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
十来年韩冰还是第一次呼我。她是淼的死党。其实在我俩认识的当天下午我们曾有过一次做爱,历时一个小时。然后她就一直是淼的朋友,历时十年。由于这之间的比例悬殊,我便不敢把她算作我的情人。最后我几乎忘了那一个小时所赋于我俩的暧昧关系。
十年里她几乎成了我们家的一员,但我从来都心底坦荡,直到我伸手去拨那个极熟悉却从末拨过的号码——3289757——手指在七字键上很动情地最后一按,我心里的某道 闸门就打开了。十年真成了弹指一挥间。
"淼好吗?"她的声音很急切。
"她在。"我有些疑惑,不知她是要找我还是找淼。我的预感正两脚悬空地翔泊着。
"你们在一起?"
"我们在吃饭。红房子。你来吗?"她的语气令我费解。她是什么意思?
"不!那就好。"
如释重负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怀疑,立刻我就明白了一切。
"是你让她回来的?!"
"以后我向你解释。我并不是……"
"不用以后。我马上就来!在家等着!"
挂上电话后我心里没什么怒气,只是十分地跃跃欲试。严格地说,这绝不是个"性"的约会,但却让我突然像少年一样兴奋起来。
十年前,我和淼结婚三个月后的一天。周日。太阳和今天一样的好。中午淼下了厨,其实淼是不爱日常下厨的,但作为表演她对每一项实务都精通而热衷。大吃一顿后,我们的脸都很红润,我们相互闪闪发亮地望着对方。(当然,对淼的描述完全出于我的主观臆想。但至少我当时是两眼发光。)三个月来疲惫了的性欲像一截进口的充电电池,一经充电又焕然一新浑身是劲了。
这时,她说:"我得运动,运动。否则发胖。""那就来吧!"我用朴素的语言招呼她。她假模假样地沉着脸说我想歪了,但还是一点也不耽搁地上了床。然后她指使我把厚窗帘拉上,这让我的豪情有点受挫。我本想沐浴着阳光,体会一点野外做爱的光明感。但我没敢提出反对意见。不知别的男人是否像我一样,在做爱前总是对女人百依百顺,尽量减少分歧?即使她是一个法定被你操的女人,你也会生怕到嘴的肥肉飞了。
二个小时后,淼进卫生间冲浴。水声哗哗地在她身体的不同部位响起错落有致的回声。我裸身躺在床上,怀着意犹末尽的情欲听这水声,并点起一支烟来。这盒三五烟还是婚礼剩下的,虽然我过去不吸烟,却也打算把它烧掉,像是一种潜意识中的完成。这最后的一根烟在我嘴边燃到一半时,有人在敲门。我立刻就感到那是个女人。我穿衣服去开门的时候心里十分遗憾。我想象着刚才自己裸身躺在床的样子一定十分性感,如果大门没关……如果这个女人就突然走到了床边……
门外果然是个女人。不很漂亮,硕长的身子,分得很开的眼睛风情而智慧,目光并不灼灼,整个人象一匹亚麻白布,透出温暖的高贵来。我想到身后浴室里的淼,她该是匹真丝缎子。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也那么愣着看我,眼里的诧异、惊讶好像是我突然敲开了她的门。然后,她急急地说了句:"我找郭淼。对不起,找错了!"说完,她不等我有任何反应就回身跑开。
"这是郭淼的家!没错!"我赶紧说,心里很怕这个女人就这么消失了。
"她不在。我下次来。"她已经跑到楼梯口了。
"她在!"我说。"快请进吧!"
她就愣在楼梯上,回身,有点哀告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令我很好笑,就夸张地一挥手加重语气道:"请进!"她象个被抓住的小贼般,无可奈何地收回跨下去的一只脚,走回来。
"杨作家!"一辆斑驳的自行车停在我的身边。"作家找,找灵感呀?……那次,那次实在是太感激你了。今天,一定去我的新房看看!"
来人有着一张泛黄的知识分子脸,镜片后的眼睛卑怯而热诚,镜框下瘦削的颧骨燃烧着,感激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想起他了,他是一个因我的一篇文章偶然获益的人。我写了篇关于知识分子现状的文章,例举了他这个我偶然听来的例子。(是别人把他作为窝囊的典型说来取乐的。)没想到这个登在报上的豆腐块,给我不过是带来箱啤酒的利益,给他却带来了一套两居室的新房子。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做了他的恩人。
这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但这半年多他就没让我过过安静日子。他总想着报恩的事,常常打电话来请安并希望我给他一个效劳的机会。并不是我这人有多高尚,而实在是他太窝囊一无所用。于是报恩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而他的这份负重感也让我感到了无形的压力。有一阵子我确实绞尽脑汁要为他找个机会,但他这人在社会中几乎算是个废人,为他感到的悲哀使我自己整天灰头土脸的。于是,为了冲冲喜我结了婚。但他这个最没用的人却有着最强烈的知恩图报之心,他以这种极端"自私"的品质顽固地继续影响我的生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至高无上的性生活。终于,在一通怒吼之后他消声匿迹了。
"没空!没空!我实在是……"我见他的目光几乎是乞求地望着我,似乎是非要拉我回家的样子。可我现在哪有这份心情?我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道:"唉!我忙着离婚呢。可这手续实在是太复杂了,弄得我焦头烂额。"
他听了我的话,眼睛竟奇异地亮了,语调充满惊喜地道:"你要离婚?!是真的?!"
这人真是有点不正常,我要离婚倒好像成了他的一大喜事?我皱着眉,但为了赶紧走还是点了点头,不去与他理论。
"你若真的要离婚,那就全包在我身上好了!"他一脸严肃,像是在接受一项重大的使命。
"那好呀!你还真行呢!"我不无调侃地望着他。
"哪里,哪里,……那我就先走了。你忙!"他匆匆地偏腿上了自行车,一脸激动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空落落地。
"作家!放心吧!三天内给你证!"他突然回头吼了一句。声音、语调都像是换了一个人。没等我回过神他就已经消失在人流中了,我甚至看见他扭了下腰让自行车走出了个S型。
……也许,我还是该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少管闲事吧?家里好像有他单位的电话,……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走路。
妻子
我两天没有见着杨石,这两个晚上不知他都住在哪里?躺在床上时也睁着眼睛想,只是觉得自己没权力过问了。
这两天我没去上班又暂不为人妇,就等于是自行免去了最重要的两项权力和义务。我充分感受着这份所谓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觉得自己轻盈得像朵云,即而这云也散了,晴空万里。我就想,离婚也不错。虽然还得上班,但至少是为自己减了一大项责任。没有了使命,也就没有了成败;没有了负重;没有了索缚生命的"意义"。我现在很希望自己是一种气体,消散在万里晴空。
第三天傍晚,他回来了。
我听见钥匙开锁时正在冲浴。这些天我没出过门,但却像是习惯性地一遍遍走进浴室, (过去我并没有这种习惯,看来"习惯"具有着极大的虚幻性。)拧开水龙头,水却并不开大。轻轻地具有一定脉冲地击压我的头顶,然后温暖、柔和、自由地流下。我就在这种(人造的)太阳的汁水下站着,细心地把自己拼贴起来。可惜都变形了,况且还有缺的,令我无法相认。这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该有点伤心,但是没有。我便遗憾地停止沐浴,去做些比较噪杂的事。
现在我从雾气蒙蒙的方玻璃望出去,白朦朦的床边多了个人影。当然是杨。除了他我想不出谁会和这个屋子如此和谐,毕竟这是他和我的家。现在,他往那儿一坐,屋里的一切死东西都活了起来,变得柔和了。这令我想起离婚是件"大事";是件残酷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一直没有感到足够的疼痛?没有任何突变的预兆触及我。我觉得自己坐在一辆飞速行驶的高极轿车里,由于道路的平坦、车体的密闭,速度与危险都仅成为一种理念性的东西,十分隔膜。
他的手不停地从裤兜里掏出些什么又塞回去。那是几张纸。按常理虽然是不可能,但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几页纸在他手里搓揉出来的声音。平时我就特别讨厌他这点,不管是什么落在他手里都会被他揉得不像个样子。仅仅出于这个原因,我匆匆地出了浴室,结束了对他的隔岸相望。(其实也就结束了对我命运中某次事件的隔岸相望。)
走出浴室后我没有对他的手及纸做任何评论,因为我重新意识到了自己丧失的权力。我站在浴室门口看着他,湿热的气流蒸薰着后背。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却又感到该说一句。可是,任何一句能想到的话都不能贴切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什么呢?我只是想找一句平日他回家时我最常说的话,但现在一句都想不起来。
我们相视了一分多钟,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做爱,好吗?"
我觉得自己还在诧异着,我的身子却轻柔而平静地向床边走去。完全地赤裸,头发湿漉。
这是一次疯狂的做爱。它使我对过去的千百次都疏远淡忘了。
男人在身边昏然沉睡,我觉得十分口渴。我将一条赤裸的腿垂下床去,摸索那只宝蓝的绣花拖鞋。我的指尖碰到了什么,用大拇指丰润的指肚按住它,轻轻搓揉着识别它。是一团纸。这令我想到他进屋时搓揉的那一张。我用两个脚指把它拣住,并举起来。我的全身都还慵懒地仰躺着,只有这条光滑白皙的大腿竖起。我欣赏着自己,把脚尖象舞蹈演员般绷紧,然后,我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纸团上,我觉得自己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还是决定打开它。
没想到离婚证只是一张白纸印几个黑字,况且纸质也很一般。这样草率的结局使离婚的过程有点虎头蛇尾。
看到离婚证后首先想到的事就是起身穿好衣服,生怕他睁眼看见我的裸身。我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齐甚至戴上了顶帽子,好像立即要外出的样子。(其实我并没做任何决定,也许这只是我在表示一种态度而已。)
我在桌边坐下并反复抹平那张离婚书的皱折后,才向他看了一眼。发现他的眼睛睁着,也许早就醒了。他仍然躺在被子里,只有头露在外面,这又让我想起三天前的早晨,但此刻他的身边空着。空位意味着可以填入各种材料,但我突然对这怀抱失去了渴望,虽然它刚刚给过我无限的欢爱。
"我看过了。真快!我还以为要去开一大堆证明呢。……"
"是,不是……。是那个得了房子的人。他的小姨子正好在区政府管这事。本来我没这意思,他……唉!全弄拧了。"
由于光线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一个模糊的脑袋。我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了句似乎有些尖刻的话。
"难得你也有能力开后门。你这还是第一次为咱家立功吧。"
"我并不想拆散这个家。"他语音模糊地说。
"它早就散了!"我的声音很坚冷,这句话的语气和内容都让我自己感到吃惊。我心里肯定没有这样想过。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许久。那句话的回音在屋里迭荡,但越来越显得不真实。什么是事实呢?事实遥远得像雾里看花。
"谁走?"我问。
"当然是我。"他答。
当然是他吗?我在心里反问着自己,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当然。
"那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可以收拾一下。"见他想要起床的样子,我害怕再面对他的裸体,就急忙说了一句开门准备出去。
"回来时还希望我在吗?"他的声音中有一份期待。
我在门口站住,回头看着他,他便懂了,重新闭上眼睛。我出门,并轻轻地拉上门,似乎是生怕吵醒什么。我在一种自己制造出来的梦游般的神密与宁静中下了楼,灰白的楼梯道空空的,一折一折地往下。各家门口都没有拉圾袋。
走出大楼才发现星空十分灿烂。灿烂的星空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喜悦,我突然就有了购物的欲望。
一路走过去。街心公园、酒店门口、还有商店里,到处都是三三二二的男女。摇摇晃晃,在星空下或是明亮的玻璃中,像些纸做了人儿。男人与女人的战争没有起始,没有终结,也没有份量。好像农村的皮影戏,无聊地演着……失去了真实的冲动。不知道“爱”藏到哪去了?失去“爱”的世界与人仿佛没有生命的纸壳儿,晃着轻飘飘的身子继续过日子。无穷无尽的日子。
刘瑛依旧 (2012-02-26 00:09:36) |
对语言表达的精确把握,对男女两性完全不同的心理描述,显示了施玮的不同凡响和独特才华。 这篇小说,我细读了两遍。学习了。 |
施玮 (2012-02-26 23:04:48) |
谢谢刘瑛识才怜才哦!我算一个不勤奋,无雄心,但享受把玩语言和意境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