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之后,子力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里,向东把刚刚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坐下来准备吃饭,打量着子力说:“怎么不做饭?想老婆啦。”子力无精打彩地站起来,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说:
“是想老婆了,想得慌。唉,你说我们是干吗来啦?大老远地跑这儿,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向东开始把菜往碗里拨,说:“男儿有志可无悔啊!再者,要说后悔也不是你一个。你看国内的人,还不是抢着往外跑,惟恐晚了一步。别不知足了,其实,你已经算是有福的了。”
“还有福?我这是受罪,受罪来了!”
子力叫着,开始做饭。偷懒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子力做饭便是煮面。煮面极其简单,锅里装满水,拧开火,便把面条塞进去,水开的时候,面条也差不多烂了,再把青菜佐料一骨脑加进去。
说话的功夫,锅里的水开了,子力打开冰箱,找出一棵大白菜,剥下几叶,也不用刀,一边撕一边往锅里扔一边不停地抱怨:
“瞧瞧这棵菜,凭什么就值三四美金?在家的时候谁还吃这玩意儿!”
“在家都吃什么?”向东看他火大,咧着嘴笑,拿话挑他。
“吃请呗!怎么,你不吃请?在国内,有几个动刀子的医生不吃请,至少我还没见过。”
子力盛了面,也坐下来吃。吃了一会,见向东不作声,心里反而没着落,便找话惹他:“喂,你吃饭能不能小声点,不就是个芹菜吗?啧咂有声的,不知道的还不知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向东并不着恼,接茬说道:“我看你今天有点反常,真的想老婆啦?可想老婆也不至于想得发急呀,谁招你惹你啦?说来听听。”
子力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在美国真的没有朋友而言?”
突兀一问,向东根本没摸着头脑。愣了会接口道:“不是吧?人都是一样的,在哪儿都会有朋友。比如说我们,过去不认识,现在是难兄难弟,不也是朋友吗?”
“算了,说得好听,没准哪天就在背后捅我一刀子呢!”
向东听了,一本正经地接道:“那可真说不准呢,卖你的时候得看对方出多大的价,两块钱一磅是肯定卖的,咱们买里脊肉时不也才两块半一磅吗?”说完,“噗哧”一声笑了,笑完才忽然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小声问道:
“怎么,又和你那位朋友怄气啦?”
“来美的时候我手里有两个机会,冲着人杰就是图个照应,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我有一种感觉,他想骗我,至少是想利用我,让我替他帮腔。”
“帮腔就帮呗,帮谁不是帮?何况是老同学老朋友。”
“是的,假如能帮,我也不会吝啬这点才智,可我隐隐感到我帮不了他。你也是学医的,你说,器官的功能会只有单一的调节途径?果真如此,那应急状态下的代偿走什么路线?传统生理学明明说体液和神经调节相辅相成,可他偏偏说只有神经调节,真不知老板是怎么想的。那么大的教授不会是白痴吧?居然会让他牵着鼻子走。”
“那就分开走,各走各的。那么大个实验室还怕没有题目?”
“我也这么想,可今天他又生生地把我给拉了回来。你说,他假如真的是胡编乱造,我该怎么办?是帮还是不帮?”
这一问,向东也傻了。愣了一会才答:“要问我,还是那句话,别轻易地说不。知道吗,这是科研的大是大非问题,不能轻易的下结论。即使下,也不能从你的嘴里出来。一则你现在只是感觉,并没有证据。二则即使有了证据也轮不上你说话,人轻言微,懂嘛?再说,无论哪个老板对‘造假’两个字都是讳忌莫深的,你不比那个削白脸,他说完屁股一拍走了人,你呢?既来了,就轻易挪不得,你的日子长着呢!”
吃完饭,天色还早。向东对子力说,出去走走吧,散散心。有些事是不能当真的,当真了自寻烦恼。子力望着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同向东一起向外走,心里却思道:这个家伙倒滑头,有些事不当真行,可有些事就不能不当真!
夏日长了,太阳像贪玩的孩子迟迟不愿归家。树荫也长了,投在脚下,炎日的余热立时便收敛了许多。凉意扑面而来,如同踏入装有巨大中心空调的建筑。风开始起了,吹在脸上不再燥热。出来便是解闷取乐的,刚才的话题干脆不想。
河边的路像高高的堤坝,胡伦河就在脚下流淌。河床宽广,两边茂密的树木和灌丛沿着河水蜿蜒向前。从上游流过来的河水像贵宾一样在两岸林木的夹道欢迎下流入小镇,日夜不息,叮咚作响。转过‘之’字型的小弯,忽见几辆闪着红灯的车子趴在河边灌丛旁,几个似乎穿着警服的人正对着一座搭在水边的帐篷指手划脚。
“这是干嘛?”子力好奇地住脚观望。
“这座帐篷搭在这里好久了,整整一个冬季。”
“有人住?”
“当然,虽然没有见着,可常见周围胡乱丢弃的垃圾,还有掀翻了的购物推车。”
“这是修炼者吗?寒冬腊月,这儿足有零下几十度吧。一座帐篷,没有供暖,怎么活得下去?”
“不知道,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说,干吗要修炼这种超越生理极限的功夫?夏天还好,住在这样的水边,确实别有情趣,这种猎奇嗜怪尚能理解。可大冷天,冰天雪地地住在这儿,实在是不可思义。怎么样?见着了这样的人再见你朋友的那号人可就见怪不怪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
子力听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会心地笑笑,没有吭声。
他们默默地走着,穿过草坪,穿过树林,听着淙淙流淌的胡伦河水,不约而同地来到中心校园。走着走着,子力突然问道:“家里怎么样?”
对于子力而言,家是情牵梦绕的唯一所在。忙的时候还好,只要大脑有五分钟以上的停摆,重新启动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家。
“还好。”向东随口答道。
“什么时候能来?”
“难说。”
“你曾给我说过,你的麻烦是房子问题,据说你们单位要分房子?”
“是的,工作那么多年,不把房子分到太亏。再说,谁知以后能不能留下来,留不下来回去不还得住房?”
“眼光蛮长远的,不象我,走一步算一步。”
“这么说,你的老婆孩子马上就要来了?”
“不,她们来不了。”
“为什么?”
“单位不批,她拿不到护照。”
“别忙,你说什么,拿不到护照?这都什么年代啦,出国还拿不到护照?”向东听了,异常吃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以为什么地方都像京都那么开放?我们那地方,人保守的很,不,保守说得太好听,他们不仅落后闭塞,而且人出奇的坏。你说说哪有这个道理,我太太出国探亲还必须我们单位同意,出涵给我太太的单位。我已经出来了,原单位谁还理我太太,一张简简单单的证明就是开不出来。没办法,就这么搁着啦。我呢,也鞭长莫及。”子力望着远处闪着红灯的警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们继续往前走。沉默了一会,向东瞧着子力的神情问道:“真的很想老婆?”
“废话,难道你不想?”问毕,未等向东回答,子力若有所思地说:“是了,你和我不一样,你现在正忙着呢,有人填补空虚。”
“什么不一样,难道你就没有?别在这打我的马虎眼。”
向东说着,眼睛瞅着他,神秘兮兮地笑,大有一种我是什么人你还能骗得了我的气势。子力脑子一转,马上意识到他指的是他和彬彬之间的关系,苦笑了一声,回口道:
“你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一点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告诉你,我跟她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说你也不相信,大学毕业时,我确实对她好过,也曾得到过许多。可如今,她已成了朋友之妻,再见面时,昔日的感觉竟丝毫没有半分。我始终不明白,怎么在你们的眼里,我对她就一定会有重温旧梦的念头和幻想,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你不相信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人杰也不信,傻乎乎地非要把我和彬彬扯到一起,你说好笑不好笑?你不提这事我还不气,今天他硬是拿这话来气我,你说这人多蠢,连自己的老婆都不信,连一点是非的判断标准都没有,真叫人哭笑不得。”
子力说着,竟把上午的气勾了起来,说着说着又较起劲来。向东说,他哪里是蠢,是聪明。要都是那么相信老婆,这世上那还有那么多桃色新闻风流韵事?他这是男人一种本能的防卫,我以为很正常。
“正因为你们都那么想,所以才以为是正常。正常什么?防卫的又是什么?防卫要针对够得上竞争的对象,或者遇上了比他强大的对手,他会有一种失去的恐慌。我算什么?跑来美国和他比,我样样都不如,他防我干什么?是不是有毛病?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尤其是女人的哲学,你们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一个个还自以为聪明,真是可悲。你说,我要是真有窥他老婆之心,他这么防我,你们这样说我倒也罢了。可压根没有的事,你说我冤不冤,亏不亏?”
“先别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以我看,这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决不能一味简单地用金钱地位这些条件来衡量攀比,也不是水往低处流这样简单物理学定律所能规范。要是这么简单,人还算什么高级动物,感情还算什么神秘莫测?感情这玩意是一种神秘力量驱使的魔方,谁也说不清楚它为什么会转起来。”
子力听了这番高谈阔论,驻了脚,望着他说:“怪不得追起小师妹来那么带劲,原来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指导。谬论谬论,难怪说强盗自有强盗的逻辑,真是一点也错不了的。”
“说你的事呢,怎么扯到我这儿来了?”向东也停了下来,嘻嘻笑着说。
子力正为人杰莫名其妙的妒意而烦恼,突然听到向东这副嘻皮笑脸的爱情论感情观,满肚子的怨气一下被拔了气门嘴,“噗哧”一声笑了,说:“唉,真是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说不清了。算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绕得人头晕。我来问你,小师妹追到手了没有?”
“没有。”向东摇了摇头。
“怎么,我还以为你早已坠入温柔乡里了呢,连老婆都不想。”
“要不我怎么说女人是怪物,感情是怪物了。”
“怎么回事?我现在倒想听听,也许能出个主意,帮你一把呢。”
“这可是你说的,正等着这一招呢。若如此,你就是个帮凶,脱不了干系,等老婆来了,想告状也没你的份。”
“你这条老狐狸,尾巴倒藏得紧。”
他们就这样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起向东的小师妹来。向东说小师妹曾有一个男友,是有妇之夫,小师妹真的对他动了感情,走得很近,把一切都献出来了。上手之前,那个男友曾信誓旦旦地许诺离婚结婚,可上手之后一论及婚嫁便推三阻四。推来推去的理由没一条站得住脚,可小师妹却痴得就是看不出来。无论哪个借口都能迷惑她一阵子,简直就是不能自拔。
听到这里,子力非常惊奇,停下来,大惑不解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小师妹好好一个姑娘,才那么高,貌也不错,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要找有妇之夫?这不是鬼迷心窍了吗?”
向东说:“要不怎么就说感情是个怪物了吗。也许,小师妹就喜欢成熟的男人。”
“不害躁,就你这样还成熟哪,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
“我在你面前没有设防,暴露得太多,所以在你眼里我没啥了不起。可在一部分小姑娘眼里,我还是个非常成熟的男人。”
“那只怪这些小姑娘太肤浅了,太单纯。”
“也许。其实小师妹开始时并不知道那个男友已经结了婚,等知道又晚了。那个傢伙不是个好东西,许诺很多,让她一步步陷入,最后却一条都没兑现,害得小师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现在怎么样,这段情了啦没有?”
“故事了啦,情却没了。那个傢伙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婚,与小师妹结婚的承诺自然如风一般飘走了。问题是小师妹还抱着幻想,活得颠三倒四,迷迷糊糊。”
“怪可怜的。如此说来,小师妹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满有情的。喂,你也适可而止,别再害她了。”
“什么适可而止,我压根就没怎么着,正在这儿烦呢!你说,异国它乡,好不容易有点单独会面的机会,可她开口就讲另外一个男人,一遍不算,两遍三遍,无数遍地重复,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祥林嫂,没完没了,你说烦不烦?唠叨的你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要什么情绪呀?这根本就是非份之想。依我说,陪陪你的小师妹,好好劝导劝导,她若真能迷途知返,你也是公德一件。”
说着话,他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中心校园。忽见街区一栋房前挂了个牌子,近前一看,是庭院拍卖。再一看,廊檐前挂着许多衣服,摆满许多物品。子力拉着向东说:“走,过去看看。”
两人离开街道,走近住房。子力一下被许多炊具吸引了,碗碟锅勺,杯盘刀叉要有尽有。大到各种炒锅、煎锅、水果机、搅蛋机、面包机,小到佐料壶、餐巾纸。子力看了非常吃惊,说:“怎么都卖了,这家人不过日子啦?”向东笑着说,这不是庭院拍卖,而是搬家拍卖。美国人搬家嫌费事,罈罈罐罐都不会要的。子力咂着嘴说,中国古话说破家值万贯,真搞不懂这些美国人是怎么想的。
子力走近衣物,从刀具架上拿起一把菜刀惊叫道:“才十分钱,真不敢相信!知道吗,上次有个同事还建议我写信给太太,让她带两把菜刀过来,闹的家里人都纳闷,说美国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一会儿现代先进的不行,仿佛遍地黄金,一会儿又成了蛮古时代,连把菜刀也要从国内稍来。瞧,这刀多好?搞错没有,才十分钱,换成我,十分钱的东西绝对不卖,还不够费那个神的呢!
向东过来,接过刀子看了看,说:“大惊小怪的什么?知道吗,美国的刀不适合中国人用,你瞅瞅,这些刀一律前半截是锯,后半解才是刀,切菜特别扭。”
“凑乎啦,你能切几次菜?这才好呢,我连锯带切,还有什么菜搞不定?”
向东听了,不再理他,扭头去看别的东西。他感兴趣的是衣服,捡了几条牛崽裤,说这都是名牌,在国内值钱的很。子力笑着说,衣服你可要小心,不干净。向东说,这是外衣,不是内裤。再说,就这么爆晒一天,什么细菌病毒杀不死?亏你还是学医的,连疾病传播的最基本条件都不懂。
两人各自挑选了一些东西,大包小包叮叮噹噹地往回拎。刚要进公寓,向东忽然把手中的东西交给子力说,你先回,帮我把东西带进去。子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刚要问,一抬头,忽然看到从一辆刚停稳的日本车里走出了小师妹。子力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向东匆忙整理衣装一本正经地迎上前去,心里不免好笑,悄悄骂了一声:这个臭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