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十五)

子力并没有按照人杰的意思在实验数据上掺上水份,而是如实的在实验室会议上汇报了他的原始资料。尽管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这只是层纸糊的窗户,可一旦捅破了,仍然如同在实验室里捅翻了蜂窝。大家脸色惊慌,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继而议论纷纷,一片混乱。

首先是老板的不悦。尽管几天前他已在电话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可这种不留情面的事实仍然让他恼羞成怒。不知老板是否知道他的美丽宫殿是构建在沙滩上的,而且是那种顷刻之间就能造成大厦轰塌的流沙,要不肯定就是他的整个心思已被海市蛰楼的虚幻所迷惑。但他毕竟是大老板,是赫赫有名的大教授了,他所表现出来的是极力用一种历练而成的对意外事件的处世不惊来掩盖心中的烦躁和不安。他绷着脸坐在前面,对已经走下讲台的子力一言不发。五只老鼠的资料清楚地显示,辣椒素的治疗丝毫没有改变生理剂量胆囊收缩素刺激下的胰腺外分泌,这与前面人杰和中村的资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人杰的汇报显示,五只老鼠中有三只受到抑制,而中村的资料则显示五只老鼠中只有两只受到了抑制。子力心里十分清楚,即使是那两只也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他经过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之后揣摩出来的。“这只老狐狸!”子力禁不住在心里咬着牙骂他。

子力的资料展示象一颗凝固弹,一下把会议的气氛炸沉闷了。大家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可谁也不站出来讲话。人人都明白,不了解老板的意图,轻易表态便是招惹是非,自讨没趣。于是,大家都只看着老板的脸色。这可与既往的情景迥然不同。以前,只要有人秀完资料,大家便会围绕结果展开热烈讨论,每个人都竭力表现在这一领域内的雄厚的知识背景,引经据典,慨慨而谈。可今天,没有一人能揣摩出老板的想法和感受,所谓言多必失,此刻,谁还愿意饶嘴饶舌,引火烧身。

会议结束了,大家默默地向外走。中村急走两步赶上了前面的子力,小声责怪道:“任,你不是说有点抑制吗?怎么今天秀的资料一点抑制都没有?”那抱怨的口气似乎在说:你要早告诉我这种结果,我秀出来的哪里会仅仅只有三只老鼠没受抑制?子力听他这么说,突然觉得这张小人的嘴脸比人杰的还恶心。他转过身来,立住脚,提高了八度嗓音对中村说:“你秀你的资料,我秀我的结果,我们俩有什么相干?再说,那天告诉你的是我肉眼观察的现象,不是统计的结果,知道吗?”这一喊,大家的眼光一起聚在他们的身上,人杰从他们的身旁走过,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他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有一种狗咬狗一嘴毛的快感。

中村没想到子力会一下子翻了脸,当着众人,面子实在没处搁,脸腾的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张了几次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愣了一会儿,气哼哼地扭头去了。子力茫然地站在那里,两手用力地在头上挠着,想让脑子清醒清醒,可脑子乱哄哄的,理不出一点头绪。正在这时候,后边有人喊说老板找他,他才还过神来。平日里,实验室会议后,大家总是排着队找老板谈话,他想挤都挤不上去。今天倒好,老板专门有请,子力两腿反倒象灌了铅,有点抬不动。老板会找他谈什么呢?他找老板秀清醒鼠的实验结果时,老板虽然不高兴,可还有麻醉鼠的最后防线,可以用不同的模型来解释不同实验室里的不同结果。可今天,自己实验室里的结果都不能统一,南辕北辙,自相矛盾,怎么向大家交代,怎么向学术界交代?他心里十分清楚,老板想要的东西他不能给他。换句话,他根本做不出他想要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老板召见会跟他谈什么呢?会不会骂他实验技术太差连早已被大家认可的东西都重复不出来?唉,没法子,听天由命吧!他突然想起了钱超对男女之事的感叹:福亦祸所倚,祸亦福所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至此,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掉转头向会议室走去。

老板仍然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脸色凝重。他走至近前,站立着,轻轻地喊了声汤姆森教授。过了好一会,老板才抬起眼来看着子力,问:“你对自己的实验结果有多大的信心?”子力愣了一下,脑子里迅疾地把老板问话的用意转了几遍,然后点了点头,表示有充分的信心。此刻,他唯一清楚的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任何犹豫彷徨反悔或翻供只能是适得其反。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拉开了的弓,放出了的箭,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站在老板的面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做的代价,感受到了他应该承受到的压力。是的,在这个王国里,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为所欲为,心想事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没想到正当他飘飘然亦醉亦仙地陶醉在自己的梦幻之中时,这兜头一盆凉水能否使他清醒暂且不论,坏了他的兴致,使他大为不悦却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万一这盆凉水确是莫须有的打击无来由的横祸可怎么了得?尽管子力硬着头皮点过了头,可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又不禁发起毛来。

“再重复一次吧,结果不必在实验室会议上报告,直接报告给我本人即可。”老板说着,欠起了身子,合上了摊开在面前的记事簿。

显然,谈话结束了,老板下逐客令了。巴巴地喊过来,就这么两句话,子力知道自己此时处境的难堪,却找不出一句周旋的话来。他知趣地退了出来,在老板还没有先他离开之前。无论如何,这总比把他一个人呆呆地晒在那儿更加理智一点。

走回实验室,人杰正在收拾东西,见他怏怏地走来,迎了上去,冷笑着说:“你知道什么叫同舟共济吗?”子力没有按照人杰的意思去秀资料,心里不免对他欠着一笔无法偿还的人情债,此时心里正虚着,听他如此说,更觉羞愧,想跟他解释解释,这么做虽然暂时对他不利,但从长远看还是必要的。正所谓见好就收,锋芒不可太露。但这种道理怎么是一句半句一时三刻就说得清楚的,正不知如何措辞表达,人杰又问:“你知道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这是什么意思?”子力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呆呆地望着他。人杰从鼻子底下冒着“哧哧”的讥笑,说:“别以为我上次找你谈的话仅仅是为了我个人的荣辱,告诉你,若仅仅为了我自己,我犯不上这么求你,这是整个实验室的荣辱,老板的荣辱!你给我面子呢,便是给实验室的面子,便是给老板的面子。哼,你以为这么容易就把我给扳倒了,扫地出门。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栽倒的那一天,扫地出门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板倒霉的那一天,就是实验室关门的那一天。这就是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大家既然坐在了一条船上,就要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危难的时候大家一同出谋划策,共渡难关,这才叫同舟共济。哼,你们倒好,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不这么说还好,因为此时子力的心里正怀有一份欠疚,一直有一种出卖老同学的负罪感。听了这番话,一下把他心底里那股争强好胜的牛脾气给激了起来。瞧着他那付冷嘲热讽的样子,子力的火一下子便从心底里冲到了脑门。嗷,我不过是实事求是地秀出了实验结果,便象实验室里的罪人一般,你想入非非胡编乱造倒成了实验室里的功臣,天理何在?公理何在?想至此,他挺了挺脖子,也学着人杰的模样,从鼻孔里哼出了针锋相对的冷笑,说:“我也不懂什么叫同舟共济,什么叫荣辱与共。我只尽了一个研究人员最起码应该尽的责任,这就是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凭什么说我想掀翻你?这么想这么说至少你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事实上你并不是!因此,并没有什么人想掀翻你,因为你不值,还没到那个份上!奉劝你不要老是把你和实验室老板扯在一起,你就是你,不是实验室,更不是老板。因此,也不存在跟你过不去就是同实验室过不去,同老板过不去的问题。”

说完,子力便错开他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当两肩擦过的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还不过瘾,停下身转过脸又补上一句:“既然不是为了自己,那天找我谈话时为什么装出那付可怜相?没听人说过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既然心虚,还是说明自己心里有鬼。”

子力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心里的火还没有发泄完,实在是憋得难受,看着什么都不顺眼,总想过去跟人杰再吵两句。可人杰被他顶了一下,也闷闷的不舒服,回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去了。人不在实验室里,没理由再跑去办公室跟他吵,子力便只有呆坐着生闷气。

一整天没做实验,也没心思看文献。刚挨到下午五点,子力便收拾东西回公寓去了。憋了一天,他想找个人聊聊,可钱超不在,屋子里空空的。他更没心思做饭,把包一扔,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正发呆,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是文清。好久没见,文清看上去比过去更漂亮了。他笑着对文清说:“你来得不巧,钱超不在。”

“哟,我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你总不至于连门也不让我进吧?”文清噘着嘴,佯装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找钱超的,就不兴专门找你?”一边说着,一边又自答自话地接上了口:“瞧,你说巧不巧,说找你,你就在。”

这么一通自说自话,文清开朗了起来,推开门径直往里走。子力跟着她进了客厅,劈面又问:“你找我啊?知道了,你一找我准没好事,又叫我帮你放电影,对吗?”文清一听“咯咯”笑了,说:“这还不是好事哪?找你放电影是给你一个机会。”子力接口道:“什么机会?你都名花有主啦,我还有什么机会?”文清听了,转过身跳着说道:“哎呀,该死,你怎么说这话,还是大哥呢?给你机会是让你表现,为人民服务!”子力仍然笑着逗她:“我不想为什么人民服务,只愿意为你服务。你不在的话,我是绝不会再去学生会放什么电影的。怎么样,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我估计你也该届满了?”“早着呢,下届主席找我谈了,想留我继续做,你说我留不留?”

“这话不该来问我。”子力听了,白了她一眼,继续说:“问钱超去,他说留你就留,他说不留你就别留。”

“为什么一定要听他的?我偏要听你的!”

“听我的?那还不容易,跟着感觉走呗!喜欢就再做,不喜欢就走人。”

“跟着感觉走?太好了,你也喜欢流行歌吗?”文清兴奋了,跳起来问道。

“喜欢呀。有些歌词写得还真好,充满了人生哲理,唱了不仅可以愉悦,悟之还能启人。”

“那什么事都能跟着感觉走吗?”

“能!可说归说,做归做,要做到也难。实际上,我现在正烦着呢!在许多问题上,还是理智作主,感觉作不了主。可当你想累了还不能明白的时候,最好眼一闭,什么都别想。这时候,跟着感觉走也许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听到这里,文清哧的一声笑了,说:“本以为找到了做人的窍门,说了半天还是不知道碰到事时该由谁作主?理智呢还是感觉?算了,绕这圈子费劲。听你口气,你也有拿不准的时候呢,又有什么烦心事啦?”

“有,到美国来还能没有烦心的事?我正想在脊背上贴张条子:别理我,烦着呢!偏你又来了。你可要小心,我情绪正值低潮,惹着了你莫怪。”

文清听了就又笑,说,不怕,我也正烦呢,大不了两人吵一架。没准吵过了也就化解了。子力听了,十分认真地问:“不开玩笑,真的有烦心事?是不是钱超又气你啦?”“没有,他没惹我,只是觉得腻腻的,提不起劲来。”“不对,提不起劲来就是他惹你了,热恋的时候怎么会提不起劲来?他应负主要责任。”文清听了,心里一阵温暖,说都说现在的女孩子刁蛮,只知道索取,不懂得付出,我看现在的男孩也是如此,只考虑自己的情绪,不顾及对方的感受,那象你们这样成熟的男人,有爱心,有责任感,懂得体谅,值得信赖。可惜我错过了机会,早生十年,我就跟你好,跟你谈。子力听了,脸不禁发红,忙接道:“先别这么说,你没和我太太结识,若结识了,从她嘴里了解了解你才会知道什么是好男人。告诉你吧,在女人的嘴里,世界上绝对没有一个好男人。至少,在我太太眼里,我就不是个称职的丈夫,轻点说也是缺点多于优点。不过,从我这个角度观察钱超,并不象你说的那样,至少不象你感觉的那样。他人聪明,思维敏捷,也富正义感,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懒散拉塌。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缺点,应该说是一种优点的延长。对人宽厚,生活中不苛求,延长一点不就是散漫了吗?”

“亏你还说这是优点的延长,就此一条缺点就不可忍受。我不是洁痞,但我也忍受不了懒散拉塌。你知道懒散拉塌的致命弱点在哪儿吗?就是生活中自我意识太浓,根本不考虑别人的存在,相处时你必须疲于奔命才能维持一点自己的生活习惯。比如说叠被子,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可他不叠就要你叠。整理房间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不整理你就必须整理。洗碗同样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你看不下去你就必须自己去洗。算来算去都是小事,可加在一起就大了。你说,生活中还有什么比懒散拉塌还不能容忍的?”

子力听了就忍不住地笑,说我发现你有毛病了。文清不解其意,问我有什么毛病?子力说,通常人在恋爱的时候,彼此看对方都是完美无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连缺点都是优点。你倒好,还用放大镜把人的缺点给放大了,这不是有毛病是什么?可文请却说,我是理智型的,不是那种好起来就不要命什么都不顾的投入型。只要是我看到了,感觉到了,稍加分析就得出了这些结论,你能驳倒我吗?子力连忙摇手说:“驳不倒,驳不倒,只可惜生活不是科学研究,科学研究需要周密严谨,推理要合乎逻辑,可生活中的逻辑不是科学思维所能推断的,生活中的逻辑推断必须建立在一个特定的基础上,这就是感情。感情这玩意儿可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东西,有了感情,许多不合理也会变成合理,反之亦然,没有感情,许多合理也就成为不合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所谓爱屋及乌,都是情感因素使然,不是科学思维所能推导。因此,从这个观点来看,我给你个建议:读书做个大博士,生活做个小学生。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多地感受幸福。”

文清听了,偏着头想了一会,笑道:“你的话很有哲理,以前我确不曾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今后可试着改变自己。不过,听你分析问题那么独特,眼光那么犀利,真不知你的烦恼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你的聪明才智一到了自己身上就化为乌有啦?”

子力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啦,碰到象你这样的女孩子,说古论今,高谈阔论,脑子就特别好使。实际上,许多事情本来并不是那么清楚,一讲到了跟前,灵光突然显现,道理就突然明白了,有些见解连我自己听起来都感到吃惊。可一到生活中,碰到丁点小事,我这脑子就不开窍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蠢得很,简直就象一盆糊涂浆!哎,我这个人可能就是个两面人,集聪明与愚蠢于一身。说着,他又把自己今天的烦恼说给文清听,说完,望着文清道:“你瞧,我就是看不透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按我想,他做了那么大的老板,名利应该看淡一点,真正搞点象样的科研,搞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若真能发现点什么,也好流芳百世,这才是人间正道呢!人杰鼓吹的那套东西,如果说他开始看不清还可以理解,可现在,他心里至少也该明白点了,真不知他脑子里想得是什么?”

这下又该轮着文清明白了。她看着子力,笑着说:“这还不容易理解?老板再大吃得也是科研的饭。既吃了这碗饭,名声地位就至关重要,没有一个老板是不顾及这种名声的,也没有一个老板敢承认自己做错了的。发现错误能保持缄默不再用新的错误掩盖旧的错误就已经算是很好的老板了,你竟然还天真到指望他能认错?”子力说:“我就是不明白,人非圣贤岂能无错?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犯错误的人就是科学家,就是搞研究的人了。谁不知道所谓研究就是探索,探索就是在不断错误中前进。要是没有错还研究探索什么?明摆着的道理,人人皆知的道理,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我没有权利和威望,若有的话,让我来评价这些科学家们,我一定要用有没有错误这条标准。没有错误的科学家不是真正的科学家,必定是个科学骗子!要不就是个虚伪的科学家,是个文过饰非的科学家!假如有一天我有了钱,我就设立一个认错奖,级别要相当于诺贝尔奖,看这些老学究老学霸们还敢不敢认错?”

没等他把话说完,文清接口叫道:“怎么样,我说你聪明吧,问题就是看得透!行,若真能设立此奖,我第一个赞成支持你!”子力苦笑了一声,说:“问题是看得透,可就是行不通。搞点研究本身已经不容易了,还要花这些精神头去掩盖错误,真费劲!你说我们活得累不累呀?好了,不谈这些了。哎,这么一说呀,我心里好受多了,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臭味相投的朋友。喂,你吃饭了没有?我肚子可饿了,该做饭了吧?”

“吃什么呀?等着你请客呢!”

子力笑了,逗道:“不行,不能请你。别说我吝啬,我请你名不正言不顺那,肯定有人要吃我的醋。这样吧,你坐这休息会儿,我去做饭,做三个人的,等钱超来了咱们一块儿吃。不过,我可有话在先,我请钱超,帐可算在你的头上,否则,钱超可别想吃我做的饭!”

文清也笑了,连说我不领情,别说今天,就是以前钱超也没少吃过你做的饭,他在我面前可没少提过,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你说,这个帐怎么能算在我的头上?

 

子力听了,笑着说以前的帐不算,今天的帐啊,必须算在你的头上!说完,屁颠颠地跑去厨房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