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十一)

虽然来美半年多了,可子力很少单独会见老板,因此,一但面对面坐着,子力仍然感到紧张,显得局促不安。

老板很热情,寒喧时讲话诙谐动听,让人受用。客套之后,老板便坐在圈椅里,身体微微后仰,眼睛细细地眯起来,静候他的下文。子力干咳几声,竭力镇静。一路上早已准备烂熟的开场白此时早已溜到爪洼国里去了,情急之下只得重新组织如何开头。只可惜那些不知在心里翻腾过多少遍的委婉动听之词这时候却变成了最简捷的赤裸裸的表达:“没有抑制!”

“没有抑制?”当子力很费劲地说完想要说的话后,老板睁开了眼睛,表情一下变得十分严肃。

“是的。”子力用力地点着头,表示着自己的肯定。

“没有完全抑制还是一点抑制都没有?”老板证实了获得的信息后仍然不能接受这种事实。因为在他的脑子里另外一种理论已经根深蒂固地扎稳了位置,那就是他到处鼓吹兜售的他们认为是生理学革命的新概念。

“一点抑制都没有!”子力进一步肯定自己的结果,声音虽小,但语气坚定,意思清楚明白,不可置疑。他隐隐感到,此时的老板正殷切地期望从他的嘴里得到完全相反的结果,因此,此时任何一点犹豫不决或模棱两可都可造成对方的有机可乘。他清楚地意识到,只要他说一声有一点,老板马上就会问有没有百分之三十,只要他说有百分之三十,老板马上就会问有没有百分之五十。他真的害怕会被这种期待一步一步地击败, 最终变成了老板的俘虏。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人杰何以一步步地顺着老板的思维拿出老板交口称赞的结果,从而使他平步青云的。

但是,子力终于没有后退半步,老板也最终没能从子力的嘴里得到一点他所想要的东西。

这之后,老板沉默了。良久,才又突然发话:“是不是动物模型控制的不好?”

子力听了,没有回答。这种模棱两可的问题也难以回答。子力知道,这不象和人杰对话,和人杰对话,他肯定的东西绝对会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而面对老板,他却无法说出没有问题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老板才又接着问道:“要不要重新试过?因为这个问题对我们实验室太重要了。”

子力清楚,这虽是问话,实际上却是没有商量的商量。下午人杰说时间不够了,可他此时却无法和老板讨论这个问题。老板之所以是老板,自然是有他的计划和打算,这是容不得自己说三道四的。

“好吧,我再重复一次。”子力这么应着,起身告辞退出。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子力便看到人杰阴沉着脸,走过身边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子力知道他一定同老板通过了电话,他想解释一下,可人杰那张脸臭臭的,使他根本无法开口,张了几次嘴都咽了回去。

“算了,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一赌气,子力干脆不想此事,不去看他,自做自事去了。可十分钟不到,人杰自己又走过来了,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还准备再重复一次吗?”人杰问道。

“这不是我的意愿和决定。”子力回答,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想过没有,如果还是这种结果怎么办?”

“怎么办?”子力确实没想过,也不知他问话的用意,睁大眼睛看着他。人杰同样也用眼睛看着他,对峙了一会,还是子力先开了口:“还是这种结果就再报这种结果!”说完,缓了一口气问道:

“依你说怎么办?”

“别做了,想其它退路吧?”人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说完转身欲去,看子力一脸迷惑,便又转过身来补道:“真的,别做了,不用做我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了,只不过再重复一次这种尴尬。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的老同学-----

说到这里,人杰突然来了兴头,干脆转正了身子正对着子力:“你说,究竟什么才是科研的要旨?”

“科研的要旨?”子力喃喃地重复着,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一下没了底,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人杰看他木呐的样子,似有得意之色,继续说道:“依我看,科研第一要旨是灵活,是善于变通,决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一句话,不会灵活变通的头脑是不适合做研究的。”

他说着,鼻子里哧嗤有声,大有对那种死木榆疙瘩脑袋的研究人员不屑一顾的神情。

“现在国内,凡是做研究进职称,都以有一篇洋论文为荣。你知道这样一篇洋论文在这儿的价值吗?空闲的时候你可以上网去检索一下,自己不上网也可以,走这条路,过了这栋楼左转弯就是医学院的图书馆,那是全美排名前十医学院的图书馆。你不自己动手也可以,就一屁股坐下去,告诉管理人员你想要什么,他们会帮助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知道光是SCI系统能查到的英文杂志有多少吗?三千多种上万家杂志期刊哪!其中有季刊,双月刊,月刊,半月刊和周刊。也就是说,你坐在这儿不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篇科学论文发表出来。你又知道这些科学论文的价值吗?有人做过统计,在这些文章中,真正有价值的不到千分之一,有一点价值的不到千分之五。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不光是你我,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瞎忙,忙乎什么你知道吗?每天都在忙乎着制造垃圾!”

人杰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人几乎要跳了起来。若在平时,大家心平气和,这种奇谈怪论也许能搏得自嘲一笑,也许能让人冷静思考一下,从中再悟出点什么道道。可在这种场合下,在子力费了很大力气作过内心挣扎向老板如实汇报实验结果之后,这种长篇大论便变得尤其刺耳。难道因为有了成千上万个人在制造垃圾你就要参加制造垃圾吗?在这个世界上,罪恶的事没有一天停止过,难道看到别人杀人放火你也去杀人放火不成?退一步说,即使你讲得这种统计数字没错,不还是有千分之一有价值的文章吗?既然干了这行,为什么不向这千分之一看齐,为什么不努力跻身于这千分之一之中?再退一步,那些百分之九十九点五没有丝毫价值的文章也未必就真的没有价值,即使没有正面的价值,至少也可以给人们提供一个反面教材罢。还有,只要成文,这主题本身就是一个成熟的思维结晶,至少可以告诉后人有前辈曾经这样考虑问题。可现在在人杰嘴里,这些都成了愚蠢之极的人,愚蠢之极的事。子力知道,这番议论的潜台词就是:一个不善于揣摩老板心思,不知道顺着老板思维向前走,拿不出老板想要的结果的科研人员是多么愚蠢可笑。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简直就不配做个科研人员!

看清楚了这一点,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他想驳他,但忽然觉得不值。在他看来,我是个蠢物,可在我看来,他却象个跳梁小丑,无耻小人。还有什么好讲得呢?道不同便不能为谋。以前是朋友那是因为是学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而如今是共事,人的本性便暴露无遗。他没有讲话,怔怔地看着人杰,想着遥远的同窗趣事,眼前活生生的人突然模糊起来,变得虚无缥缈,如隔云端。

发了这一大通议论,人杰释放了胸中的郁闷,似乎找回了刚从身上丢失的什么东西,人立时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见子力哑口无言,耸了耸肩,又摆出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转身离去,象打了胜仗敲着得胜鼓搬师回朝的军队。

人杰走后,子力忽然觉得空虚起来。他虽然不能苟同人杰的观念,但人杰的一些看法却不无道理。是的,再做还有什么意思?即使还是同样的结果,老板又能接受吗?即使老板接受了,那老同学老朋友的结局和退路又是什么?这么想着,他已无心再做任何事情,便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地坐着出神。不愿看到的事实和事实不愿看到应该是两回事,前者只是一种意愿,自己的意愿又何尝不想做出老板想要的结果?可结果来了,偏偏又不是老板愿意看到的,应该怎么办,子力心中确实没个底。自己尚年轻,算不得什么科学家,可象老板这样的人可谓大科学家了。科学家有两种,一种是实事求是的探索者,这种人也有自己的假想和推论,但当事实与他()的意愿相反时,他()会适时地调整自己的思维去适应实验结果的发展。还有另一种人,这种人自然就是沽名钓誉的科学家,他们的科学研究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利,这种人对于实验结果的态度也自然是以名利为准则。老板究竟是哪种人呢?他尚摸不清楚。如果他是第一种类型,那么象人杰这么糊弄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出问题。可要是他是第二种人呢,他自己的苦苦坚持岂不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自己辛苦白忙不说,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自己刚来半年,万一干不到一年便被老板辞了,同行朋友中岂不成了笑话?回家以后连太太孩子也对不住。想着想着,不禁为难起来,不知这路究竟应该怎么个走法。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老板决不会是第二种人吧?在他想来,老板已经高高在上了,以他目前的科学成就和名望已是他毕生终极的目标,这样一个老板难道还会把名利看的那么重要?若是我,我决不会这样,我宁愿放弃这一时的名利也要真正的科学发现,流芳百世。难道老板真的这么糊涂,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

要说人杰吧,实在也缺德,老板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连个梯子都不要,顺着竿就爬到半天云里去了。要说这抑制,哪怕只有百分之三十,我也就眼一闭,报告说至少有百分之五十。可这连点影子都没有,明明是升高,我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抑制?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生起人杰的气来。这个小子,做事太损,好处全占了去,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给我。要说吧,也难怪,这也算一种本事,一种学问,谁叫自己不会的呢?如果不叫本事能耐,那怎么别人就不行,偏偏他能玩的转?只要老板两声一嗯,我便吃不准他心里到底想什么的了。唉,平日都以为科学家最了不起,头脑最聪明,其实是大错特错,纯粹是胡说八道。科学研究算什么?每人只占那么窄一点领域,就那么几招,影响因素也就那么几条,明摆着的,好对付得很。人事学社会学可就太复杂了,学问也太深奥了,因素不定,摸不着头脑,简直就是深不可测。唉,认了吧,技不如人。

这么想着,子力便心灰意懒起来,何去何从便就真的无所谓了。

正在这时,中村走过来了,堆着满脸的笑问:“忙吗?喲,今天没做实验?

子力摊开手说:“不忙。啥事,说吧。”

“如果不忙,你能不能给我示范如何做动脉插管?前些时候你曾经答应我的。”中村仍然笑着,样子很象一个虔诚的小学生。

人杰的蛮横子力受不了,换了一个满脸皮笑肉不笑的中村子力同样受不了。他嘴里答应着,心里却道:“好个小日本,请我教就请呗,还搬出我曾经答应过你这句话来,怕我变卦怎的?哼,中国人向来说话算数,岂能朝令夕改。”想到这里,心里先自笑了一声,立起身,故意卖了个关子,说本打算做个小实验的,算了,不做啦,走,帮你插管去!

中村听了,受宠若惊,急忙说:“任,以后有什么事,只要说一声,我一定尽力而为。”

子力虽然不屑于他这种点头哈腰的样子,却也特别受用他这番话,人情味挺浓,礼节也到,不象人杰,做什么都象应该的,好象上辈子欠了他一样。

来到中村的实验台,子力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中村屁颠颠地忙着准备器械麻醉老鼠。子力想,他大小也是个学校的合约雇员,跟人杰一个级别,看上去倒不象人杰。可实验室里的老印度曾经对他说过,中村对你客气那是用得着你,他手下也有几个日本来的博士后,在他们面前,他那谱可大啦,比老板还老板。那些日本人的博士后在他面前整天“哈依哈依”的,一个个象孙子。

说是这么说,可子力认为,也许那并不是摆谱,而是日本人的一种民族素质,下级见到上级绝对的恭敬,绝对的服从,哪怕心里恨得牙根痒痒,表面上的礼节依然做的一丝不苟。果真如此也好,下次见着人杰,我也点头哈腰地哈依几声。这么想着,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中村见他笑,以为他乐意露几手绝活,更高兴了,凑过头来与子力套近乎:“任,清醒鼠模型的实验结果怎么样?”

这一下戳到了子力的软肋。他正为这些事烦呢,刚寻点开心他又来揭伤疤。他激咧一下敛住了笑,望着中村,心想:这家伙,整天忙的还不够,难道还真有第三只眼来监视我们的实验?

见他没吭声,中村又说:“任,你的手术做得那么好,我相信你的结果。”

“我的结果是什么?”子力忍不住了,急忙问。

“肯定与他的不一样,否则,还不早在会上报了。”

“这家伙,真的精得猴似的。”子力意识到这点,不由一愣,这才体会到人杰的压力。这个实验室里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大家和和气气,实际上底下里较着劲呢!拆台不敢说,一个个乌眼鸡似地瞪着,巴不得看笑话。

中村看子力发愣,也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但为了示好,还是接着说:“任,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可要坚持自己的结果,这样对你好。”

“有什么好?”子力还在为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而为难,听他这么说,有心试探他的想法,趁势问道。

中村回头张望了一下,突然放低了声音:“我有个朋友,就在格林教授的实验室里做事。他告诉我,这个实验室里的结果别人怎么做都重复不出来,大家都不信了。知道吗?这个课题根本不象人杰和老板说得那样是什么生理学的革命,而是一块石头,他们抱起来了,迟早会掉下去砸了自己。”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怎么也懂得中国的成语典故?子力诧异地望着他。他不敢就那么肯定地相信他,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会骗他,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利害关系。而且,他还多次帮助过他,是一种不要任何回报的帮助。

正在这时,人杰走进来了。他显然是因为子力又在帮助中村而不高兴,一脸怒色。他匆匆来到子力面前对他说:“老板电话找你。”

“老板电话找我?”子力感到很吃惊。对他而言,老板直接电话找他是从来没有的事,他不知道是人杰看到自己帮助中村而编的谎言还是老板真的电话找他?

“那还有假?老板找你!”人杰看他似信非信,没好气地说。

“找我干啥?”

“我怎么知道?”

中村在旁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但看人杰脸色不好,十分尴尬。人杰走后,中村急忙问子力啥事,子力告诉他老板找。知道与他无关,中村舒了口气,但很快又面露不悦。好不容易抓住子力示范一下,没想到突然出此意外。中村虽不快,但因为老板找人,他也无奈,只得把刚刚准备好的器械重新收起来。一边收一边对子力说:“任,忙你的去,我们再找时间。”

子力从中村处过来,仍然满腹狐疑。来此半年了,老板从未这么急召见过他,到底什么事呢?他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得收拾一番,匆匆向医院赶去。

 

 






夕林 (2015-01-20 19:28:22)

“科研第一要旨是灵活,是善于变通,决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这就是追逐金钱的结果,居然把世故引入科学研究,生产垃圾是必然。


好作品!

默人 (2015-01-20 19:57:48)

小平,这种书连我自己都不读,贴上去都觉得难为情,难为你还跟读。谢谢啦!不过,我还是要为那些在科研中真正献身的研究者们伸张一点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