。她的脸悬在他脸上,不远不近,在等速的沉坠中相对静止。
王想,也许这就是命中之劫。无论方,还是卖花女,或是萍,他都注定要被两片高科技的博士伦监视着,过公开生活。而在那灵巧的道具后面,是两颗石化的眼球,它们不会关注他,也无法交流。王甚至希望一切都迅速些,最好省略过程。他不能忍受在以后每个隐密的分秒里,被悄悄地抽换掉一二根神筋。
突然,萍的博士伦掉下来,随着一声尖利的啸音,子弹般射穿他。王不由惊叫——护驾!
韩非和白袍老者跪在他面前。萍己不见踪影,王的睡衣汗湿了。
——李耳安在?
韩非用眼掠了掠门口,陶瓷仿古衣架颜色似乎深了些,黑着个脸。——他今天告假。
——卿是寡人唯一的爱臣了。王的声音有点落寞。——平身吧!
韩非拢了拢大背头起身,嘴角隐着丝嘲讽。王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改变的发型,但这己不重要了。他掏出那把“相对论”的尺子,尺子仍然通体金灿,递给白袍老者。
——你的东西无用,还给你吧!
——王可以去任何一个时空……
——全都一样!
——抽动此尺,可令您如时空上的飞鸟,自由翔泊在历史的任何一粒烟尘上。所有美妙的瞬间都像些千姿百态的女人,被您纳入后宫,供您享用……
白袍老者的嘴唇像白蛾子的翼,飞快颤动起来。王急忙打断他。
——时空、女人,全都一样,标准制作。有着橡皮神经,化石眼睛……退朝吧!我要睡了。
——王,还有一处“血泉”。此泉之血可以给人生命,据说人若泡在里面一段时间,就可以变软,最后还能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活过来。
——何方?王懒懒地问,他很想赶快进入睡眠。
——在遥远的东方,一个小山坡上。这山坡几乎己被尘沙盖住,据说有几个女人用浸了香膏的长发编成盖子,把泉水盖好了。只是很少有人找到它,小民也没见过。
——为什么很少有人找到?难找吗?
——有些难。不过主要是没人觉得有这必要,其实大家都挺满意现在的日子。小民也不知道“活”过来,是好是坏?请王三思。
韩非抹了下大背头,插进来说——王不要埋怨,科学的进步就代表着人类走向美好。革新前的人是很麻烦的,特别是女人。用技术代替生命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人的神经和眼睛绝对是制造麻烦的主要根源。王千万不可让人类再陷入苦难。
王因着犹豫不决,更加迷迷糊糊地睏起来,他决定还是先睡一会为好。
王坐在玻璃餐桌上吃早点。钟点工妈妈进来清洁屋子。她头上戴着顶绒线织的红帽子,并带给王今天的晨报。晨报上大标题是——《今天有日食》。王的眼睛瞟在关于时间的那行字上,没什么感觉,想着该上班了,顺口问——几点?钟点妈妈回答——刚才。
——刚才?
——就我进来前。为了不迟到,我摸着黑从家里跑来。刚才突然一黑,前面路口出租车撞了人,司机肯定没看报。今天先生要小心!日食的日子怪事多,不正常。
施玮 2003/6/20写于阿尔伯克基
刘瑛依旧 (2012-02-27 17:31:05) |
要真正读懂这篇小说,需要费些心力。 类似于意识流的作品,可能会让一些人大叫:看不懂! |
施玮 (2012-02-27 20:01:57) |
呵呵,下次贴篇易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