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子力又建了一批清醒鼠的模型,一试,结果同第一次实验相同,经过辣椒素的迷走神经治疗之后,胆囊收缩素诱发的胰腺外分泌不但没有抑制,其蛋白分泌量比对照组还高。人杰看了结果,脸又青了,一言不发,转身去了,临出门时踢翻了一个垃圾筒。
望着人杰的背影,子力发了一会呆,脑子空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老实说,究竟什么样的结果才是他所期盼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平心而论,他不愿意拆老同学的台,但大红大紫的人杰又让他不舒服,他尤其听不得老板对他的赞扬。在“天才”字眼的背后,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事不对劲。多少年的读书和科研使他清醒地认识到,一个重大科学发现谈何容易,即使是偶然因素的巧合,机遇也总是垂青于那些有准备的头脑。可人杰具备这种头脑吗?即使有,他又付出过什么样的艰辛和努力了呢?
严格地将,子力并不知道以前的人杰是怎么在这儿混的,他看到人杰时他已经高高在上了,是一个几乎脱离了实验的管理人员啦。像许多美国老板一样,他经过早期的奋斗之后已进入了科研白领阶层,稳稳当当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了。当然,真熬到了这一步也无可厚非,值得庆幸,谁不是奔着这一步来的?国内正在不拘一格晋升年轻人才,二十几岁当正教授的大有人在,更别说他们已经超过了这种年龄,而且远渡重洋异地它乡地拼搏了几年。能仅仅因为他们是同学而不服而嫉妒吗?问题在于,现在他的天才发现遇到了实践的检验和挑战,在真理面前,他那美丽的谎言如同太阳下吹出的泡沫,虽然闪着光彩,却面临风吹即破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老同学老朋友,他究竟应该怎么做?他知道他的结果给他出了难题,把他逼到了难堪的境地,可他又能帮他做什么呢?帮他圆了这个谎言?这种念头也曾不止一次地闪过,每当这种念头闪过,他都似乎看到了彬彬的影子,他隐隐感到,即使是为了她,他都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每当闪过这种念头时,他又会感到不寒而栗,这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削白脸临离开实验室时对人杰的评价:造假,骗子,他是个科学的骗子!在他看来,对于一个含辛茹苦的科研人员来说,这无异于宣判其科学生命的死刑,无异于巨雷轰顶的咒语,不知人杰的感受如何?在他,是绝对承受不起的。再说,这种事能瞒一天两天,可能瞒长久吗?能瞒一人两人,可能瞒得了天下人吗?即使能瞒得了一时,可后果是什么呢?
每当念及此时,他的背后就会感到飕飕风凉。他想不管,想逃避,可此时此刻,他能逃避吗?他有选择吗?初来时,他曾预感到这种结局,也曾试图避开,可一番努力之后最终没能逃脱,现在,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了。他把实验的结束工作做完,拿着新测的数据向人杰的办公室走去。
面对这几乎是铁定了的事实,人杰并没有子力想象中的慌乱不安,也没有预计中要求他重复实验的强硬,他只是冷冷地说:“还是由你报告。”
“报告什么?”子力压根没有跟上他的思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这周实验室会议,你得上去报告结果。”
“就这样报?”子力没想到他如此豁达大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不能这样报,要打个折扣,报一半,就说抑制了百分之五十。”
一听这话,子力还过神来了。他并不惊讶,这才是他所预料的,这才是他痛苦难以自处的关键所在。一切不必多说,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以前所有的传言和猜测都得到了证实,他的嘴脸彻底暴露无遗。他定定地瞅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稍事平静,他说:
“这样合适吗?怎么讲得出口?明明一点抑制都没有?”
“不该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肯定什么地方错了,急性迷走神经切除都有抑制,这是不争的事实,所有的学派都认同的,辣椒素治疗怎么会没有抑制?”
“你不会想当然吧?想当然可以推论,但不是事实。你如果怀疑实验有问题我们可以再试,但我可以告诉你,再试的结果可能还是如此,因为这次我已经非常小心了,几乎所有容易出错的地方我都已考虑在先,加以避免。不过,话说回来,我不反对再试,我的观点是事不过三,如果连续三次结果相同,连我自己都能说服自己了。”
“不行,不能再试了,大家眼睁睁地瞅着。再说,我们还等着这些资料申请新的课题经费,只有两个礼拜的时间,我们已没有再试的机会了。这可是科里最大的经费来源,我们必须这么报!”
“好,要报功你去报,我不报!要我报的话,就报我测的结果,这事没的商量。”子力压住了火气,但口气十分坚定。
下班回家,一路上子力仍然满脑子实验的烦恼,挥也挥不去,理也理不清,斩也斩不断。他嘴里不住地念叨:“有必要帮他圆这个谎吗?有必要替他背黑锅吗?”
回到公寓,屋里乱糟糟的,向东和小师妹来来回回地搬东西,钱超也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既不象准备做饭,也不象帮忙搬运。
“怎么,不过日子啦?”子力看着一团糟问。
向东笑咪咪的不作声。钱超指着向东说:“下周老婆要来,他已租到大学家属区的房子,正搬家。”
“老婆下周要来?我怎么不知道?”子力忍不住地高声喊。
“费话,人家老婆要来,凭什么要你知道?”
说的也是,子力眨巴着眼睛。可转念一想,还是愤愤不平。弟兄们住着大半年,没有理由连这事都保密,说出来大家分享岂不更美?想到这里,他一拳捶在正经过身旁的向东肩上,骂道:“你这个家伙,办老婆来光明正大,倒象黄鼠狼摸鸡,贼不溜鳅的。”骂罢,又朝前面小师妹的背影噘噘嘴,小声敲道:“你小子可要留心,好日子不多啦!”
向东正提着一包东西往外走,嘻皮笑脸地扭过头来说:“本来就没好事,也就不存在多啦少了的问题。”没等他说完,钱超接口道:“守着条鱼还有不沾腥的猫,你信吗?”说着,直向子力挤眼睛。子力听了,笑道:“整天粘乎在一起,我才不信楚界汉河会那么清楚。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人瓦上霜。”说罢,把揹着的包往墙角的床上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在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大声叫道:“登堂半年未曾入室,这下可该我挪正了!”
钱超听了,嘿嘿地笑,说:“以前你是妾,从现在开始你熬成大老婆啦!”
子力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手一拍说:“不错,喻得贴切,我确实扮了个妾的角色,今天入室要当大老婆啦,按说算个大喜的日子呢。”
说着招呼钱超搭把手,把床往屋里移。光棍打天下本也简单,床一移便搬了半个家,加上床头床尾各一个大箱子,人走到哪里家也就到了哪里。刚收拾停当,文清来了,一眼看见客厅敞亮了许多,非常诧异,惊问今天怎么变了。子力说,在这儿碍事碍了半年,不再打扰了。
“打扰谁?是说我吗?”文清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
子力指着钱超的门说:“平时我坐在这里,你们俩尽在我眼皮底下晃悠,想不看也不行,倒像个盯稍的探子。这下可好了,我搬进去了,你们也自由了。”
“瞧你说的,碍着我倆什么啦,我们又没有什么秘密。”
“没有秘密?连悄悄话也没有?那干么不当着我的面说,整天躲在屋里,门半掩不掩的,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文清急了,脸也腾地红了起来,跺着脚喊:“还喊你一声任大哥呢,听听,这话那有一点大哥的样子?”
子力笑了,说:“别急别急,逗你玩呢。论理,你们倆就该亲密点,若不亲密反倒不正常了。想当年,换成我,决不会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算了,不说了,跟你们开两句玩笑,我心里好受多了,要不,非憋死不行。”
“什么事这么烦,说出来帮你排解排解。”文清说着,歪着头看着他,一副挺认真的样子。
子力正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烦呢,一想,何不说给他倆听听,看他们是什么意见。他们不仅来的早,情况熟悉,而且人也聪明,什么事不明白?于是,把钱超喊过来,从头至尾把实验室最近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目前的困境一五一十地倒出来,问他们该如何应对。
钱超听了,大眼睛转了几圈,说:“这事你还得找老板亲自谈谈,靠中间人传话联系,到了老板的耳朵里事实早已不知走样到什么程度了。再说,这又不是脚面露了随便找块布就给遮过去了,这是大腿露在外面,半截身子呢,拿什么去遮去盖?如今不说,总有一天要说,如今不面对,总有一天要面对。依我说,迟说不如早说。”
“那岂不是把人杰给卖了?你们可是老同学老朋友了。”文清马上接口道。
钱超说:“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不是你把他卖了,而是他把你给卖了。今天他让你这么去报告,没准到了哪一天出了事,他一推六二五,全推到你的身上,那时,你不仅在美国呆不住,就是回中国也没脸见人。我说,你千万别干傻事。再说,我瞧着人杰这人也不咋样,才当了几天Faculty就傲成了那样,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哼,我当有什么了不起呢,原来是靠这本事才爬上去的!”
本来,子力想找他们出个主意,顺便消遣消遣心中的郁闷。可一听钱超的言词,却不知何故,心里忽然闪得慌,空荡荡的如无一物。也许,毕竟是同学老友之故,再怎么错,再怎么自己心里翻来覆去追逼辱骂都可忍受,忽然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另一种不受用的滋味。再说,老板嘴里的天才和一般人嘴里的下三滥反差毕竟太大了,人杰纵然算不上什么天才俊杰,可也未必就是狗屎一堆,真的如此,那人杰的才志聪明和努力又体现在哪里?同学一场,朋友一场,平心而论,人杰并非等闲之辈,要不同学中那么多精明能干者,为什么偏偏是他最先考取研究生,最先出国,为什么彬彬又偏偏挑中了他,这里能没有一点道理?这么想着,子力的情绪忽然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原以为找他们消消闷气便不再苦恼,没想到旧的烦恼去了新的烦恼却又来了。
向东走了,腾出了子力回避的空间。子力站起来,什么话都没说,闷闷不乐地走进了卧室,关上门,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钱超的话虽然不受用,却不无道理。要不要亲自找老板谈谈呢?把实验室的目前情况全兜给他,怎么处置是他老板的事,与我无关,我何苦要替他们承担责任,承担风险?刚理顺这条思路,忽一想,这样一来,势必要同人杰撕破了脸,有没有必要就为这事同人杰撕破脸呢?再说,同人杰撕破脸同彬彬又怎么相处?可既不撕破脸,就这么糊弄下去,人杰会不会有一天真的会像钱超说的那样把所有的责任一下全推到他的身上?难道人杰真的会堕落到如此地步?想来想去,可怎么也想不清楚整不明白。实在想得累了,他干脆什么都不想了,把眼一闭睡起觉来。脑子空空比心里空空好受多了,他似乎一下从人世的苦恼中超脱出来,灵魂便静静地自由自在地在宇宙里飘荡遨游。这种无拘无束真的非常享受,使人有一种浮生偷闲的快慰。就这样,子力在似睡非睡半人半仙的意境中着实自在了一阵。突然,冥冥之中,一道灵光破空而至,照亮了他的世界,照亮了他自以为见不得人的角落。在这光亮中,他一下看清了自己,意识到究竟什么才应是自己的所做所为。他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于是,一条非常清晰的思维浮现在脑际,一条宽阔的大道出现在脚下。他决定了,必须找老板谈谈,于是站起来,走到客厅,找到城市服务手册,查找老板的电话号码。
作为一名研究人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有了那么高的学位,从中国跑到美国,却连最起码的科学求实精神都没有,他不禁为自己那么多的烦恼和挣扎而羞愧。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是最起码的素质,没有这基本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怎么去探索科学之迷?不去探索这科学的未知,自己几十年的辛苦拚搏又为何来?再说,他也不相信作为一个大老板,作为一名在美国,不,应该说在全世界都赫赫有名的专家学者会连最起码的科学求实精神都没有?会不尊重这最基本的实验现象?他也不相信彬彬会因为他坚持自己的实验结果而非难他。不,他知道彬彬不是那样的人。至于人杰,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一时糊涂,但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理解这是为他好。错了怕什么,科学研究如果没有错误那还叫什么科学研究,还花那么大的人力财力干吗?科研是什么,所谓科研就是在千错万错之中找出一个不错的东西,那千错万错的东西也都是为了这个不错的东西。如果都不错岂不成了伟人圣人?即使是圣人伟人又能不错吗?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故错,错了不承认错。
想到了这点,他全身的脉络一下全都畅通起来,心情也一下子开朗了许多。
老板的电话号码找到了,当他手指刚触到键盘上,忽然意识到是不是太晚了。他抬头去看挂钟,时针已指十一点。晚上十一点了,老板也有家庭孩子,他还会在办公室吗?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拨通了电话,老板正在办公室里。听说子力要找他谈实验结果,老板的声音一下动听起来,二话没说,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