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十四)

下班回家的路上,子力边走边想着和人杰的对话,他觉得很奇怪,本来打算得好好的事,却不知怎么又无端地陷入了人杰搅起的旋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他的气就又上来了,胸口象堵了块东西,闷闷的难受。哎,争来争去,躲东躲西,难道就这么着和他同流合污啦?子力不服气,恨自己无能,可又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不算窝囊。憋闷之极,一脚将路上的一粒石子踢飞起来,仿佛那粒石子就是那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晦气。

回到寓所,钱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坐在钱超的身旁,眼盯着屏幕,半天却不知看得是啥。钱超见他半天没有动静,一句话也不说,扭过头来,见他正在发怔,便笑了,又拿老婆的话题打趣。

“想家了吧?是想女儿还是想太太?”

子力还过神来,勉强笑着逗趣:这还用问,自然是太太了。钱超见他赤裸裸的,迂回的乐趣便荡然无存,一时找不出话来,只望着他吃吃地笑。子力望着他,突然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笑?正烦事呢!”接着,便把实验室里的近况和今天与人杰的谈话一骨脑地兜给了钱超。钱超听完了,还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人杰那家伙不是只好鸟,躲着点为好。科学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求实。听他瞎吹,哪有那么玄乎。知道吗,什么叫求实?老老实实做研究做学问,有一说一,有什么说什么,这就是求实,就是科学。子力,我可告诉你,要么就不干,要么就认真踏实地干,别耍滑头!听我的没错。要说,他那点花样算什么,他是在玩危险游戏,而且还是不按游戏规则的玩法。知道吗,这么玩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一旦出了事,一辈子身败名裂!我问你,你才拿他多少钱,跟他玩这个?”

钱超夹枪带棒的一席话虽然口气很冲,火药味很浓,可子力听来却非常顺耳,压在心头的重铅竟奇妙般地被搬去了一半,心头的憋闷也透过气来,顿时感到了清凉许多。他望着钱超,心里不禁赞道:这小子,聪明能干,只要认准了头,干什么都能成事!正想着,电话响了,钱超靠得近,拿起听筒“哈罗”一声,然后把听筒递了过来:“你的电话!”

子力接过来一听,果然是老板追了过来,心里一惊,心道:人杰这小子也不得了,竟把老板的心思摸得这么准。尽管有了算计在先,可听了钱超刚刚劝导的一番话,子力连想也没想就回答了老板的问题:没有抑制!

“一点都没有吗?”听筒那边的老板显然有点着急,一连声地催问。他刚要答,人杰请求他时的表情忽然浮现在眼前。要知道,到美国后,他还从来没有象这样请求过他任何一件事情。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陡直地打了一个弯:“我还没有统计。”说完,又急急加道:“不过,看起来不象有。”老板听了,没再讲话,沉默了一会便把电话给挂了。

这种没头没脑的电话打得子力心里忽悠悠的,上下不着边的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有了这种勇气,不想眼前,不想后果,不想如何收局就把话讲了出去。如果不是刚听完钱超的一席话,如果再多给他几分钟考虑考虑,他还会这样顾前不顾后吗?对方的电话已经挂了,可子力还是握着听筒在愣神。挂吧,这分明是没讲完的话,不挂吧,里面早已成了盲音。

钱超见他发愣,劈头问道:“怎么,这么大的老板也敢乱来?”

“嗷,不,不,没有,没有!”

子力还过神来,放下听筒,急忙分辩。老板确实没跟他说过什么,可子力却能隐隐感到一种压力,一种暗示或诱导。这种无形的东西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定力稍差的人定会在巨大的诱惑之下迷失自己。子力也明白,这么大的老板,即使要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也不会赤裸裸的表示,一定要绕着圈子想方设法让下面的人亲口说出来,他是决不会把自己的把柄轻易交给别人的。这种时候,领会老板的意图,找准自己的方向,则是研究者的另一种能力了。可问题偏偏是子力的这种能力很差,不仅是差,有时简直就象个弱智,因此,就不得不常常把自己陷入一种困境,陷入无边的苦恼。

正在这时,外面门铃响了,钱超子力对望一眼,均不解何人不邀自至。子力离门铃近,起来走到门边,用英文问:“谁?”没人应声。沉默了一会,门铃又响,子力提高嗓门喊问:“你是谁?”同时急忙伏到猫眼上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人离得太近了,从猫眼里看不真切。子力回头看看钱超,示意他有所准备,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见子力开了门便问:“任子力住这儿吗?”子力望着她,怎么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便点头应道:“我就是,找我吗?”子力望着女子,虽然嘴里应着却仍然不能确信找的就是自己。女子见他应承,便自我介绍,说我叫王茹,陈向东的爱人。

听说是向东的太太,子力吃惊极了,素未生平不说,他压根没想到在没有向东介绍下她会自己登门拜访。他来不及多想,急忙把她让进房门,转身又把钱超介绍给她。王茹大方地跟钱超握手问好,钱超也殷勤向她让坐。王茹没有坐,寒喧之后便转向子力说:“我能找你谈谈吗?”

“找我?”子力反问道,同时拿眼睛去看钱超。没有电话预约,没有向东陪访,子力已感到怪怪的,现在又要找他单独谈,子力更摸不着头脑。要说有什么秘密,了解什么情况,那钱超也不是外人,要说同向东做室友,他的资格可比我老。钱超听了王茹的话,识趣地说:“那你们谈吧。”一边说一边找电视遥控,关了电视,欲回避,子力见了,说,看你的电视吧,我们进屋去谈。说着,走进厨房,拖了把椅子,对王茹说:“请吧。”

进了卧室,王茹坐下,却半天没有作声,脸色凝重,胸脯一起一伏。看她神色,子力便知道有事,心道:莫非跟向东吵架了?果真如此,找他排解,虽素未生平,却也合情合理。因为这儿比不得国内,有家人、有亲戚、有朋友、有父母,一时闹开了,总有去处。可在美国,无亲无故,更加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我这未曾谋面的丈夫的室友应该是最亲近最可靠的人了,值得信赖值得投靠。这么一想,子力更加认定一脸秋霜的王茹是因为同向东闹气找他排解来了。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帮他们协调解决,可又不知他们吵架究竟为的是哪桩?不敢造次,便干笑着找开场白。

“什么时候到的?”

“刚一个礼拜。”王茹淡淡地说。

“嗷,早就听说你要来,怎么样,还好吧?”

王茹没有吭声,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跟向东吵架啦?”子力苦笑着,直搓着手。

“没有,要吵架就好了!”王茹把额前的头发向上撩了撩,声音有点变调。略停片刻,她抬起眼来,盯着子力问:“你认识蒋雨虹吗?”

“小师妹?”子力脱口而出,语出后方觉不妥,不该这么亲热,便急刹车打住了。然后口吃地解释说,雨虹是向东研究生时的同学,低两级,所以我们都喊小师妹。“怎么,这有什么不妥吗?”子力解释完不安地问道。下意识里,他立刻联想到他们夫妻之间的冲突是因小师妹而起,一面缓和口气,尽量淡化,一面暗自思忖:就为这事急吼吼地跑来找我?什么事,这么敏感,值得吗?要说女人也是,可爱的时候让你爱不够,爱得死去活来,这烦的时候也让你烦不够,芝麻西瓜楞是分不清。你说,这有影没影的屁星大点事值得大动干戈,吵得满天都是的吗?幸亏在我这儿,换个人,在小城华人圈子里,不定就是满城风雨了呢!

“我没来之前,他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王茹盯着他,仍不依不绕地追问。

“没,没什么!只不过下班后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解解闷,没有什么出格的事。”要说他门俩在一起究竟有没有出格的事,子力也不清楚,瞧向东的德性,只怕也玄。可事到如今,即使真有了那事,他也只能替他圆场了。

“没有出格的事?”王茹重复着,竟“哧”地一声笑了,笑得很惨然,笑得很无奈,也笑得很可怜。说:“他和她上床了,你知道吗?”

“上床?你是怎么知道的?”子力听了她的话,吃了一惊,眼睛一下睁大了。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女人,第一次跟他谈话就讲到了性事,而且那么赤裸裸的,没有一点隐晦。这个青年男女之间讳疾莫深的话题她那么不经意就讲了出来,连丝毫的避讳都没有,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是她确实知道了什么还是那种诈新闻,那种女人自以为聪明的对付丈夫的手段?老实说,虽然和向东天天在一起,时时也有打趣说笑,但正儿八经说到此事却从来没有。记得有次跟他说到小师妹,他也只是抱怨小师妹念念不忘第一个男人,就是那个有妇之夫。不可否认,向东对小师妹确实曾有过非份之想,只是有了贼心贼胆,不知是否就有了机会?也不知小师妹是否还在他的面前一直念叨以前的男友?现在,向东太太来了,退一万步说,即使向东已经染指了他的小师妹,没理由就把这事说给了太太。除非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不想和太太过了,想和太太离婚,与小师妹结合。难道他真的疯了,真的走得那么远?

“她自己说的!”王茹见子力如此吃惊,知道子力真的不知,并非串通隐瞒,便象扔炸弹似的把令子力膛目结舌的话一句句往外扔。

“哪个他?男他女她?向东还是雨虹?”子力本以为是她自己的瞎猜疑,顶多抓住了一点把柄便以一当十地展开了联想,象许多电视剧里的俗套表演一样,天天检查先生的内衣领子上有没有香水味口红印。没想到王茹不仅有了蛛丝马迹的线索,而且有了确凿可靠的口供。他有点不相信,故意这么追问到底。他料想,王茹定象一般女人一样,若从他这儿诈不出东西,这些看起来确凿可信的把柄便永藏心底不见天日了,因为照常理而推,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向东还是雨虹,都不会干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傻事,除非真的疯了!

“蒋雨虹!”王茹目视着他,冷冷地说。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没有丝毫含糊其词,吞吞吐吐。

“什么,你是说蒋雨虹自己亲口告诉你她已经和向东上床啦?”

“怎么,不相信?”

“喂,你等等,不是不信,是太不可思义。你说,她这样做究竟想干什么?”

“这你都想不明白?”王茹一下提高了八度嗓音,语气里充满了温怒,似乎嘲笑埋怨子力的愚笨,又象对自己找错了谈话对象而后悔。“她想叫我让位呗!让位给她,懂了吗?”

“你是说,雨虹找到你告诉你她已经和向东上了床,让你和向东离婚,她好堂而皇之地取代你?”

“这还用问?”王茹喘着大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过,她对子力还不算太笨的表现稍稍满意了一点,她真怕自己找了个死木榆疙瘩脑袋的人,讲了半天,对牛弹琴,枉费了心机。

“看不出,勇气还蛮大的嘛!”子力咽着口水又说:“不过,上床就上床呗,逼你让位,本钱似乎还小了点。”

“小什么小?我在先,她在后,她用此表明向东已经喜新厌旧了,现在爱的是她。对现在的人来说,爱才是最大的本钱。”

“喜新倒是真的,可厌旧却也未必。即使是他们上了床,倒也未必是他对你不好。那是特殊时期,特殊需要,如果你在身边,她也许根本不会干那事。再者说,这种事口说无凭,也许就是诈骗,未必就真,你千万别上当。我问你,你问过向东了没有?肯定没问,这种事,只要向东出来说话,骗局肯定拆穿。真的,纸终究包不住火,只要你问一下向东,一下就澄清了。”

听到这里,王茹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是,我还没有问过向东。不过,不用问,这是真的,我有感觉。”

“感觉?什么感觉?第六感觉?”子力问着,自己也笑了。女人也怪,就是有自己的聪明。感觉?感觉有什么用?他不相信感觉就是不相信从雨虹嘴里讲出来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可王茹却仍然十分肯定地冲着子力点了点头,说:“只有我才知道这是真的,因为雨虹连怎么做爱怎么叫唤都讲了出来。我敢肯定,他们之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偷偷摸摸,否则,这种只有夫妻间才知道的事她怎么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说完这话,王茹用劲咬着嘴唇,把脸扭向一边。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子力看到她的眼泪涌满了眼框。但是,她并没有那种被丈夫出卖或遗弃的凄楚和可怜,她的头微微偏着,泪水在眼圈里转了几圈硬是没掉下来。

子力没想到雨虹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一时语塞。俗话说捉奸捉双,可在这种话前,连捉奸在床都显得苍白无力。这种无形的证据比能拿出的所有证据都更入木三分,淋漓尽致。此刻,子力的那点怀疑早已荡然无存。他望着王茹,不知该安慰她还是骂向东。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所以就什么话都没说。沉默了一会,子力问:“我能帮你什么?”他明白她来找他决不是只是为了讲讲那些让人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一定是为寻找帮助而来。短短地接触,他已感觉到王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无须他说三道四,但他一时却也没有领会她找他的真实用意。再说,碰到这种事情,他又能帮她什么?毕竟,他和她只是初次见面,就是和向东,他也不过是住了几个月的室友,不是异国它乡,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听王茹的哭诉唠叨,他也不会对整个事件有那么深的了解。

“还是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我找你是想多了解一些他们之间的情况,你们既然不知,我心里也就有了数。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只要我能帮上!”现在,子力倒真想帮她做些什么了。

“告诉向东,就说我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但是,我不怪他。因为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是从前的事情,我又不在,有情可原。现在我来了,我希望所有的事情从现在起都要停止。”

“向东还不知道这事?我的意思是向东从来没跟你谈过这件事情,你也从来没跟他说起过?我的意思是,关于这件事情,你们从来没沟通交流过?”事情都快到了惊天动地的地步,向东还置身事外,为此,子力感到非常吃惊。

“没有。”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这种事情,回避不了,直截了当,也许会事半功倍。我去说,岂不绕了很大弯子?”

“我不想两个人直接面对这件事,我受不了。再说,当面讲,言语不免冲撞,很难控制情绪,会有彼此的伤害。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变成过去时。英文文法上把过去时现在时分得那么清楚,实在是西方人处世哲学的精明,我既然来到西方社会,也就该学学这种精明。”说着,她站了起来,揹起小包,把手伸给了子力,说:“子力,真的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送走了王茹,钱超从卧室里走出来问道:“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怎么,你们俩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子力笑了,朝沙发上一歪说:“我倒希望呢!告诉你,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仅是精明强干,而且是智慧加贤惠型的,豁达,识大体!”接着,他便把向东和小师妹的故事讲给钱超听,末了又补充道:“还真看不出向东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个小师妹玩个滴溜转。这下可好,小师妹陷进去不愿出来了。知道吗,这下麻烦大了,你能想象吗,她竟然连床上的事都能跟他太太说,其居心何在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钱超听了,并没有表现出象子力那般大惊小怪,笑着说:“你到现在才明白,我可是早就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啦。他们经常在这儿鬼混,都是在正常上班时间,你是不晓得,可我是学生,作息时间灵活,经常回来取东西,被我撞见好几回。”说着,钱超用手指着两间卧室说,两间卧室只隔层板,躺在床上就能听到隔壁捣鼓的惊天动地,只不过等你下班回来,他们又变得正襟危坐罢了。接着,他用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天下皆知,唯你不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新闻呢!”。

子力听了,似信非信。记得有一次小师妹和向东在卧室里,他想听听动静,可什么都没听到,难道独独那天没干?想到这里,不觉好笑,也用手指着那间向东曾经住过的卧房说:“依你这么讲,这倒成了淫秽犯罪的场所了。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我最担心向东成了教唆犯,把你给教坏了。知道吗?文清可是个好姑娘,又是娘家老表,咱们可说在头里,出了事我可只向着她,没你的份。”钱超听了,竟表情认真地说:“我还真的想把学的两手在她身上试试呢,可不行哪,你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真让人提不起劲来!”子力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她这是洁身自好,是你的福气,你小子别不知好歹!”钱超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