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
我和那个女人穿衣服的时候,我妻子一直站在窗口背对着我们。她甚至打开了一扇窗,风像一股凉开水,清彻地灌入屋子,在浑浊的空气中冲出一道小河。妻子的头发被风拂了些起来,衬着阳光显得透明。这个女人的背影确实很美,甚至有种圣洁的感觉,以至让我有点怀疑我是否真的曾千百次地与她做爱?!现在,曾让我们千百次做爱的屋子里已毫无她的气息。她站在那里,一副出污泥而不染的样子。
淼的背影传达出她的轻蔑与傲慢。(准确地说不是轻蔑,而是一种不屑一顾。)她这种自善其身的一惯态度,此刻格外引发我的愤怒。我最讨厌这种人,特别是这种女人。
愤怒让我减轻了罪恶感。那个实质上只作为道具的女人出去以后,我就极为平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在心里仔细搜寻了一遍仍是毫无愧疚慌张,完全不象一个被老婆捉奸捉双的人,倒象是自己早就预谋着让她来发现的。我现在丝毫想不起刚才睡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有何魅力?也想不出我为何要与她做爱?并一起在这张婚床上睡到太阳出来,老婆回来?!我无法自我解释,当然更无法开口向这个等着我忏悔的圣洁的背影说什么。
最后,我只得认为和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个女人,为了她来发现,为了她来表演。就像是剧中的上一幕是为了下一幕。刚才只是铺垫,现在才是高潮,女主人公出场了!这样一想,我甚至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下面的主角不是我!是她!看她如何演下去?
淼回过身来了,她的脸上竟没有那该有的泪痕。我觉得我们俩都不太正常,可心里又有点为这种脱离大众的不正常得意着。看来所有的人,包括我这个大俗、特俗、俗透了的人,都有一种渴望自己不同凡响的念头。
淼的目光正从我的头上移到我套着拖鞋的赤脚,又这么来回了一趟。我不知道她是否正积聚力量准备暴发?很好!我倒是希望她暴发一下。不管后果如何我都愿意窥见她原始的样子,以免每次对着她都不禁要自问:我真得操过她嘛?……
"你最好先去洗一下。"
在我等着暴风雨的档口,这个女人竟说出句极平缓的话。她眼睛里没有愤怒,甚至也不太厌恶,只是一点挑剔。我顿时怒火冲天,但又没法发泄。我不打算去照办,但却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卫生间。唯一可做的是把水调得滚烫,但发泄的结果是把自己浑身弄得粉红,象只烫过脱了毛的猪,瘦形猪。
我对着那面大镜子仔仔细细地擦身上的水。周围洁净地发着光亮的磁砖令我十分不舒服,而同时又让我莫各其妙地起了性欲。我掏出家伙,一番动作后把精液涂了它满脸,心里这才十分愉快起来。我感到这是我上半生最痛快的一次手淫。虽然很想在此详细说说,可惜属于私人生活。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情绪十分高涨。再看对面这个女人,就有了种刚侵入过她的感觉,但屋里的变化有点儿冲淡了这份快感。她打开了所有的窗子,并神速地换掉了床上的被套、床单、枕巾什么的。我在冷飕飕的屋子里就像是在露天广场,有点找不着北。然后,只得在那张变得崭新的床上坐下(因为她坐了沙发)。留着折印的床单散发出肥皂和阳光的香气,在我的屁股下一片冰凉。各种暧昧的杂念就一下子都没了影。
我们相对着看了很久,(也不是很用力地看。)然后,我并没有觉得我开口说了话,但我和她的声音同时飘在了"旷野"上。
"我们离婚吧。"
我们又同样地微笑一下。我的微笑是从她身边的穿衣镜里看到的。就我自己来说,我没有说话更没有微笑,我现在严肃得什么都没想。但我说了!并笑了!这一定是生理上对她的自然反应吧?!毕竟我们结婚十年了。
现在是我在说话了。
"太好了!今天是我们结婚日。十年!正好是个整数。要不,我们今天就去?"
我的语调中有着与我毫不相关的欢欣,她很诧异地看了看我,淡淡道:"当然可以。"
我迅速地动作起来。刮胡子,刷牙,从衣柜里拿出西装和领带,就像是要陪她去听音乐会。只是今天格外地自觉,并不象平常不情不愿的样子。似乎是为了讨好她,我今天的胡子刮了两遍,刮得泛青;牙也刷得时间格外长,里里外外,完全按正确的方式——上下转圈地刷;衣服选的是西装,还挑了领带。(我平时最不爱穿西装,尤其讨厌领带。)对了,我今天甚至注意了衬衫颜色与西装的谐调。
"用得着这么慎重其事?"她说。
"那?不穿西装?"看着她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我有点不知所措,眼睛开始向敞着的衣柜门里看
"就这样吧。"她又说。
"要不……你洗一洗,换换衣服?"我探询地问。
"用不着。"
她冷冷地答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镜子里扫了眼。然后,她进了卫生间。等她出来时,我发现她重新化了妆,脸上夜的痕迹没有了。但也许是怕我发现吧?她的妆比平时更淡了许多。
我们出门。
出门前,她并没有忘记关上所有的窗子,并习惯性地拉上了那道薄薄的白沙帘。
妻子
我和这个男人走在了大街上。
太阳并不象冲进六楼卧室时那么猛烈,暖暖和和的,是那种标准的冬季太阳,象条膨松得失去了重量的羽绒被。被这样的太阳拥着,心里禁不住地暖起来,刺入骨髓的凄凉一丝都寻不着。我尽量克制心里的活泼,与这个男人一同严肃地走着,去二站地外的区政府离婚。
那里管结婚、离婚、计划生育、死亡登记等等。一切生老病死的事,往那里去一趟便算是人生里程碑了。我们这种平民百姓一生也去不了几次。离婚只能算是额外地多与政府机关打了次交道,不知是否还能在档案中多半页一页,或只是一行?
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我就这么不无调侃地想着我的离婚。反省一下,便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个多情的女人,也不那么脆弱。三十以前还习惯扮演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三十以后便有点懒惰起来。一来是觉悟了,不想再仅仅为了男人的感观而活着;二来也是知道越来越少人来注意你的受伤与否。……人的觉悟需要沉思,如静坐、面壁等。这种独自视察自身的形为,在男人那里往往是自觉、主动的,而在女人这边却大都是被动的。所以,被男人(包括群体和个体)冷淡甚或遗弃的女人自觉的程度便高些,三十岁一过女人就开始有了成熟的"机会",我想女人的成熟期应定在三十。……
漫无边际地想着,我们已走出住宅区,行进在N市的主干线上了。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快到了。我又想起身边的这个男人。
身边的男人几乎可以算是英俊、潇洒的,还透着一种脱俗不凡的样子。不时有女人向我们飘上几眼,我很清楚她们的感觉。十多年前,我看他的感觉也和她们一样,当然比她们更强烈多了。作为一个男人,杨石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超凡脱俗,这可太让女人想入非非了。旦凡是个女人都想着或想过男人,一个爱做梦的女人所想的男人便该是个超凡脱俗的男人。这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不管在生活中她对男人的取舍是否以此为标准,但当她遇见这么一个时,都不免会眼睛一亮。
我遇见杨石的时候,眼睛就和别的女人一样亮了一亮,而我当时是个除了梦一无所有的少女,眼睛便又亮了第二第三下。于是,我就成了他的新娘。然后他用十年时间让我对男人有了个正确的认识。
现在,我想奉劝天下所有自命清高的少女们,你可以欣赏男人的智慧、男人的力量、甚至是男人的狡诈与欲望,但你别去期待那根本不存在的“超凡脱俗”。得到这么个认识,并不是缘于他的晚上不刷牙;也不是因为他响亮的饱嗝;甚至不是因为他包罗万象的性欲,而仅仅是因为他(他们)的粗糙。有时,我觉得他们像是没有进化好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他们简化了一切灵魂中的东西——关于爱,关于性,关于某些必须坚持立场的感觉——而把自己更多地交付于动物的本能。这使我无法理解他们何以创造思想?无法理解他们在书写或演讲如此微妙的人类精神同时,在真实生活中竟如此粗糙?!如此以欲望简化一切。他们创造出这么庞大、精微、环环相扣又妙不可言的所谓文化、思想,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做为男人们自己的游戏、玩具?还是为了管理人类的另一半?在这几个世纪的游戏中,女人们自觉自愿地,争先恐后地充当男人的玩具,并不断完善自己,改进自己玩具的功能。即使如我这般有点自知的女人,也因唯恐寂寞而努力学习,修善自己成个玩偶。环顾左右,又有多少真正的男人去做文化的奴隶?……
气愤愤地想着这么重大的问题,归根到底无非是我的婚床上睡了另一个女人。不是吗?
用男人的逻辑来简化一下,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关系就是性,一切问题也都是性。从性的角度看,我并没有必要和他离婚,但也没有必要就此停止这已经开始了的离婚。
一切事情的发展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只在一眨眼的功夫结果便出来了。并且不等你看清楚,这"结果"又跑出去好远。
我们已经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右捌再右捌(我喜欢这种顺时针的路线行程),我们到了区政府大院。大门两边足足挂了十多块牌子,长条的,大小一致,又都是白底黑字,连成了一篇小文章。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幢新修的大楼,有四、五层,贴着乳白的小瓷片,中间一块块排列着茶色的玻璃窗,就象人戴了副墨镜似地神密、深沉了许多。窗的上沿有的还置了蓝白相间的遮阳罩,中间层面甚至挂着不少空调装置,更透出些高档来。
我和杨不禁疑惑这清水衙门的区委怎么一夜间骤富了?这份怀疑让我们暂时忘记了目前的敌对关系,甚而交换了个盟友的眼色。正想议论些什么,却看见大楼门口的左边是区委的诸多牌子,右边是一块镀金的"××房地产公司"的招牌。看来他们是搞活了。这样的搞活是比在老百姓身上刮油强多了。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我们重又把人民内部矛盾捡起来,扩张开。我感到刚才那种毫无原则性的同盟实在荒唐。若当官的都大肆贪污;若社会上治安混乱;若物价飞涨、行则受骗、若有足够让我们共同愤怒的事发生和存在,难道我们就可以言归于好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目前的意识形态中,丈夫和另一个异性做爱,这绝对是头等大事。虽然从很多角度上分析,它都不具备成为头等大事的资格,但事实上我们能熟视无睹许许多多不可尽数、无法估量的罪恶,甚至能忍受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对我们肉体和精神的侵害,但却不能忍受丈夫与别人做爱。或者说是觉得不该忍受。
我不是不知道那是个极简单、极物质的过程,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如果我不去想它。)但我还是必须去重视这件事。如果放弃了对性的捍卫,那么一个如我这般平平凡凡,上班领饷回家做饭的女人又能捍卫些什么呢?又有能力又有资格捍卫些什么呢?目前为止,我唯一拥有的并且是别人所无法替代的资格就是:"我是杨石的妻子"。
走进后面那幢破旧的二层砖楼时,离婚的决定又变得十分坚定了。那不是取舍一个男人的问题,而是分清一个是非;证明一种权力、一份资格的存在。虽然我唯一能表现这份权力的方式就是主动地取消这种资格,放弃这份权力,但我仍然需要得一个说法。想起同样是为了有个说法的秋菊,心里就有了点她的感觉,举手投足间就少了些"优雅"。
楼板在脚下咯咯吱吱地响着,我们上了二楼,右边顶头那间就是我们要去的。
丈夫
十年前的今天我来过这里,身边也是这个女人。当时是女孩,一个羞怯的女孩。那份羞怯让她轻得像缕云烟,飘上楼去。楼板在她的脚下毫无声息,像是为她铺了条厚实的红地毯。但现在这楼板禁不住地震颤了,明显地呈现出受压的样子。我走在这个女人侧后的位置,并故意慢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以确证楼板所表现出的那份属于她的频率。她的腰身仍是纤细的,甚至几乎完全没有肉感。仿佛只是岁月的风尘落了满身,才让这个女人那么地沉重起来。
我由失望中生出一些怜悯,一些情欲。(情欲对于男人来说,往往就是对一些切实的美好所起的反应。)这一点点刚刚萌发的怜悯和情欲就这么潜伏着、等待着。等待她的脚步声和所有已婚女人一样踏踏实实甚至有些粗俗地响起来。
我突然幻想着一截破旧的但擦磨得光亮的木楼梯,一级级中间凹着露出泛白的木质。一个生过众多子女的妇人,咚咚地走下来或走上去。阳光从侧面的窗子射进来,妇人的脸上红光油润,她的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食物,或是一盆洗净的绞成一股股的床单衣物。……
这样想着,我的情欲越发高涨了,充满热情地去看我的女人。可惜!我的女人即不是个体轻如燕的少女,又不是个能作为生命象征的红脸妇人。她是那种长大了又没熟,甚至永远不会熟的那种女人。这种女人视优雅为生命。你瞧,她此刻正极小心地一级级踏上去,好象下面不是木板,而是一面面人皮鼓。
显然,是我的后退令她的足声突了出来,而我最初对这声音的感受也一定影响了她。现在她一定比我更失望、懊丧。
我对淼是太清楚了,她始终把自己想成仙子般的模样,优雅的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有一次,我陪她在新街口逛街。那里新建了一座豪华公厕。二楼是女用的,正对着中山路口,一道旋转的楼梯把每个刚刚排泄完的女人展示出来。我和一排男士靠着安全栏杆等待。中山路口人十分拥挤,也不时会有人向那道旋起的楼梯望上一眼。形形色色的女人们组成了一道路边的风景。大多数的女人都不免有丝羞怯,毕竟是被公布了一部分隐私。唯有淼下来的时候,昂首挺胸,步态超乎寻常地优雅,还向我挥了挥手。那样子就像从国际航班上下来的某位著名女人面对着记者群和闪光灯。
后来,我有一次问她是不是向往一幢二层楼的房子?她一边点头一边就十分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就感动地偎在我怀里,说她没想到我这么了解她。并一再追问我是怎么想到的?当时我就只好提了公厕的事。当晚的床上,她以沉默罢工。
淼已经走到最后几级了,我快步跨上去想弥补一下刚才自己的恶作剧,她没让我有所表现,持之以恒地走完最后一级,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她的头完全没动,眼珠的运动也不大,但这眼神还是让我在意识中受到了闪电的一击。)
右边顶头的那间是管婚姻的(即所有成文的性爱关系)。从那门口排出一溜男女来,我想都没想就往队后一站,淼也就在我的旁边站定了。不管怎么说我挺有排队癖好的。排在队伍里就有一种秩序,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群体。这些排在你前后的人通常不会随意改变。这让我有种稳定感,便于胡想乱想。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还喜欢坐火车,坐长途汽车。相对稳定就如同坐在书房,又有许多不涉及自身的外界变动来刺激灵感。就象许多爱伏在窗口看街景的人比那些街上奔忙的人更有灵感一样。
很长时间才有一两对从屋里出来,我一边向前迈一步一边欣赏着他们。他们大多兴高采烈,完全不象我和淼的样子。我们就显得有点特别,这给了我不好的预感。凡是你与周围不合谐时,那肯定就要出点什么事,倒点霉。对此,我是百试不爽。所以一旦发觉自己不能隐身于背景,便觉得自己裸出了脆弱的部分,惶惶不安起来。
果然,当我们排到并双双走近办公桌提出离婚申请时,被告知今天不办。那女人厌恶的神情就像我们俩个是重感冒的带菌者。我的预感使这打击加重了,愣在那里气愤着。我听到淼尽力柔和却又夹着自卫的傲气道:"为什么?"办公桌后的女人一声不吭,似乎多张一次嘴就会吸入几千万我们散发出的病菌。直到我脸上露出了极强烈的愤怒,大有猛拍桌子的可能时。她才一指门外,简短地道:"黑板上自己看!"淼扭头出去,我也就跟着。
走道的一面墙上果然有块黑板。上面花花绿绿地出了板报,现在被排队的人群遮了。我们不便让别人让开,就隔着这些去结婚的人找我们的法定离婚日期。一大堆计划生育指南后我们又复习了结婚手续的条款,没想到也那么麻烦。当时怎么没觉得?也许十年前简单些?我这样想着,就看到了离婚手续。题目是用绿粉笔抄的,有别于前面的红标题。接下去是一大篇白粉笔字。离婚比结婚足足多了两倍半手续和材料,看得我头昏眼花。真弄不懂人们为什么对待离婚竟远比对待结婚认真?不过,即使今天办离婚,也假使我们带齐了一切莫名其妙的材料,我们也拿不到离婚证,我们不得不再做一个月的夫妻,以等待那张法定的文书。一个月?为什么需要它,当然没人会向你说明。反正与你有关而不允许你明白的事多着呢,我们都早已习惯了。
最后我看到了那个角落的日程表,红字写着一三五结婚;绿字写着二四六离婚。红字和绿字同办公桌后面的那张脸一样显出爱憎分明的样子,但在黑色底板上都暗得很。不过,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单日子办结婚,双日子却办离婚?若不是爱憎分明的人疏忽了,便就是顺了先结婚后离婚再结婚再离婚……的自然秩序。
重新来到街上后,我发觉淼和我一样有点茫然失措,对下面的行动没有安排。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想讨好她的意思。
"去红房子吃顿西餐?"
淼和许多开化地区的女人一样,以吃西餐为表现优雅的最佳方式。自从N市开了家和上海同名的"红房子"西餐馆后,淼就不止一次地有去的意思,但我告诉她这不是那的分店,只是同名而已绝不同味,她就不吱声了。其实我完全知道她本来就是去吃这个名的,(或说是吃个氛围吃个文化,吃"红房子"所提示的那个童话。)而我却不想去体会她的心意,只因为我爱吃的是实实惠惠的溜肥肠。
妻子
和这个男人去了一趟离婚的地方,虽然没离成,也就像离过了一样。心里不便再计较他和另一个女人睡觉的事,好像那事已有了个了断。这时他提出去红房子吃他最不爱吃的西餐,我就明显感到了他的那份巴结,不过,他也末尝没有一偿旧债,从此了断的意思。
"怎么?是作为庆贺吗?是不是总算脱了缰了?别忘了,好事还没成呢!"我说。
他听了就显出尴尬来,脸上殷勤的笑僵着,头萧索地垂下去。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仿佛自己也成了个想套住男人的女人。别管我对女人的认识有多清楚,自我批判有多深刻,我都会时不时地本色一回。而从文化(男人们创造的)的角度看这又是如此地不堪、粗劣,于是我就把批判自己、修炼自己当做了一生的事业。他最烦我的却似乎正是这个。有一次,我们吵起来。他就说:"别那么绷着,圣洁得没了女人味。你也拉屎吃饭;你也来月经;你他妈的也被人操,干嘛你就不能把自己和街上扫街卖菜的女人们联系联系?……"他的话真让我恶心,但就是忘不掉。想来总是因为不服气的原故。什么是女人味?男人一时一个想法!全看他那一刻想扮个什么角色。
我们还是推开了"红房子"的门。
里面布置得很到位。就像一个打好灯光布好道具的舞台,人一进来就立刻入了戏,别管他在台下是什么德性,现在全都优雅得象是在演欧洲十八世纪的戏。这样一想,我就好像看到这些食客(准确地说是演员)全都戴了白色扑了粉的假发,女人们穿着撑开的裙子,……
我现在这种想法绝对是受了对面这个同床十年的男人影响,但即使我不由地以他的眼光去观察这一切,即使我被迫感觉到这一切的虚假,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假模假式。发现自己的这份顽固的精神独立,我微笑了。
见我笑了,他便不失时机地递上菜单。我点了传统的炸猪排、疏菜色拉和罗松汤,然后把菜单递给他。他快速地不耐烦地哗哗啦啦把菜单前后翻了个来回,要了个铁板套餐。
西餐也有铁板吗?和川菜一样的铁板?我对此一点都不精通。小时候跟母亲去上海的红房子,似乎并末见过铁板上桌时的热闹情景。西餐在我印象中是冷的,中餐才是火热的。……我的食物来了许久,他的铁板来了,果然如中餐般滋滋喳喳地响着,油星溅了一桌。铁板中是一堆让人过份有食欲的混乱的肉和蔬菜。唯一作为西餐象征的是把几片生蔬果摆出了花型。很有可能西方人就是这样吃的。但西餐在中国,在中国的那些爱它的女人心中,已失去了太多的饮食功能。而成为一种纯粹到极点的饰品。我虽然在这样客观地分析着,但还是觉得自己那份布置精美的食品成了个被奸污的少女。于是,我就又充满了敌意,尖刻地道:"你真是万变不离其中呵!可惜是牛肉不是肥肠。"
他不发一言,用餐巾纸仔细擦尽了桌上和色拉盘沿的油星,然后抬头很父亲式地一笑。他的样子很性感。每当他露出很性感的样子时,我就乖了。我低头去切炸猪排,他的铁板也冷了些,不再滋哩喳啦地叫,气氛重又和周围溶恰起来。浪漫的雾潮又从四周、从脚底弥漫上来,我们这才开始听到音乐。起始很轻,渐渐就响了,充满了屋子和身子。
四周静得很。对面这个男人努力闭住嘴嚼咽食物。这是我从结婚的第一天就开始教育他的,他也就仅仅是在每年的结婚纪念日实行得比较好。进餐进行到一半时,他显然是对这种无声无息的饮食感到了厌倦,心神不宁地四周看着,并在努力找个可供说话的题目。看他这样子真好笑。他就是这么个安静的时候要弄出点声,和他讨论时又嫌着你,一语不发的人。现在我故意低了头细嚼慢咽,不去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过,他还是有办法弄出响动来的。你瞧,这不是他的BP机响了吗?很剌耳很急迫的声音。顿时背景音乐就没了。
"我去回个电话。"
一副如获大赦的样子他匆匆站起来,甚至都没先看一看是谁在Call他。在他打电话的过程中,我无心进食,就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四周墙布的花纹。这样看了约两分种的样子,我想起那呼声是长音。呼他的是个女人。
她会是谁呢?
我在他回座位之前结了账。等他回来尚末坐稳,就推说有点事走了。不知怎么地,我现在很怕他在我面前露出欲盖弥彰的样子。
当我走进旁边一间礼物饰品店时,从布置着干花的橱窗里看见他走出店门。
他不急不慢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悠悠地一步步走着,不像是去赴约,像是在闲散地溜嗒。他在匆匆忙忙的人流中闲庭信步,背影飘忽着像个纸人儿。但要说到我个人的感受,那只能是性感。我对一个准备与之离婚的男人反复用到"性感"这个词是有点反常的。十年来这是头一次。是不是我的意识深处正在回顾十年中与这个男人的性历程呢?我这样问着自己的同时,很淑女地从干花和水晶礼品中出来,走进阳光里。我的裙子明亮洁白地飘起一角,我就不再想什么了。
这三个小时以来,我才发觉这个男人让我中毒不浅。
木桐白云 (2012-02-23 01:09:37) |
看样子这篇小说的年龄不小了,也许十七八? |
施玮 (2012-02-23 22:38:44) |
十年前写的,前几年发表了头条。为何觉得有十七八?呵。我写得少,也不跟风潮,属于边缘人。 |
木桐白云 (2012-02-23 23:31:03) |
文中的一些信息与表达与我记忆里十七八年前的印象相似。写的很透彻,真实而细微,富有层次,很多观点具有一定的挑战性。 |
施玮 (2012-02-25 03:10:25) |
最近正有评论家和我谈,为何我的作品都要过十年以上才能被接受。太超前了不合拍。我95年写的一本小说,97年一版,05年一版,最近又要有一版,具说现在可以被人接受理解了。 其实这是我的不幸,总是个边缘人。也是幸,清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