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班的时候,子力刚刚把老鼠摆到实验台上,中村走过来了,满脸堆笑地同他打招呼。
平日里,无论对日本人中村还是印度人阿里,人杰都存有极大的反感和戒心,乌眼鸡似的整天瞪着。子力是经人杰介绍入室的,又和人杰在一个实验组里,他们之间的对立情绪不免影响到子力。开始时感到特别扭。“何苦来呢?”子力不止一次的问自己。研究研究,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事,八字还没一撇,离发表《自然》和《科学》杂志的文章,离诺贝尔奖还不知差多远呢,抢不着似的先掐了起来。这厢争的头破血流,没准那厢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看到他们硝烟弥漫剑拔弩张的阵势,子力心里觉得好笑。不管人杰怎么想,子力认为既然是来做研究的,大家难得碰在一起,过程中也难免不要互相帮助互相配合,没准谁用得上谁?何必把关系搞的那么僵?再者说,据子力观察,中村和阿里并非人杰说的那么坏,至少,子力感到他们对他还不错。因此,日常见面,他们总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没想到中村今天来到他的实验台前来了。他觉得他必定有事情,便停下手中的活打量他。中村仍然笑着,指着笼子里的老鼠问:
“Dr.任,这就是清醒鼠模型?”
“是呀。”
子力也笑着答。
“任,你真了不起!知道吗,这种模型老板早就想做,一直做不起来,你一来就给解决了。喂,这老鼠身上插了几根管子?”
中村表现出的兴趣使子力感到他的真诚。
“看起来是三根,实际上是两根,胰液经这根管子回流到十二指肠,实验时才剪断单独收集。”子力对他的夸赞感到高兴,指着老鼠背上的一根管子向他解释。
“实验好吗?”中村问。
“当然,上次实验室例会上我已展示了这些资料,数据显示模型很好。”
“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结果和格林教授的结果一致吗?”中村放低了声音,朝着门外呶呶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子力知道他要说什么,回道:“我还没试。那个实验要事先做辣椒素的治疗,模型要复杂的多。再说,我也不想试。”
“任,你最好试试,这可是我们实验室里的头等大事,带有方向性的指导意义。”
中村这样鼓励他。子力笑了,心想,这个家伙也够狡猾的,也想利用我的嘴说他心里的话,我哪能轻易上这个当。于是说:“是个大问题啊,但也是个危险区,会踏上地雷的。”
中村笑着连说知道知道,说着转了一个话题问:“任,会插静脉管吗?”
“会,怎么啦?”子力口里问着,心里却想:明知故问,不管用麻醉鼠还是清醒鼠,插不了静脉管还做什么实验?再说,这些清醒鼠都在这儿,脖子底下那根管子不就是静脉管吗?
“我想请你示范一下如何插静脉管,过去我也插过,就是做不好。”
原来他是这个用意。子力虽然明白了他如此兜了一圈极尽恭维的意图,却也不好推卸,只好答应,跟他来到另外一个房间,一看,老鼠早已麻醉好了,平躺在恒温垫上。子力坐上椅子,整理好器械,调好灯光,便开始操作。他动作娴熟,又不说话,从切皮到固定好插管,前后不过五分钟光景,看得中村直咂舌头,有心让他在几个重要步骤上重新演示一番,却又不好出口,犹豫了一会才问:
“动脉插管怎么样?”
子力想了想,笑着说:“应该不成问题。”
“方便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演示演示?”
中村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不停地搓着手。他担心遭到拒绝,眼睛也不敢正视子力。子力不觉好笑,心里道:这种雕虫小技,即使倾囊相授也算不得什么,这些人不知为什么把它看得如此重要,平日里的高傲竟连一丁点儿都不顾及。算了吧,看他那可怜劲儿,就答应了他吧。这么想着嘴里便说:“挑个方便的时候吧,这也算不了什么技术。”
中村听了,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连连说道:“任,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
从中村处回来,人杰也进了实验室,看见中村找子力,便问:“他找你干吗?”
“想叫我教他动脉插管。”子力随口答道。
“不能,你不能教他!”人杰口气坚决,斩钉截铁。
“为什么?”
见他如此蛮横,子力心里十分不舒服。
“他都会了,我们吃什么?”
“这只不过是个技术,技术只不过是个手段,算不了什么大事。”子力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算不了什么大事?”人杰一下睁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关键技术,都那么轻易会了,我们还打什么王牌?”
“我不认为区区一项技术会成为我们的王牌。”
人杰听了,苦笑一下:“我知道你自恃才高。没错,我很同意你的观点,而且比你有更深的体会。”说着,他顿了一下,看看子力不服气的眼神又说:“相信我,能够聚在这里较劲的,没一个笨人,脑子都不糊涂,想在这种情况下取胜,或者说获得哪怕是微弱的一点优势,恐怕靠得就是你认为微不足道的那些小事了。”
“你虑及的也许有道理,可是我总不能拒绝一种诚恳的求助吧,特别是那张笑脸,你怎么开口说不?”
人杰听了这话,脸苦的更小了,说:“拜托啦,你怎么还是当年那种书生气?笑脸,笑脸值多少钱?笑脸还不容易做吗?今天有求你时,他是笑脸,明天不需要你时还会有笑脸吗?恐怕那就该是冷脸了!”
“果真会如此?别说的那么吓人啦。”子力听了,不禁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暗道:一张不想笑的笑脸果真就那么容易做吗?想着,望望人杰那副深谙世故的样子,心里不禁凄然。
他没有再作声,也知道讲什么都没有用,都会被人杰驳得体无完肤。人的观念一但形成,只怕九牛都拉不回。他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论了,他不能说服他改变一丁点儿就如同他也不能说服自己改变一丁点儿一样。他转过身去,忙着准备今天的实验。今天,他将涉及实验室里最敏感的课题了。本来,那么多的背后议论早已使他对人杰的天才发现产生了疑问,他本能地感觉到,碍着当年的友谊,他必须回避这个课题。他害怕万一做出与人杰相反的结果而无法面对朋友老板和自己。他想象不出自己的良心会不会像人杰一样在一派胡言乱语之后居然还能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他既怕自己违背了良心亵渎了科学,又怕自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前程甚至失去了在这个实验室里的立足之本。但是,当他在这个实验室里建立起清醒鼠的模型之后,兴奋了的老板便让他用这种模型去论证他们那在生理状态下胰腺分泌单纯由神经支配的划时代的理论了。他一心等着子力的结果,好在下一届世界消化年会上把格林教授彻底击败,驳得他体无完肤。万般无奈,子力只好一步步从胆囊收缩素释放激素的研究中转了过来。
今天的老鼠是两周前用辣椒素对迷走神经治疗过的老鼠。也就是说,支配胰腺外分泌的神经反射弧已被打断,只要再给相同剂量的胆囊收缩素一刺激,这种神经支配作用的结果便一目了然了。人杰也十分关注今天的实验,破例地早早来到实验室,十分殷勤地问子力要不要帮忙?子力看着他,觉得很奇怪,笑着说:“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人杰嘿嘿笑着,“今天没什么大事,看看你做实验。”那笑容非常勉强,分明还没有从刚才争论的阴影中走出。子力并不介意笑脸究竟装不装得出来,只感到人杰的亲临另有深意。是心虚呢,还是对我不放心?子力这样暗自思忖。他虽然揣摩不透人杰的心思,但对自己的主意却清楚无比:他不愿意让人杰插上一手!老实说,他自己也很看重这个实验,他非常想亲手论证一下这个传得纷纷扬扬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要准确无误地把握每一个实验环节。因此,他一口回绝了人杰的帮助。
人杰今天真的非同寻常。他不愿尴尬地和子力对坐着等实验结果,却又想随时知道实验的进展。差不多每隔十五分钟他就要跑过来一次,察看试管里腚蓝颜色改变的程度。
“嘿,怎么样,这管低了,真的低了!”
他惊喜地叫着。子力坐在椅子上朝他翻了翻眼皮:“你今天是怎么啦,大惊小怪的。这是基础分泌,什么高了低了的,我还没给刺激呢。”
“怎么,还没给刺激?基础分泌干吗等那么久,都一个多小时了。”
“是的,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但是还不稳定,我想再等等。这是清醒鼠,基础分泌波动幅度很大,和麻醉鼠不一样。”
“用麻醉鼠时只等四十分钟,可这都两个四十分钟了。”人杰仍然觉得没比要等那么久。
“麻醉鼠实验与麻醉深度有关,清醒鼠没这种因素的影响。再说,即使已经给了刺激,腚蓝的作用还要一定时间,干吗这么着急?”
人杰听了,咧着嘴干笑了几声:“对对,不着急,不着急。”他尴尬地转过身,忽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来:“还记得几个礼拜前我们做的题目吗?就是十二指肠张力和渗透压改变后对胰液分泌的影响那个题目,结果不错,十分清楚。我已经把它写成一篇文章,准备投给《胰腺》杂志,你是第二作者。你刚来不久,这么快就有了文章,老板一定高兴。不过,这只是合作的小小付产品,不算什么,小意思。”
子力听了,先一愣,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想道:这家伙,手脚倒快。但他却不动声色,笑着敷衍道:“文章还没送,你怎么就知道能发?”
人杰听了,骄傲地笑了,说:“你知道这份杂志的主编是谁?是我们老板!这就好比是自家的菜园地,想吃青菜还是箩卜还不由着自己。”
人杰讲着,流露出得意的神情。子力听了,应道:“噢,那可要谢谢你啦。不过,实验虽是我做的,可主意是你想的,文章是你写的,我是地地道道的无足轻重,算不得功劳。”
“唉,什么你的我的,咱俩是谁?怎么说也算得上同舟共济吧,自然也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还要分什么彼此?”
子力笑了:“是啊,同舟共济,要翻船就一起落水。不过,话说回来,在《胰腺》杂志上发表文章在你看来是小意思,可在我眼里,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出国之前,我们单位没几个能在国外杂志上发文章的,发表一篇《胰腺》文章像中了大奖,是一定要请客的。放心吧,我知道孰轻孰重,会好好跟你合作的。”
听了子力这番表白,人杰心里踏实多了,不再像先前一样猴急火燎坐卧不宁。快下班时,人杰又回到了实验室,急不迭地问子力:“结果怎样?”子力把一排试管举到人杰的面前说:“没有抑制。”
“什么,没有抑制?”人杰听了,脸一下沉了下来,木呐地愣了一会,把试管架举起来迎着亮看了半天,把其中一管提起来插回去比照了一会,仍不甘心地问:“是从这一管开始的吗?”
子力瞧了一眼他提起的那个试管说:“是,剂量方法同麻醉鼠完全一样。”子力说话口气坚定,不容置疑。
“蛋白测了没有?”
人杰铁青着脸,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测了。”说着,子力把手中一张数据递了过去。“不过,我还没有统计,但从经验看,升幅似乎比没有辣椒素治疗的还高。”
人杰终于不耐烦了,把纸一扔,说:“不对,肯定什么地方搞错了,不可能有这样的结果!”说完,转身愤愤而去。纸片被他疾转的身形带起,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才飘飘然地落在地板上。
子力没有想到他的情绪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一时呆了,张着嘴看着他出去,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收拾整理好实验台,子力来到人杰的办公室。人杰抬头看见他便说:“这次实验结果不能在实验室例会上报告。”
“为什么?”
“这个过程有问题,肯定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我们必须认真检讨,重新做过。”
“这一批老鼠都不能用?”
“是的,一个都不能用!”人杰武断地说,也是不容置疑。
“建这种模型,技术难度不说,时间至少要一个月。如果你不相信今天的实验结果我无话可说,三天后,等老鼠恢复一下,我们可以重新试过。可要说这一批老鼠都不能用,我觉得太可惜。”
“不可惜,真正可惜的是做不出预期的结果,这才是最大的浪费。你不必再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无论多大代价都要付!”
“那么长时间没有结果汇报,如何向老板解释?”
“就说这批老鼠手术失败了,或者说感染了,需要重做。”
“说什么?”子力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无论手术失败还是感染都是他的责任,而与他却无丝毫干系。再说,刚刚夸我手术了得,一下建成了这么复杂的动物模型,忽然又说我手术不行了,连感染都控制不了。一会天上,一忽儿地下,我成了什么人啦?刚想发作,忽又想,这事干系甚大,人杰定然一下接受不了。我也不必急这一时,真正吵翻了,弄僵了,于大家都不好,伤了他不说,就是彬彬那儿也不好交代,到时,彬彬定然不会原谅我。再说,一次实验就能定论吗?从这个角度讲,人杰并没有错,别说一次两次,就是三次四次也不算过分。无论建立一种新的学说还是推翻别人的结论,都不是一次两次实验所能解决的,严格来讲,这并不算代价,而是最基本的要求。
想到这儿,他笑了,说:“我过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这事,我也不想现在过多地讨论这个问题,过早的结论有害无益,我们先放放它,冷处理不更好吗?我过来想告诉你,周末钱超他们组织一次郊游野餐,希望你们全家一起去,大家在一起乐乐。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美的风景,别都辜负了。整天在实验室里研究研究,什么时候都没有个尽头。人不是机器,需要调节,没准大自然会给你什么灵感呢?”
人杰听了,想了一会,笑了,说:“没想到你会有那么多费话。好吧,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周末咱们好好玩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