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认识,这苹果不是牌子上所说的烟台出产,而是来自苏鲁皖交界的徐州。山东的苹果个大汁多味甜,而徐州的苹果是个大肉多,咬一口脆生生的嘎嘣响,实实在在有嚼头。哎,连一个看起来这么老实本分的女水果贩子也学会撒谎骗人了,这社会,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为了糊口么?为了生存么?都他妈的是借口。就凭这苹果的个头造型色泽,还有那样的内含,不挂烟台的招牌,难道就不好卖么?
太阳太大了,晒得头有些发晕,哎呀,额头上还冒着冷汗呢!眼睛怎么也模糊了呢?那些苹果上怎么都闪着蓝色的荧光了呢?听说鸟雀因为没有嗅觉,所以眼睛就进化出能分清食物光谱的能力。真他妈的没用,才饿了几天就熊成这个样子?
苹果一个个都是又大又圆,在摊位上堆成一座小山。小山上,那蓝色的荧光里跳跃着播撒着浓郁的香甜,旋风一样隔这么远也能钻进鼻孔里,好诱人,好可恨!
现在是午休时分,街上行人稀少。过来一只流浪狗,不怀好意地四处嗅嗅,然后绕到路灯竿那边翘起一条腿,对着灯竿撒了一泡尿。激水筒一样射了两三下,有一下子歪到我的腿上。他妈的,明明是我先到,这会竟成了你的地盘,还把界限划到我的身上。在老子面前也敢这么嚣张?真的是狗眼看人低了。比韩信当年的胯下之辱更辱,这笔账暂时记着,你这条黄不拉叽的土狗,最明显的特征是左屁股上有一块两指宽的疤痕。
女水果贩坐在摊位后,眼睛半睁半闭的,手里拿一根绑着一条塑料纸的小竹竿。一边赶苍蝇一边打瞌睡。看样子个头不高,跑起路来肯定快不了,但那短而粗的脖子跟蛤蟆差不多,喊叫起来一定有过人之处。如果不让她出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真的闭眼歇一会儿。付诸行动的难度一点也不大,可在这青天白日里难免能做到不露痕迹。何况,何况我这张脸太有型了。
肚子里的肠胃在翻江倒海地搅着,就像有数百条毒蛇在那里纠缠打斗,在争夺着靠近贲门口的最佳位置。苹果,苹果,他妈的怎么这香?以前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即使失手拿到,顶多也只是把它当球踢的东西,今天怎么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这里距水果摊约有五十米远,往东是十字街,人虽然多,可四通八达进退方便;往西一公里就能出镇进山,可中间有一个派出所如恶虎挡道。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里恰好是市与野兼具的风水宝地,可以说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选中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放弃的。
五十米的距离走过去容易,可过去后怎么办?一脚踹倒水果摊,对那女人双横眉立目:“你老公躲到哪里去了?狗日的欠老子三百块钱,这么久都不还。还得大爷亲自来收,是不是活腻了?”——这样不行,简直一个街头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没品位。
“哎哟,这不是表嫂吗?几年不见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嘿嘿,我,我是你舅妈的姨妈家的栓子啊,在北京混了些年,想挪挪窝,跑到这鬼地方来,想不到遇上你。哈哈,看你这富富泰泰的样子,一定混得不错啊?”——这样也不行,万一她妈就姐妹一个,不是当场丢人现眼么?
“大嫂,大嫂,可怜可怜我吧?我这肚子已经三天没进去过东西了,饿到连一块臭骨头也不嫌弃的地步了。你就发发慈悲,施舍一个苹果给它吧?”——不行不行,这话根本不可能说得出口,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怎么说老子也还值十五万呢。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老这么靠在这里,和路灯竿比长短。那个女人虽说是眯着眼,肯定早就注意到了。她那张肉乎乎汗津津的脸,镜子一样对这边一晃一晃的,说不定早已看出什么眉目。祸福无门唯自找。如果今天真有不幸临头的话,那也不能怪我了。兔子饿急了,也还敢咬人呢!
现在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走,过去再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嗬,那女人真会装呢。这会真的打起盹来,那颗染着黄发的脑袋突然重重一点,手上竹竿竟碰落了一只苹果。苹果掉地上球一样滚来,欢蹦乱跳迫不及待的,好像我们家的那条好久没见面的黄黄,那圆圆的笑脸看着那么亲热那么迷人。
二十米,十五米。继续啊?继续滚啊?你他妈的怎么停下了呢?就躺在马路中间,可知道那柏油路面经太阳这么一晒,至少有五六十度,小心把你给烫熟了。耶,蓝光不见了,那圆鼓鼓的肚皮上一个圆圆的小窝,笑得那么阴险那么深不可测。地雷?陷阱?那女人还在瞌睡,头摇摇晃晃的和一个风中没有插稳的草人一样。这样的人会耍阴谋?不像。像,是生意人都有奸滑的本性。老子值十五万哪,谁知道了都难免心动。
不过苹果没有坏心眼,青红的皮下透着一股成熟的香甜气息,所以握在手里,就有一种充实饱满的质感,送到嘴里咬一口的话,一定甘之如饴啊。
嘿,偏偏在这关头,那女人醒了,揉着眼睛,抬起头,隔着水果堆不阴不阳地往这边望来。她肯定看清了我手里的苹果。丢掉已经来不及了。怎么想都有被钓上钩的感觉。他妈的,年年打雁,今天竟被雁啄瞎了眼。不,老子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跳过那么多陷阱躲过那么多猎枪,今天竟栽在这个不起眼的女人手里。高明,高明,高明之处就在她怎么看都不像这一点上;高明就在她只用不经意扫落的一只苹果,就让老子这会走路的十五万乖乖地自动送上门。
不,不,小忍则乱大谋。见机行事,见机行事。街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凭我的反应能力,凭我的速度,凭我的手段,还没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先老老实实地将苹果送上去,看她怎么应对。这只手放在腰间的刀把上,对于她来说是福是祸,就在这一刻间。
“大嫂,你的苹果掉地上了。”先委屈一点尊她一声,虽然太自降了身价,可从外表来看,应该比我大些。
“哦,谢谢啦!”她站起来,脸上堆着笑,很僵的那种。我是一只手,你是双手,在接触的一刹那,如果有什么异动的话,那么我这只手的刀子就会发动一次雷霆一击的。占小便宜吃大亏的例子,古往今来不知有过多少,但愿你别成了其中之一。不过老子这十五万可不是小便宜,对于这样的小摊贩来说,拿命换虽然有些不值,但冒一冒险还是可以考虑的。
还好,还算识趣。你只是客客气气地接过苹果,连眼神都清纯得没有一丝涟漪。如果是装的话,那演技也未免太高了。幸运的是那只苹果,本来即刻就该进我这五脏庙的,这会却经历一次冒险之后,重归它兄弟们的怀抱,它们一定在相拥而泣了吧!真想看看苹果们哭是什么样子?可是,可是,这女人虽然没表示,不代表街上其他角落里没蠢蠢欲动的可能。走,三十六计中不是有走为上计么?虽然到嘴边的苹果又滚回去了。
“兄弟,你是好人!兄弟,大热天的,吃个苹果吧?”女人突然叫起了。女人还拿起一个苹果举着。
叫谁?街上没人,应该是叫我。可,我兜里连一个钞豆都没有,拿什么吃你的苹果?可,这两声兄弟听着怎么这么耳顺这么伤感?即使是披着羊皮的狼,那羊皮毕竟是真,所以温暖所以亲切。好像很久很久之前,身边的兄弟声此起彼伏日夜不停,就和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酒窖里一样,灯红酒绿里闪耀着的都是被标上兄弟标签的笑脸,美酒美食美丽的女人还有美好的情感,电影一样令心旌摇曳令人回味无穷。可是曾经的那些兄弟们呢?如今都在哪里去了?嘿嘿,都还活得好好的,都还继续着他们的灯红酒绿他们的醉生梦死。我现在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孤独地走在无人的街上,饿得连地上的一只苹果也求之不得。
“叫我么?”我回头问了一声,不管是否危机四伏,靠装聋作哑是不能蒙混过关的。
“是的,是的。兄弟,你是好人!吃一个苹果吧,不要钱。”女人在摊位上尽量探出身子,拿着苹果的手臂直直地伸着,态度是那么热情那么真诚。
什么逻辑呢?捡一苹果就是好人?还一个苹果再白吃你一个苹果,这是生意人算的账么?搞不懂你这被晒得黝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兄弟,吃一个吧?大热天的,吃一个解解渴润润心。一个苹果值不了几个钱,不会就把我的摊子吃倒的。”女人的手臂还是那么直直地伸着,脸上的笑也还是那么诚实,好像这个苹果如果不吃的话,她的生意就再做不下去了。
吃就吃,有什么大不了?虽然为一个苹果丢掉十五万不值,但明摆着还有一个垫本的在这里。如果说往前一步和往后一步没有太大的差别的话,最起码吃一个苹果也算是一种享受。不过这只手接受施舍的同时,另一只放在什么位置是不可忽略的大事。
“对,吃一个会好受多了。我这苹果是山东烟台出的,肉多味甜,解渴又充饥呢。”女人又在做虚假广告了,大约是做得次数太多也就太熟练了,连眼底也都找不出一丝不实诚的影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那年刚出来时,也找不到事做。走了一天路,饿得头晕眼花的,看到人家门外有自来水就扑上去猛喝。最后,最后见路边人家扔掉的半只烂苹果,偷偷地捡起吃了,才有些力气。兄弟,你是第一次到这里吧?看得出很生疏的样子。再拿一个。不要紧的,再拿一个去。出门人难哪!看你不像一个普通人,落难只是暂时,哪天你有钱了,再还给我就行。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吗,我看你是一条好汉,出头的日子不远的。”
女人的话如天籁之音,那么好听又那么刺耳。这话如果是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听到,我会把她当屁在耳边响起,我会抬腿用我的意大利进口皮鞋跟部将她踹得连翻几个跟头。可今天,今天居然还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这不是重温旧梦,这不是往日浮华再现,莫非,莫非是天使在召唤?是死亡之神来临前的回光返照?兄弟?好汉?出头的日子?我他妈的生命到了可以用尺量用脚步数的境地了,我他妈的现在都已经沦落到住山洞睡草铺吃野果野菜的份上了,除了真的有神仙下凡搭救,那就是从哪里能买到一件隐身穿在身上,才会有好日子过呢。
我身负十五万却穷得连叮当响声也没有,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不过还得谢了,谢你的苹果,谢你的吉言,谢你那纯醇如酒的祝福。大嫂,谢谢大嫂!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你面前更不能落泪,因为就算冒充,也得把这好汉的脊梁撑下去。
再见!三块油!古得拜!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
二
妈呀,吓死我了!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你说恐怖不恐怖?
大中午里,一点生意也没有,我干坐在水果摊前打瞌睡,还做了个梦,梦见胡强就靠着对面的路灯竿望着这边。我当时心里扑通扑通的,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我在想,胡强不是打死人被判了无期么?不可能跑到这里来的呀?心里越是想把他认清楚,眼睛就越不敢多望一下。都怪我当年不懂事,只看他外表长得不错,出手又大方,和他这样的人谈起了恋爱。
我爹说:“他是混混,除了打打杀杀,没别的本事。这样的人,注定是一生蹲号子的主。你要是跟他,就别认我这个爹。”
我也犟,说:“不认就不认。他只是从小无父无母,缺少教养才变成这样的,要是有人常在身劝导,还是有希望改邪归正的。”
和他相处三年,我说破嘴皮,不但没有令他有半分悔改,反而亲眼看见他被几个警察按着给带上手铐。他替人收账打死了人,罪有应得,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报任何希望了。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要是真的出来了,第一个找的人应该就是我。因为不光是我对他好,另外,十年了,除了我心里还有点他的形象之外,他那帮混混兄弟都早把他忘到不知哪个丘里去了。
我心里慌啊!我的心在不停地抖着。你这还来找我干嘛呢?我现在已有家有口了,我老公长相是比你差,能力也不强过你,可醋劲不比你小,真的要是你来了,他还不和我闹翻了天?天哪,我不能抬头,我不能认你。
想不到他竟往这边走来了,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好多天没换洗过了。低着头,看不清完整的脸部,还不能完全确认是他,可身材和走路时的姿势就是像。
这些年我的变化更大,不光是头发染黄了,人也胖了,脸也晒黑了,一点当年的样子也没有了,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呢?哦,肯定是找到你那帮兄弟后,人家不理你,就往我这推吧?
妈的,越心慌越是容易出状况,这关头我竟然扫落了一只苹果。苹果向他滚去,他弯腰捡了起来。一只苹果送给你,算是对当年那段孽缘的一个了结,你拿着走你的路吧?行行好,别过来,别来骚扰我了!我已是个有丈夫有家的人了,不是说守不守妇道的问题,关键是我招惹不起你呀!
咳,他把苹果送过来了。是的,你不是要饭的,是灾星是煞星,一个苹果是满足不了你的。我的妈呀,胡强,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了,你别过来!这,这,这怎么办?这怎么应对才好呢?我急得都快要哭了。
耶,他说话了,喊我大嫂。胡强对人从来没这么客气过。噢,口音不对,脸形也不对,胡强的下巴尖些左眉间有一个刀疤。操,认错人了,真丢脸。
胡强被判了无期,怎么可能出得来呢?这人远看只是有点像而已,其实和胡强差别大多了。瞧他那脸方方正正的,虽然憔悴了些,可掩盖不了那股帅气。眼神也清纯,不凶悍不狡诈。是个好人,是个落难中的好人。真该死,冤枉他了!
收摊时,我把这事当笑话和老公说了,谁料老公对我一翻眼,怪我白白糟蹋两个苹果,说两个苹果有一斤重,值几块钱呢!我说我操你妈的,你只是进货时跑跑路出出力气,老子天天日晒雨淋的守摊,送人两只苹果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老子在心里把人家给冤枉了呢?你这么小鸡肚肠,哪天他要是再来的话,老子再送他两个苹果。
老公把那小眼睛对我翻着,也生气了,问我这样胡闹,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是不是不想过这日子了?我火了,说怎么啦?那人长得比你潇洒,他要是来第三次的话,老子不光是送苹果,说不定连自己也一起送给他。这是老子的自由,你在这吃他妈的什么干醋?
我确实有点欺侮老公,关键是他这人好欺侮欠欺侮,没事时,他给你找事,事情真的来了,他就屁也没有了。跟他发一通火,骂一阵子后,他就只会缩着脖子绷着脸,再也不吭声了。老子如果不是当初一时失足找了那个混蛋,怎么会轮到被你糟践?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就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吵嘴时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孩子都已上学了,我也开始人老珠黄了,打心底里也没有过换个男人的念头了。说说重话气气这个小气鬼,看他那副委屈样子,我在心里乐得直打小鼓。
人生有时还真的和演戏一样好玩呢。想不到那人第三天真的就来了,不像上次那样畏畏缩缩的,还是中午那个时候,还是那身打扮,也还是从那个方向,没事人似的背着手,一边装着看街上的风景,一边走过来。到摊位前,面对着我开口就说:“大嫂,还能给我两个苹果么?我饿了。”
一是一个大男人开口向我讨要,我没好意思拒绝,二是想起和老公争嘴时发过的誓,心想今天又有让那家伙生气的理由了,就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两只个头最大的苹果递过去。
“兄弟,尽管吃。别急,人家都说好事多磨。现在找一个好工作是有点难,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看你这一表人才的,就是邋遢一点,收拾清爽些准行。不用你的老板那才是瞎了眼呢!”我这话不是恭维他,是鼓励,是希望他早点好运当头,如果他真的天天都来的话,两个苹果是舍得起的,可我那跟他走的誓言是万万不能兑现的。美女帅哥人见人爱,不过分寸还得把握住,老公再不怎么样,也是自家的。何况我的小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丰衣足食的,怎么能再折腾了呢?
“大嫂,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一个要饭一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双手捧着苹果,居然问这样的问题。
“哦,说句你不要见怪的话,要饭的来了,我都给一个苹果;你来给两个,是因为你不是要饭的。我也是受过难的人,知道苦的滋味。”我没告诉他,他长得是我喜欢的那一类。
“噢,不要紧,不要紧。谢谢你了,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他对我笑着点点头,还略微弯弯身子。这是礼节呀,记得评书里常说公子落难后都是这样欠身施礼,嘴里还酸溜溜地说:“小生谢过姐姐搭救。此恩铭记在心,他日若有飞黄腾达之时,再来相报!”
嘻嘻,我才不要你来时有什么好处报答,真的有那天,我家怕又有一段不安宁的日子呢!只要你早日转运就是最好的回报了。慢走啊,慢走。
这一下午,我心里总是憋不住的乐,有熟客来买水果问我是不是捡钱了?我说我这里来的钱都是拿水果换的,又不在路上跑,哪有捡钱的机会呢?
老公来帮忙收摊时,我又忍不住笑了。老公问我又发什么癫?我又气火了。
“你他妈的,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没人味了呢?老子是发癫了,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我那相好的今天又来了。”
“相好的?谁呀?不会是,是胡,胡……”老公将一筐水果装上车,眨着眼吞吞吐吐地问。
“胡你妈的个头。你敢继续说下去,老子要你从此以后满世界找后悔药去。”我一看他那狗嘴一张开,就操起案子上的西瓜刀,威胁道。那个混账是我一辈子的噩梦,谁敢在我面前提他,谁倒霉。
“你,你不是说相好的吗?”老公傻呆呆地望着我说。
“两只苹果的那位帅哥。”
“又损失两只苹果?”
“是呀,说话算数。”
“你能,你女丈夫!”老公一脸阴阳怪气地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
“是哦。哎,和你商量一下,要是他第三次真的来了,我怎么办?真的就跟他走啊?不跟他走的话,就砸了说话算数的金字招牌;走的话,可又舍不得咱儿子。你说咋办呢?”我故意对着他那黑着的脸说。
老公不再吭声,只顾弯腰往筐子里装水果。他捡起一份报纸,在手里狠命地揉成一团,然后远远地扔到路上。他妈的,报纸又没得罪你,你和它生什么气呢?
“那不知是谁忘在这里的,你这么扔了,明天人家来要,我拿什么还?你神经病啊?”我跑过去捡回报纸,在案子上小心展开叠好。我平时也喜欢看新闻,好像多看一些国内外最近发生的事,自己的心胸眼界就宽阔了。老人们过去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还不就是看书读报得来的。我这木头老公就不喜欢学习,他的人生只有两样:睁着眼睛吹牛,闭着眼睛打呼噜。
报纸上新闻不少,外国在打仗,中国的领导在跑外交,沿海地区忙建设。家乡,家乡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其实我最想看的就是家乡的新闻了,家乡要是也发展了,我就不用年年这样流落异乡了。哪怕只有一两句话,只要是关于好的那方面,都能叫我高兴好一阵子。
第一版不会有。第二版也不可能。第三版还没有,嗯,右下角有一大块通缉令,公安部发的?也算是一件大新闻了。悬赏十五万捉拿逃犯?妈呀!十五万哪?够我在这街边守好多年呢!XXX,男,三十二岁,身高一米七八,长方脸,高鼻梁。上穿棕褐色皮夹克,下穿浅蓝色牛仔裤,脚下是一双意大利进口中跟黑皮鞋。
还有照片。这人生得应该蛮帅的,怎么会犯法了呢?可惜……
三
早上三点来钟起床,开着车去批发市场进货,不管刮风下雨热天冷天,是有些辛苦,不过也只是那三四个小时,回来后,货一卸,咱就可以上床睡个回笼觉。醒来,自己弄些吃的,再装一盒送去给老婆,这也是风雨无阻的任务。完事后,整个大半下午,就是咱自由活动的时间了。可以找人吹吹牛,也可以上场打打输赢只在二三十块钱之间的小牌,还可以啥也不买的随意逛逛,只要不招惹是非就天下太平。
有人说我怕老婆,其实怕老婆有什么不好?只不过面子上有时绷紧点,其他的地方自由度还是大得很呢!也曾在摊位上站过,可老婆嫌我呆头呆脑的碍事,要我滚蛋。嘿嘿,咱就索性更呆一点,在自家老婆面前装怂,赚来的是快活,何乐而不为?
今天和一个老乡吵了一架,那家伙说我老婆是母老虎。我说各人妻子各人爱,你老婆好,长得跟小姐似的,你不担心招苍蝇么?一来二去地争了几句,那混蛋竟把我老婆的那点陈年旧事给抖出来了,气得我恨不得咬他一口。常言打人不打脸,这是我的痛处,你他妈也敢戳?按我老婆自己的话说,她就是因为有这点污点,才一朵鲜花插在我这牛粪上呢。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咱大人大量,不与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我将一肚子的愤懑都溶在那口痰里向他脚下狠狠地啐出,然后掉头而去。一个人在大街上东走走西转转,待火气消得差不多,时辰也到了,就去帮老婆收摊。谁知老婆今天也发起神经,一个劲地夸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好,还威胁我说他要是第三次再来的话,就把自己也送给他。这明显是屁话,可听着就是叫人心里不爽。
在她这样的人面前,你永远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又不能和对老乡那样发一通脾气就抬腿走人。这女人敢说敢干,万一哪天即使来个假失踪,你也吃不消。哎,忍得一时之气,省去百年之忧,那就忍着吧。
她其实就一马蜂窝,不捅便啥事没有。这不,我只是拿一张废报纸撒撒气,她偏说那是人家客人忘在这里的,说不定明天还会回来找她要,还装模作样地展开抹平,比对一件她自己的衣服还细心。那里面又没包碎金碎银。
老婆看着报纸,突然乍乍乎乎地叫我过去看,还说什么真像那个人,说什么十五万。我不管他像谁不像谁,只是听到钱就来劲,守着这么破摊子,想发财等于做白日梦。
我问:“咋回事啊?”
“你来看,你来看。妈呀,这人原来是通缉犯啊!”一向胆大的老婆,这会脸色都变了。
“是谁?”
“两个苹果,那位,是,就是他。”
“你看真了?”
“像,真像,就是像他。”老婆一口咬定,凭的是有人来买一次水果,过两三个月再来,她还能记起的本事。
“这么大的国家,一个漏网之鱼都能被你撞上。我看你还是改买彩票,中的就不止十五万了。”我嘴里打着哈哈。
“快收拾回去吧。这会街上没什么人,他要是来了怎么办?”老婆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那些平时都该我搬的整筐水果,这会只见她双臂一较劲,三下两下全装上车了。
“哟,长功夫啦?”
“快点吧,快点回去吧。”老婆应该是想起以前跟着胡强的那些担惊受怕,人在车上连坐椅也跟着抖起来。
晚上,老婆小猫一样缩在我的怀里,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享受到女人的温柔与弱小。搂着她,我心里美滋滋的,甚至暗暗感谢两个苹果的出现。我拍着她的后背说:“别怕,怕什么?就算真是一个通缉犯,他已经是丧家之犬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还有你老公我在呢。”
“不能有万一,不能有万一。你别出头,千万别出头。你出事了,咱娘俩怎么办?都说女人命强,有刀子,也该我来挡。”老婆转过身抱着我,泣不成声地说,“好好日子,怎么会碰上这灾星呢?”
“这就是你的眼光,你的命呗。被你看上的,不是杀人犯,就是通缉犯,最好的也就算我这泡牛粪了。还是牛粪好吧?不光能养活你这颗鲜花,还能给你平安幸福。”我捏着她的鼻子,笑着逗她。
“都这时候了,你还笑话。”老婆捶着我埋怨道。
“报案吧。”看着老婆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心痛。
“你是看上那十五万吧?”
“打个电话就有十五万,当然好。”
“不行。我看他不像坏人,真的一点也不像。是不是弄错了呢?”
“你怀疑报纸上的通缉令?”
“不是,不是。是心里觉得不对劲,长得像的人多的是,可别冤枉好人。”
“那你还怕什么?”
“我不是,我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婆说不清心里的症结。从来都是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的她,竟辗转反侧着失眠了。难得迷糊过去,又被她的惊叫声搅醒。她喘着粗气说他来找我打架,责怪我们冤枉他是通缉犯。他身材高大,把我压在底下。我急了,用水果刀捅了他。后来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影爬起来走了,而躺在地上的人竟是我。老婆是在梦里哭醒的。我再次提出报案的建议时,却又被她否决了。
“我知道你心里就掂记那十五万。”她还是这样说。
“你明天将报纸带着,他要再来的话,就直接问你是不是这上面的人啊。确认好了才报案,免得误会好人。”我眼睛都睁不开,摁亮手机一看,三点只差十几分钟。“不行的话今天就不要出摊了,咱们也放一回假,休息休息,顺便躲过这灾星?”
“废话。”知道老婆是不可能答应的,我这样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人已经自觉自愿的被她那一声废话冲下了床。
这一天的时间特别漫长,我躺在老婆水果案的底下,跟躺在棺材里一样难受。老婆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擅自抛头露面,一切行动都得听她指挥。害得我硬是将一泡尿憋成一身臭汗,仍不能出来透一口气。中午时分,肚子饿得震天响,只是得到老婆从上面施舍下的两只苹果,聊以充饥。谁叫我自告奋勇地躲到这里来受这份洋罪呢?倒是怀念那位和我吵架的老乡,真希望他这会再来捣蛋,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出来跟他大干一场。
“什么狗屁十五万?什么他妈的通缉犯?都是两只苹果惹的祸。现在连累我手里也攥着这万恶的苹果,过上通缉犯还不如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在下面咕咕哝哝地小声咒骂着。
“他每次都是这个时候来的,你还啰嗦什么啰嗦?怕死的话,就给我滚蛋。”老婆把她那硬硬的皮鞋尖当锥子,毫不客气地在我胳膊上锥了一下。痛得我呲牙咧嘴的。
我根本就不信她那一套,有什么怕与不怕可言?这时我反而祈求真的有那样一个混蛋出来,好痛痛快快地和他干一场呢。唉,就当是为了减肥吧!我安心躺在那里,想不到居然睡着了。下午收摊时,老婆说:“你真没心没肺哎?这样的地方也能睡得跟猪一样呼呼直喘。”
我说:“通缉犯呢?是不是被我的呼噜给吓跑了?又损失两只苹果了吧?”
“那两只苹果不是喂猪了,你不知道?”
斗嘴,我在她面前从来没赢的机会,最好的办法是装傻。我问明天还来不来?老婆说那人以前是隔一天才来的,明天肯定会出现。这样的意思是我明天还得继续委屈一天。我在心里把那家伙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四
苹果好甜,甜透了我干渴苦涩的肠胃;苹果有毒,毒死了我心中恣意丛生的野草。万万没有料到,我这三十多年无人开垦的处女地里,竟还可以照进阳光,还有可以生长善良真诚的沃土!
称兄道弟的称呼何止听过千万次?却从来没有出自这个女人口中的如此沉重如此温馨,仿佛亲生父母仿佛嫡亲慈爱的姐姐,从心底从那最浓稠最关切的血脉源头。在这众叛亲离如孤魂野鬼般走投无路的境地,貌似随意,平常得如相濡以沫。泪水自我毅然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一直伴着我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完苹果。这样甜中有咸,痛里有暖的滋味,为什么至今才尝到?这种恩中有爱外疏里亲的感觉,为什么到了穷途末路时才领悟?我捧着这圆圆的温暖的苹果,如捧着母亲的乳房,贪婪的用心的吮吸品味。人生如果可以有悔悟的话,我真的愿意重回婴幼儿时代,好使今生不再鲁莽不再坎坷。
没有机会了。错过的永远是遗憾,是别人口中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再次回到你的摊位前,我厚着脸皮讨要的不止是那两只苹果,而是确认你真实的情感,是那我真心里希望能重复一千次一万次的祝福,于我来说或许只是饮鸩止渴。
大嫂!大姐!母亲!在这僻静荒凉的山洞里,我对你跪下,对遥远的遥远得如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亲人跪下,我不求我的忏悔能减轻自己的罪孽,只但愿能使你们那不再有我的未来平安幸福!
那份报纸是我顺手塞在你水果案下的,这颗价值十五万的头颅顶得太累太艰难了,我心甘情愿赠送给你,不是为自己赎罪,而是祈求善良因此可以延续可以发扬光大,算是我为有着父母般宽宏深厚胸怀的人,做出自己最后的奉献。其实你比我的父母更值得尊敬,更有资格拥有。
再见了,这暗无天日见不得光明的山洞!再见了,这行尸走肉鼠窃狗偷的潜逃人生!走向死亡的同时也就是走向重生。我当扬弃这肮脏蓬乱的形象,穿上我原本的棕褐色皮夹克,我的蓝牛仔裤,我的意大利产皮鞋。剪掉我的胡须,理顺我的黑发。我要告诉所有今天见过我的人,我曾经是一个人鬼不分罪恶滔天的逃犯,但今天我是一个走向光明走向未来的好人,一个知恩图报的好汉。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沁凉温润的,太阳是和暖亮丽的。再见了,树枝上累累的野柿子山核桃还有野板栗们,我不再打乱你们成熟的节奏!再见了,斑鸠鹁鸪野兔山耗子们,我不再骚扰你们生存的空间了!再见了,奇诡陡峭的山路深浅莫测的水路以及宽敞平坦的柏油公路,常言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而我今天必须与你们一一道别,因为如果有来生,我决不会再穿新鞋走老路。
呼吸着清新香甜的空气,我感到胸腔从未有过的宽阔。远远的,我又看到了你那荧光诱人的水果摊,看到了你那张阳光一般的脸庞。再次站到路灯竿下,不用看,单只用鼻子就能嗅到不同寻常的氛围。那些角角落落若隐若现的便装身影里,其实都掖着枪藏着刀。看到你们蹩脚的形象,我感到可笑之余,更有一份欣慰,证明我的报纸没有白送,我的尊容还依稀可辨,我的身价还没贬值。
没有什么能让视死如归裹足不前了,我尽管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过去,再者,还得抓紧这有限的时间,我要在你身边尽可能多感受一些,我要向你吐露最迫切的心声,最起码也该多看你一眼,好使来生不忘做一个如你一般的好人。
你今天不再瞌睡,看我的到来,竟然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恐怖。不要怕,就算我能伤害全天下的人,也决不会动你一根汗毛。噢,呵呵,水果摊下也有秘密,那一块本来用来遮挡灰尘的布幔,无风自动着。纵然那下面藏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我又有何惧?你要是敢掠夺我这仅有的一点自由,我腰间的刀子也决不肯轻易应允。
“大嫂,你这苹果怎么这么甜呢?”我尽量摆出一副轻松和悦的姿态来减轻你的心理上的压力。
“哎,哎,我,我……”往日平易近人开朗自信的你,吞吞吐吐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卡在喉咙里难以成句。你的脸色煞白,表情僵硬,你的眼神更是复杂得无法言表。
“不要怕,不要怕。我是来向你再要两个苹果的,如果,如果……”我想这样提醒你今天和昨天的我还是一样时,已感到从水果案下卷出一阵飓风,如一头真猛虎扑了出来。
我没有丝毫惊惧,多少年练就的身手足以应对这种莽夫行为。虽然被动一些,但我一侧身斜步,左手揪住对方的肩胛,右手已经从腰间抽出刀子。我不想马上就置人于死地,只想见证一下这么久的身心折磨后,我的能力是否退化?毕竟有这样一份勇气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想不到对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拼命三郎般不管我上盘,就势双手搂住我的腰部。他的意思明显是打算放倒我,然后控制我,好等待援兵。傻瓜,如此急功近利,你当和你这样不惧生死的人,除我还有第三个么?这样做其实是给我送来临死前捞个垫背的资本,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笑纳,可不知为什么又不忍心下重手。这样紧急的时刻,无法看清他的样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与你在心灵上似乎都具有一种难得的单纯和执着。只是对他的职业来说,这样的单纯和执着非但不是优点反而是致命的。我要教训他,用我的经验和我的刀子,告诉他不是每一个苹果里都那样的香甜。
本来我可以顺手从他的前面直接捅进去,这样的话既省事又保险,只是那样做就违背了我的初衷,因此在改为向他的后背肩不要害的部位刺下时,我的重心被他推动,整个人跟着他往后倒下。
想不到,就在这时,你居然吼叫起来了。堆得满满的水果摊子在你面前火山爆发般腾空飞散开来。那些香甜的水果变成满天彩色的大雨,缤纷地飞升降落,玄幻得和美国大片《星球大战》一般令人惊艳。你即时却又太过忙乱地扑上来,用胸脯迎着我的刀锋,用双手握着我的刀把。你这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害我?我宁愿向自己捅一百刀,也万万不敢使你受半点伤害呀?可我竟然真的将刀插进你的身体。
你死死地抱着我的右手,一任你的鲜血染红了我的刀染红了我的手。此生沾染过的血已经不少,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滚烫如此炙人心扉。
你的脸上不再有畏缩不再恐慌,你怒目圆睁,更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你大义凛然奋不顾身与我曾经的勇敢有着霄壤之别。你是佛,根本不该用这样舍身的方式来渡我这种的人。不值啊,真的一点也不值哦!
我想抽出刀,我只是想即时帮你止住伤口的流血。如果你的生命真的因我而不测的话,那么我的来生也无可救赎啊,大嫂!
都这个时候了,那些若隐若现的身影竟仍然若隐若现,你们他妈的还是人么?这样僵持的时候是最佳抓捕时机呀,你们还不一哄而上,你们到底在等什么?等出了人命?等老子摆脱困境,然后从背后打黑枪?你们这群冷血的猪,老子真的恨此时刀下为什么不是你们这群混蛋!
“大嫂,我只是打算给这家伙一点教训,不是要伤害你。你让我拨出刀子,好快点止血。”我躺在地上,向你恳求。
“不,不要。我不准你这样。”你仍抱着我的右手,甚至将刀更深地向自身插去。
“大嫂,我真的不是来伤害你的。我感谢你的好心你的苹果,我想报答你。那份报纸是我送来的,我要用我这十五万身价来报答你。你报案,我不怪你,我怎么能伤害你这样的好人呢?”时间不多了,我只有躺在这里向你表白我的心意。
“我不要你的好意,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要你伤害我的老公。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罪犯,你这个人渣。”你跪在我的身上,腾出一只手对着我的脸我的胸脯捶打着,一边悲愤地嚎叫着。
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个无法弥补的大错。人们总是教训人一错再错,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辈子都是在错误这条不归路上走着,即使有回头是岸的愿望,最终还是铸成大错。百死莫赎啊,真的百死莫赎了。无须分辩,无须挣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大嫂,你就痛痛快快地捶吧,你就拼尽全力地捶吧。只要能解你此刻的心头之恨,何妨将我这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捶成肉饼捶成肉酱。”我不再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仰面躺在地上,似乎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得以摆脱这副罪孽深重的肮脏的肉体。
血,浸湿了衣服,浸湿了路面,很温暖很湿润。身上压着两个人,感觉不再虚浮不再孤独,仿佛仰面躺在波澜不惊的大海上,躺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莫名地想起年年端午的龙舟赛,我的胸脯就是你的战鼓,擂吧,尽管奋力地擂吧。在我的生命之舟驶向新生的征途时,你的脸红红的如初升的太阳,在引导我在祝福我!
怎么后背火烧火燎的痛呢?记得这路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块石子呀。噢,刀子,有一把刀子被我倒地时压力刺进,深深的透过肋骨,插进内脏。这就是我的宿命。
擂呀?怎么住手了呢?别哭,别怕,你们行使的是正当防卫权,你们面对的是穷凶恶极的罪犯。终于有了解脱的机会,我很好,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快乐。
“哦,大嫂,忘了告诉你,那苹果是江苏徐州,不是青岛产的。”
老粉 (2014-11-30 00:29:03) |
这篇小说,反复推敲多次,都不知怎么下手修改.发来请教! |
木桐白云 (2014-11-30 01:12:30) |
非常精彩!如果第三节直接去掉,效果可能更好。字体可以选择5(18pt),那样看着更舒服些。 |
老粉 (2014-11-30 01:45:47) |
噢,谢谢指教!我对男二号也有多余之感,总下不了手字号选择找不到—— |
木桐白云 (2014-11-30 02:14:14) |
在粘贴文本的空白方框的上端灰色底色的功能栏目黄色笑脸后面第二个白框FontSize,点击出现下拉单,由小到大,选择5(18pt),标题可选6(24pt)。 时间允许的话,尽可能回复到访点评的人,他们都很忙,能花时间点评很不容易。 |
老粉 (2014-11-30 02:57:39) |
只读过初中,中考时英语只得三分,二十六字母不知道有没全对.真不好意思,看到英文等于遇到外星人.谢谢! |
予微 (2014-11-30 04:49:55) |
看得好紧张!说明这心理描写很到位!欢迎老粉到文轩! 出彩的段子不少,这一句我觉得有意思: “即使是披着羊皮的狼,那羊皮毕竟是真,所以温暖所以亲切。” |
海云 (2014-12-01 00:35:15) |
写的很好啊。 |
海云 (2014-12-01 16:42:36) |
我想了想,小说的题目可以用”伊甸苹果“,比你的”两只苹果“有更多地含义,这里面包含了诱惑、罪等意思,如果你熟悉圣经里有关伊甸园夏娃偷吃苹果的事,可能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供参考。 |
老粉 (2014-12-02 00:01:11) |
谢谢点评!有时有点胡言乱语.见笑了! |
老粉 (2014-12-02 00:01:53) |
感谢肯定! |
老粉 (2014-12-02 00:05:37) |
<两只苹果>是初稿时暂定的,后来改为<苹果有毒>,<伊甸的苹果>有洋味,海外可能适应些. 另整篇已经修改过,打算附后,请鉴定! |
老粉 (2014-12-02 00:54:26) |
已修改附后,请帮忙鉴定! |
木桐白云 (2014-12-02 01:30:23) |
紧凑多了!最后的结尾改的也精彩。 很好的一篇短小说! |
老粉 (2014-12-02 02:50:51) |
拜你指教的结果,再次感谢! |
老粉 (2014-12-02 05:39:21) |
伊甸的苹果
一
我认识,这苹果不是牌子上所说的烟台出产,而是来自苏鲁皖交界的徐州。山东的苹果个大汁多味甜,而徐州的苹果是个大肉多,咬一口脆生生的嘎嘣响,实实在在有嚼头。哎,连一个小小的女水果贩子也学会撒谎骗人,这社会,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为了糊口么?为了生存么?都他妈的是借口。就凭这苹果的个头造型色泽,还有那样的内含,不挂烟台的招牌,难道真的就不好卖么?
路边的香樟树挡不住这秋老虎的虎劲,太阳光照得满街都融融的在颤动。人在火炉里额头上却冒着冷汗,眼睛也迷迷糊糊的。那些苹果上怎么都闪着荧光呢?听说鸟雀因为没有嗅觉,所以眼睛就进化出能分清食物光谱的能力。真他妈的没用,才饿了几天就熊成这个样子?
苹果一个个都是又大又圆,在摊位上堆成一座小山。小山上,那荧光里跳跃着播撒着浓郁的香甜,旋风一样隔这么远也能钻进鼻孔里,好诱人,好可恨!
现在是午休时分,街上行人稀少。过来一只流浪狗,不怀好意地在我裤腿上嗅了嗅,然后绕到树边翘起一条腿撒了泡尿。激水筒一样射了两三下,有一下子歪到我的腿上。他妈的,明明是我先到,这会竟成了你的地盘,还把界限划到我的身上。在老子面前也敢这么嚣张?要是当初,老子叫你十分钟后自动到火锅里去忏悔。这笔账暂时记着,你这条黄不拉叽的土狗,最明显的特征是左屁股上有一块两指宽的疤痕。
女水果贩子坐在太阳伞下,眼睛半睁半闭的,手里拿一根绑着一条塑料纸的小竹竿。一边赶苍蝇一边打瞌睡。看样子个头不高,跑起路来肯定快不了,但那短而粗的脖子跟蛤蟆差不多,喊叫起来一定有过人之处。如果不让她出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真的闭眼歇一会儿。付诸行动的难度一点也不大,可在这青天白日里要做到不露痕迹不易。何况,何况我这张脸太有型了。
苹果,苹果,他妈的怎么这香?以前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即使失手拿到,顶多也只是把它当球踢的东西,今天怎么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这里距水果摊约有五十米远,往东是十字街,可人多状况难料;往西一公里就能出镇进山,但中间有一个派出所如恶虎挡道。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里恰好是市与野兼具的风水宝地,可以说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选中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放弃。
五十米的距离走过去容易,问题是过去后怎么办?一脚踹倒水果摊,对那女人双横眉立目:“你老公躲到哪里去了?狗日的欠老子一千块钱,这么久都不还。还得大爷亲自来收,是不是活腻了?”——这样不行,简直一个街头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没一点品位。
“哎哟,这不是表嫂吗?几年不见怎么都认不出来了?嘿嘿,我,我是你姨妈的舅妈家的栓子啊,在北京混了些年,想挪挪窝,跑到这鬼地方来,想不到遇上你。哈哈,看这富富泰泰的样子,一定混得不错啊?”——这样也不行,万一她妈就姐妹一个,不是当场丢人现眼么?
“大嫂,大嫂,可怜可怜我吧?我这肚子已经三天没进东西了,饿到连一块臭骨头也不嫌弃的地步了。你就发发慈悲,施舍一个苹果给它吧?”——呸呸呸,这话根本说不出口,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怎么说老子也还值十五万呢。
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老这么靠在这里,和路灯竿比长短。女人那张肉乎乎汗津津的脸,镜子一样对这边一晃一晃的,说不定早已看出什么眉目。祸福无门唯自找。如果今天真有不幸临头的话,那也不能怪我了。现在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走,过去再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嗬,那女人真会装呢。这会真的打起盹来,那颗染着黄发的脑袋突然重重一点,手上竹竿竟碰落了一只苹果都没发现。苹果掉地上球一样滚来,欢蹦乱跳迫不及待的好像我们家的那条好久没见面的小狗黄黄,那圆圆的笑脸看着那么亲热那么迷人。
二十米,十五米。继续啊?继续滚啊?你他妈的怎么停下了呢?就躺在马路中间,可知道那柏油路面经太阳这么一晒,至少有五六十度,小心把你给烫熟了。耶,荧光不见了,那圆鼓鼓的肚皮上一个深深的小酒窝,笑得那么阴险那么深不可测。地雷?陷阱?女人还在瞌睡,头摇摇晃晃的和风中没有插稳的草人一样。这样的人也会耍阴谋?不像。像,是生意人都有奸滑的本性。老子值十五万哪,谁知道了都难免心动。
不过苹果不会有坏心眼,青青的皮下透着一股香甜气息,握在手里,就有一种充实饱满的质感,送到嘴里咬一口的话,一定甘之如饴啊。
嘿,偏偏在这关头,那女人醒了,揉着眼睛,抬起头,隔着水果堆不阴不阳地往这边望来。她肯定看清了我手里的苹果。丢掉已经来不及。怎么想都有被钓上钩的感觉。他妈的,老鼠打酱油打到猫家里去了。不,老子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跳过那么多陷阱躲过那么多猎枪,今天竟栽在这个不起眼的女人手里。高明,高明,高明之处就在她怎么看都不像这一点上;高明就在她只用不经意扫落的一只苹果,就让老子这会走路的十五万的乖乖地双手奉送。窝囊!
小不忍则乱大谋。见机行事。街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凭我的反应能力,凭我的速度,凭我的手段,还没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先老老实实地将苹果递上去,看她怎么应对。这只手放在腰间的刀把上,对于她来说是福是祸,就在这一念之间。
“大嫂,你的苹果掉地上了。”先委屈一点尊她一声,虽然太自降身份,可从外表来看,年纪应该比我大些。
“哦,谢谢啦!”她站起来,脸上堆着笑,很僵的那种。我是一只手,你是双手,在接触的一刹那,如果有什么异动的话,那么我这只手的刀子就会发动雷霆一击的。占小便宜吃大亏的例子,古往今来不知有过多少,但愿你别成了其中之一。不过老子这十五万可不是小便宜,对于这样的小摊贩来说,拿命换虽然有些不值,但冒一冒险还是可以考虑的。
还好,还算识趣。你只是客客气气地接过苹果,连眼神都清纯得没有一丝涟漪。如果是装的话,那演技也未免太高了。幸运的是那只苹果,本来即刻就该进我这五脏庙的,这会却经历一次冒险之旅后,重归兄弟们的怀抱,它们一定在相拥而泣了吧!真想看看苹果们哭是什么样子?可是,这女人虽然没表露什么,不代表街上其他角落里没蠢蠢欲动的可能。走,三十六计中不是有走为上计么?虽然到嘴边的苹果又滚回去了。
“兄弟,你是好人!兄弟,大热天的,吃个苹果吧?”女人突然出声了。女人还拿起一个苹果举着。
叫谁?街上没人,应该是叫我。可,我兜里连一个钞豆都没有,拿什么吃你的苹果?可,这两声兄弟听着怎么这么耳顺这么伤感?即使是披着羊皮的狼,那羊皮毕竟是真,所以温暖所以亲切。好像很久很久之前,身边的兄弟声此起彼伏日夜不停,就和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酒窖里一样,灯红酒绿里闪耀着的都是被标上兄弟标签的笑脸,美酒美食美丽的女人还有美好的情感,电影一样令心旌摇曳令人回味无穷。可是曾经的那些兄弟们呢?如今都在哪里去了?嘿嘿,都还活得好好的,都还继续着他们的灯红酒绿他们的醉生梦死。我现在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孤独地走在无人的街上,饿得连地上的一只苹果也求之不得。
“叫我么?”我回头问了一声,不管是否危机四伏,靠装聋作哑是不能蒙混过关的。
“是的,是的。兄弟,你是好人!吃一个苹果吧,不要钱。”女人在摊位上尽量探着身子,拿着苹果的手臂直直地伸着,一脸真挚的。
什么逻辑呢?捡一苹果就是好人?还一个苹果再白吃你一个苹果,这是生意人算的账么?搞不懂你这被晒得黝黑的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兄弟,吃一个吧?大热天的,吃一个解解渴润润心。一个苹果值不了几个钱,不会就把我的摊子吃倒的。”她的手臂还是那么直着,脸上的笑也还是那么诚实,好像这个苹果如果不吃的话,她的生意就做不下去。
吃就吃,有什么大不了?虽然为一个苹果丢掉十五万不值,但明摆着还有一个垫本的在这里。如果说往前一步和往后一步都没有太大的差别的话,最起码吃个苹果也算是一种享受。不过这只手接受施舍的同时,另一只放在什么位置是不可忽略的大事。
“对,吃一个会好受多了。我这苹果是山东烟台出的,肉多味甜,解渴又充饥呢。”又在做虚假广告,大约是做得次数太多也就太熟练了,连眼底也都找不出一丝不实诚的影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那年刚出来时,找不到事做,走了一天路,饿得头晕眼花的,看到人家门外有自来水就扑上去猛喝。最后,最后见路边人家扔掉的半只烂苹果,偷偷地捡起吃了,才有些力气。兄弟,你是第一次到这里吧?看得出很生疏的样子。再拿一个。不要紧的,再拿一个去。出门人难哪!看你不像一个普通人,落难只是暂时,哪天你有钱了,再还给我就行。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吗?我看你是一条好汉,出头的日子不会多远的。”
女人的话如天籁之音,那么好听又那么刺耳。这话如果是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听到,我会把她当屁在耳边响起,我会抬腿用我的意大利皮鞋跟将她踹得连翻几个跟头。可今天,今天居然还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这不是重温旧梦,这不是往日浮华再现。莫非,莫非是天使在召唤?是死亡之神来临前的回光返照?兄弟?好汉?出头的日子?我他妈的生命到了可以用尺量用脚步数的境地,我他妈的现在都已经沦落到住山洞睡草铺吃野果野菜的份上了,除了真的有神仙下凡搭救,那就是从哪里能得到一件隐身衣穿上。
我身负十五万却穷得连叮当响声也没有,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不过还得谢了,谢你的苹果,谢你的吉言,谢你那纯醇如酒的祝福。大嫂,谢谢大嫂!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你面前更不能落泪,因为就算冒充,也得把这好汉的脊梁撑下去。
再见!三开油!古得拜!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红红的小脸(儿)
温暖我的心窝
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
二
天气好热,叫人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都扒光,恨不得钻进水井里泡着。街上虽说暂时看不到人影,可摊子不能脱人,生意还得守着。只好装着打瞌睡,心静自然凉。
妈呀,吓死我了!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你说恐怖不恐怖?
这么坐着还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胡强就靠着对面树下望着这边。我当时心里扑通扑通的,都快蹦出嗓子眼。
我在想,胡强不是打死人被判了无期么?不可能跑到这里来的呀?心里越是想把他认清楚,眼睛就越不敢多望一下。都怪我当年不懂事,只看他外表长得不错,出手又大方,和他这样的人谈起恋爱。
我爹说:“他是混混,除了打打杀杀,没别的本事。这样的人,注定是一生蹲号子的主。你要是跟他,就别认我这个爹。”
我也犟,脱口回说:“不认就不认。他只是从小无父无母,缺少教养才变成这样的,要是有人常在身边劝导,还是有希望改邪归正的。”
和他相处三年,我说破嘴皮,不但没有令他有半分悔改,反而亲眼看见他被几个警察按在地上给铐走了。他替人收账打死人,罪有应得,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他不再报任何希望。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要是真的出来了,第一个找的人应该就是我。因为不光是我对他好,另外,十年了,除我心里还有点他的形象之外,他那帮混混兄弟都早把他忘到不知哪个丘里去了。
我心里慌啊!我的心在不停地抖着。你这会还来找我干嘛呢?我现在已经是有家有口的人,我老公长相是比你差,能力也不强,可醋劲不比你小,真的要是你来了,他还不和我闹翻天?天哪,我不能抬头,我不能认你。
想不到他竟往这边走来,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好多天没换洗过。低着头,看不清完整的脸部,还不能确认是他,可身材和走路时的姿势就是像。
这些年我的变化更大,不光是头发染黄了,人也胖了,脸也晒黑了,一点当年的样子也没有。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呢?哦,肯定是找到你那帮兄弟后,人家不理你,就往我这推吧?
妈的,越心慌越是容易出状况,这时我竟然扫落了一只苹果。苹果向他滚去,他弯腰捡起来。一只苹果送给你,算是对当年那段孽缘的一个了结,你拿着走你的路吧?行行好,别过来,别来骚扰我!我已是个有丈夫有家的人,不是说守不守妇道的问题,关键是我招惹不起你呀!
咳,他把苹果送过来。是的,你不是要饭的,是灾星是煞星,一个苹果是满足不了你的。我的妈呀,胡强,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呀!这,这,这怎么办?这怎么应对才好呢?我急得都快要哭了。
耶,他说话了,喊我大嫂,他对人从来没这么客气过。噢,口音不对,脸形也不对,胡强的脸窄些左眉间有一个刀疤。操,认错人了,真丢脸。
胡强被判无期,怎么可能出得来呢?这人远看只是有点像而已,其实和胡强差别大多了。瞧他那脸方方正正的,虽然憔悴些,可掩盖不了那股不凡的气势。眼神也正路,不凶悍不狡诈。是个好人,是个落难中的好人。真该死,冤枉他了!
收摊时,我把这事当笑话和老公说起,谁料老公对我一翻眼,怪我白白糟蹋两个苹果,说:“两个苹果有一斤多重,值几块钱呢?”我说:“我操你妈的,你只是进货时跑跑路出出力气,老子天天日晒雨淋的守摊,送人两只苹果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老子在心里把人家给冤枉了呢?你要是这么小气,哪天他要是再来的话,老子再送他两个苹果。”
老公把那小眼睛对我鼓着,也生气了,问我这样胡闹,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是不是不想过这日子?我火了,反问他:“怎么啦?那人长得比你潇洒,他要是来第三次的话,老子不光是送苹果,说不定一时糊涂连自己也一起送给他。这是老子的自由,你在这吃他妈的什么干醋?”
我确实有点欺侮老公,关键是他这人好欺侮欠欺侮,没事时,他给你找事,把你惹毛后,他就只会缩着脖子绷着脸,屁也没有了。老子如果不是当初一时失足找了那个混蛋,怎么会轮到被你糟践?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就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吵嘴时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孩子都已上学了,我也开始人老珠黄了,打心底里也没有过换个男人的念头。说说重话气气这个小气鬼,看他那副委屈样子,倒也可乐。
人生有时还真的和演戏一样好玩呢。想不到那人第三天真的就来了,不像上次那样畏畏缩缩的。还是中午那个时候,还是那身打扮,也还是从那个方向,没事人似的背着手,一边装着看街上的风景,一边走过来。到摊位前,面对着我开口就说:“大嫂,还能给我两个苹果么?我饿了。”
一是一个大男人开口向我讨要,我没好意思拒绝;二是想起和老公争嘴时说过的话。心想今天又有让那家伙生气的理由了,就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两只个头最大的苹果递过去。
“兄弟,尽管吃。别急,人家都说好事多磨。现在找工作是有点难,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看你这一表人才的,不用你的老板那才是瞎了眼呢!”我这话不是恭维他,是鼓励,是希望他早点好运当头,如果他真的天天都来的话,两个苹果是舍得起,可我那如果他第三次再来话就跟他走的誓言是万万不能兑现的。美女帅哥人见人爱,不过分寸还得把握住,老公再不怎么样,也是自家的。何况我这小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丰衣足食的,怎么能再折腾了呢?
“大嫂,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一个要饭一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双手捧着苹果,居然这样问我。
“哦,说句你不要见怪的话,要饭的来了,我都给一个苹果;你来给两个,是因为你不是要饭的。我也是受过难的人,知道苦的滋味。”我没告诉他,他长得是我喜欢的那一类。
“噢,不要紧,不要紧。谢谢你了,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他对我笑着点点头,还略微弯弯身子。这是礼节呀,记得评书里常说公子落难后都是这样欠身施礼,嘴里还酸溜溜地说:“小生谢过姐姐搭救。此恩铭记在心,他日若有飞黄腾达之时,再来相报!”
嘻嘻,我才不要你他日来时有什么好处报答,真的有那天,我家怕又有一段不安宁的日子呢!只要你早日转运就是最好的回报了。慢走啊,慢走。
这一下午,我心里都喜滋滋的乐。真怪,白送两个苹果,反而有发财的感觉。
老公来帮忙收摊时,我看到他就又憋不住笑。老公歪着脖子问我又发什么癫?。
“你他妈的,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没人味了呢?老子是发癫了,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我那相好的今天又来了。”我看着他副怂样,故意激他。
“相好的?谁呀?不会是,是胡,胡……”老公将一筐水果装上车,眨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向我吐着。
“胡你妈的个头。你敢继续说下去,老子要你从此以后满世界找后悔药去。”我一看那狗嘴一张开,就操起案子上的西瓜刀,威胁道。那个混账是我一辈子的噩梦,谁敢在我面前提他,谁倒霉。
“你,你不是说相好的吗?”老公傻呆呆地望着我说。
“两只苹果的那位帅哥。”
“又损失两只苹果?”
“是呀,说话算数。”
“你能,你女丈夫!”老公不再生气,反而对我竖起大拇指。
“是哦。哎,和你商量一下,要是他第三次真的来了,我怎么办?真的就跟他走啊?不跟他走的话,就砸了说话算数的金字招牌;走的话,可又舍不得咱儿子。你说咋办呢?”我故意对着那张黑着的脸逗他。
老公不吭声,只顾弯腰往筐子里装水果。他捡起一份报纸,在手里狠命地揉成一团,然后扔到路上。他妈的,报纸又没得罪你,你和它生什么气呢?
“那不知是谁忘在这里的,你这么扔了,明天人家来要,我拿什么还?你神经病啊?”我跑过去捡回报纸,在案子上小心展开叠好。我平时喜欢看新闻,好像多看一些国内外最近发生的事,自己的心胸眼界就开阔不少。老人们过去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还不就是看书读报得来的。我这木头老公就不喜欢学习,他的人生只有两样:睁着眼睛吹牛,闭着眼睛打呼噜。
报纸上新闻不少,外国在打仗,中国的领导在跑外交,沿海地区忙建设。家乡,家乡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喜事?其实我最想看的就是家乡的新闻,哪怕只有一两句话,只要是关于好的那方面,都能叫我高兴好一阵子。在外漂泊这些年,弄得亲戚不亲朋友不友的,弄得老人孩子天天望着村口的大路流眼泪。多想家乡也发展起来,也高楼林立遍地工厂,也有好多挣钱的机会!
第一版不可能有,第二版也不会有,第三版还没有。嗯,这一版,右下角有一块通缉令,公安部发的?算是一件不小的新闻。悬赏十五万捉拿逃犯?妈呀!十五万哪?够我在这街边守好多年呀!XXX,男,三十二岁,身高一米七八,长方脸,高鼻梁。上穿棕褐色皮夹克,下穿浅蓝色牛仔裤,脚下是一双意大利进口中跟黑皮鞋。
这人生得应该蛮帅的,怎么会犯法了呢?可惜……
噢,还有照片。这人?这人?看着怎么有点眼熟?怎么,怎么像,像……
“哎,哎……”我对老公不住地招着手,嗓子里被什么卡住似的喊不出来。
老公在将水果装车,扭头问我又发什么癫?他这人就是死脑筋,我都急成这样了,他还慢吞吞的转不过弯。我把报纸递过去指给他说:“你看,你看这。这,这,这……”
“这照片么?噢,通缉令。不稀奇,报纸上常有。咋啦?十五万?那是天上的月亮,你能摘到?”老公又对我翻着白眼,那张臭嘴撇得跟一个豁口瓢一样。
“两只苹果,像两只苹果。”我急出一身汗,才终于吐出这几个字。
“是那两只苹果?”
“像,像,好像。”我解释。
“你醒醒吧?被窝里是难免有个把跳蚤。偌大的中国,有一个通缉犯不稀奇,被你碰上了才是奇迹呢!有这好运的话,我看你还是买彩票去,中了就不止十五万。”
卖了几年水果,我看人几乎不走眼,这一回,不敢确定,真的不敢确定。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因为有那个胡强,就是怕那些亡命之徒。跟同行跟城管打打骂骂撒撒泼,大不了费点精神伤点皮肉,可那些人不同啊,惹恼了他们的后果会家破人亡的。
老公还在哼着他那狗屁小调,好高兴的样子。跟他那样人一时说不清,我只想是自己看花了眼,是的,偌大的中国,有个把通缉犯怎么会被我碰上呢?不可能,不可能的。可我心里就是慌,腿肚子都在抽筋,连报纸也拿不稳。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真的胡强来了。他拎小鸡一样地抓住老公,呲牙咧嘴的对我狞笑着要拧断老公的脖子。伤老公是毁我家的顶梁柱啊!我要和他拼命,可手里什么也没有;我想一头把他撞死,可我双腿瘫在那里,爬也爬不动。我哭了,大声的撕心裂肺的哭着。
三
苹果好甜,甜透了我干渴苦涩的肠胃;苹果有毒,毒死了我心中恣意丛生的野草。万万没有料到,我这三十多年无人开垦的处女地里,竟还可以照进阳光,还有可以生长善良真诚的沃土!
听过称兄道弟的称呼何止千万?却从来没有出自这个女人口中的如此沉重而又如此温馨。在这众叛亲离如孤魂野鬼般走投无路的境地,即使无意,却又平常得如朝朝暮暮。泪水自我毅然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一直伴着我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完苹果。这样甜中有咸,痛里有暖的滋味,为什么至今才尝到?这种恩中有爱外疏里亲的感觉,为什么到了穷途末路时才领悟?我捧着这圆圆的温暖的苹果,如捧着母亲的乳房,贪婪的用心的吮吸品味。人生如果可以有悔悟的话,我真的愿意重头再来,好使今生不再鲁莽不再坎坷。
没有机会了。错过的永远是遗憾,是别人口中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再次回到你的摊位前,我厚着脸皮讨要的不止是那两只苹果,而是确认你真实的情感,是你那我真心里希望能重复一千次一万次的祝福,于我来说或许只是饮鸩止渴。
大嫂!大姐!妈!在这僻静荒凉的山洞里,我对你跪下,对遥远的遥远得如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亲人跪下,我不求我的忏悔能减轻自己的罪孽,只但愿能使你们那不再有我的未来幸福安宁!
那份报纸是我顺手塞在你水果案下的,这颗价值十五万的头颅顶得太累太艰难了,我心甘情愿赠送给你,不是为自己赎罪,而是祈求善良因此可以延续可以发扬光大,算是我为有着父母般宽宏深厚胸怀的人,做出自己最后的奉献。其实你比我的父母更值得尊敬,更有资格拥有。
再见了,这暗无天日见不得光明的山洞!再见了,这行尸走肉鼠窃狗偷般的潜逃人生!走向死亡的同时也就是走向重生。我当扬弃这肮脏蓬乱的形象,穿上我原本的棕褐色皮夹克,我的蓝牛仔裤,我的意大利皮鞋。剪掉我的胡须,理顺我的黑发。我要告诉所有今天见过我的人,我曾经是一个人鬼不分罪恶滔天的逃犯,但今天我是一个走向光明走向未来的好人,一个知恩图报的好汉。是的,你说的对,我要做一条好汉,我就是一条好汉!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一年里最丰饶最幸福的时段。天也更蓝,阳光也更灿烂,连空气里也充满了成熟的香甜。再见了,树枝上累累的野柿子山核桃还有野板栗们,我不再打乱你们的生命节奏!再见了,斑鸠鹁鸪野兔山耗子们,我不再骚扰你们生存的空间了!再见了,奇诡陡峭的山路深浅莫测的水路以及宽敞平坦的柏油公路,常言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而我今天必须与你们一一道别,因为如果有来生,我决不会再穿新鞋走老路。
走在这样的心境里,我感到胸腔从未有过的宽阔。远远的,我又看到了你那荧光诱人的水果摊,看到了你那张阳光一般的脸庞。再次站到香樟树下,不用看,单只用鼻子就能嗅到不同寻常的氛围。那些角角落落若隐若现的便装身影里,其实都掖着枪藏着刀。看到你们蹩脚的形象,我感到可笑之余,更有一份欣慰,证明我的报纸没有白送,我的尊容还依稀可辨,我的身价还没贬值。
没有什么能让视死如归裹足不前,我尽管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过去,再者,还得抓紧这有限的时间,我要在你身边尽可能多感受一些温暖和慈爱,我要向你吐露最迫切的心声,最起码也该多看你一眼,好使来生不忘做一个如你一般的好人。
你今天不再瞌睡,看到我来,竟然僵硬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恐怖。不要怕,就算我有毁灭天下的能力,也决不会动你一根汗毛。噢,呵呵,水果摊下也有秘密,那一块本来用来遮挡灰尘的布幔,无风自动着。纵然那下面藏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我又有何惧?你要是敢掠夺我这仅有的一点自由,我腰间的刀子也决不肯轻易应允。
“大姐,你这苹果怎么这么甜呢?”我尽量摆出一副轻松和悦的姿态来减轻你的心理上的压力。
“哎,哎,我,我……”往日平易近人开朗自信的你,变得惶惑起来,眼神更是复杂得无法言表。
“不要怕,不要怕。我是来向你再要两个苹果的,如果,如果……”我正这样提醒你今天和昨天的我还是一样时,就感到从水果案下卷出一阵飓风,仿佛真的一头猛虎扑了出来。
我没有丝毫惊惧,多少年练就的身手足以应对这种莽夫行为。虽然被动一些,但我一侧身斜步,左手揪住对方的肩胛,右手已经从腰间抽出刀子。我不想马上就置人于死地,只想见证一下这么久的身心折磨后,我的能力是否退化?再者,有这样一份勇气和胆魄的人如今已少之又少了。
想不到对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拼命三郎般不管我上盘,就势双手搂住我的一条腿。他的意思明显是打算放倒我控制我,好等待援兵。傻瓜,你当和你一样不惧生死的浑人,这世上除了我还有第三个么?这样做其实是给我送来临死前捞个垫背的资本,我本可以大大方方地笑纳,可我下不了重手。这傻瓜,傻得可爱勇傻得草莽,简直就是黑李逵再生。也算是一条单纯又执着的汉子,只是太急功近利了。我要给他一点教训,用我的经验和我的刀子,告诉他不是每一个苹果里都没有虫子。
本来我可以顺手从他的前面直接捅进去,这样的话既省事又保险,只是那样做就违背了我的初衷,因此在改为向他的后背肩不要害的部位刺下时,我的重心被他推动,整个人跟着他往后倒下。
想不到,就在这时,你居然吼叫起来。堆得满满的水果摊子在你面前火山爆发般腾空飞散开来。那些香甜的水果变成满天彩色的大雨,缤纷地飞升降落,玄幻得和美国大片《星球大战》一般令人惊艳。你即时却又太过忙乱地扑上来,用胸脯迎着我的刀锋,用双手握着我的刀把。你这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害我?我宁愿向自己捅一百刀,也万万不敢使你受半点伤害呀?可我竟然真的将刀插进你的身体。
你死死地抱着我的右手,一任你的鲜血染红了我的刀染红了我的手。此生沾染过的血已经不少,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滚烫如此炙人心扉。
你的脸上不再有畏缩不再恐慌,你怒目圆睁,更是一副狂牛的架势。你大义凛然奋不顾身与我曾经的勇敢有着霄壤之别。你是佛,根本不该用这样舍身的方式来渡我这样的人。不值啊,真的一点也不值哦!
我想抽出刀,我只是想让你的伤害不再加深扩展,想即时帮你止住伤口的流血。如果你的生命真的因我而不测的话,那么我来生也无可救赎啊,大嫂!我的大姐!
都这个时候了,那些若隐若现的身影竟仍然若隐若现,你们他妈的还是人么?这样僵持的时候是最佳抓捕时机呀,你们还不一哄而上,你们到底在等什么?等出了人命?等老子摆脱困境,然后从背后打黑枪?你们这群冷血的猪,老子真的恨此时刀下为什么不是你们这群混蛋!
“大姐,我只是打算给这家伙一点教训,不是要伤害你。你让我拨出刀子,好快点止血。”我躺在地上,向你恳求。
“不,不要。我不准你这样。”你仍抱着我的右手,甚至将刀更深地向自身插去。
“大姐,我真的不是来伤害你的。我感谢你的好心你的苹果,我想报答你。那份报纸是我送来的,我要用我这十五万身价来报答你。你报案,我不怪你,我怎么能伤害你这样的好人呢?”时间不多了,我只有躺在这里向你表白我的心意。
“我不要你的好意,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要你伤害我的老公。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罪犯,你这个人渣。”你跪在我的身上,腾出一只手对着我的脸我的胸脯捶打着,一边悲愤地嚎叫着。
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个无法弥补的大错。人们总是教训人一错再错,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辈子都是在错误这条不归路上走着,即使有回头是岸的愿望,最终还是铸成大错。百死莫赎啊,真的百死莫赎了。无须分辩,无须挣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大姐,你就痛痛快快地捶吧,你就拼尽全力地捶吧。只要能解你此刻的心头之恨,何妨将我这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捶成肉饼捶成肉酱。”我不再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仰面躺在地上,甚至将我那鲁莽的大哥也拉到身上压着。似乎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得以摆脱这副罪孽深重的肮脏的肉体。
“别打了,别打了。”大哥这时发话了,他抬手制止了你的疯狂,也放松了对我的压制。“听你说的话,不像一个穷凶恶极的人。兄弟,案是我报的,但我们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十五万,我们帮你寄给你的父母。快告诉我,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别装死。快说。我不怪你了。”你从我手里夺过刀,手捂着胸脯也起身对我说。
我的脸火辣辣的,我的喉咙火辣辣的,我的周身都如在烈火中一样。我无话可说,只有感动,只有流泪。只愿这大地突然之间豁开,将我吞噬将我纳入,哪怕一直下到地狱的最底层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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