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梦想是与童年生活分不开的。很多名人在回忆自己走过的路程时,总是把自己的事业与童年的梦想联系起来,把自己的成就部分地归功于童年的梦想。挪威颇负盛名的科普作家埃瑞科·耐瑟(Eirik Newth)在《世界的种子》一书里曾描绘过自己的童年。他说他童年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天文学家,探索星空,探索宇宙。因为他七岁的时候就在电视上看到了宇航员在月球上漫步,从此对宇宙和太空飞行产生了好奇和追求。可我不是。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做过当科学家的梦,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科学,科学是干什么的?我承认,我小时候还是很喜欢文学的,但我也从来没有过当文学家的梦想,原因有两,一是我小时候被父亲威逼着背过大量的古诗文。那是高压政策,填鸭速肥那种的拔苗助长,因此,事与愿违,产生了反弹,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古诗文讳疾莫深,不愿谈及。二是文革中文人遭殃,文字狱造成许多冤案,都亲闻亲睹、历历在目。加上父母的身世和落魄,使我对文科产生许多偏见,抱有极深的怨恨与成见。
童年的梦想是支离破碎的,很难说得清楚童年的最大愿望是什么。但是,我对童年往事的记忆却很清晰,幼时的生活画面不时掠过脑海。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回忆越来越频繁。
我懂事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的艰难时期,苦中作乐的一件事就是回忆幼时的生活(因为我幼时生活在省委机关大院,过着供给制的幸福生活)。忘不了拥挤在人群中欢迎志愿军回国时的热烈场面;忘不了坐三轮车经过紫金山下树林时父亲下车替我们用草帽去捉知了;忘不了幼儿园的阿姨领着我们做游戏、分点心;忘不了每天晚上保姆们用糖拌上西瓜,一边喂我们一边指着窗外的山林讲大灰狼的故事,告诉我们,如果不听话,大灰狼就会下山,从窗户里跳进来,把不听话的孩子叼上山去。以至于我常常会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发抖;忘不了坐火车轮渡过江时,依偎在一位解放军叔叔的怀里,眼睁睁地望着父母离我远去而号淘大哭。每每及此,母亲总笑着对父亲说,瞧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记得,他那时才只有三、四岁哪!
从我自己真正有意识、有思想、有自己的主见开始,我的第一个理想就是当乒乓球运动员。我记得那应该是六五年的事。那一年,庄则栋一举为中国夺得两枚金牌(男单和男团),这是中国体育史上的大事,一时轰动,万人仰止,时称“乒乓运动的春天”。因此,当乒乓球运动员应该是我童时的第一个梦想。无奈,我那时生活在一个小镇,虽有理想,却无条件。没有球台,没有球拍,更没有教练,虽然梦想很美,却是地地道道的空想。
想起来未免可笑,我居然在那种条件下产生了这种梦想。我虽然没有当成乒乓球运动员,更没有拿过什么冠军,可我为此所付出的努力却是难以忘怀的。当时,最早的练习是从水泥球台开始的,连课间十分钟都不放过。每及快要下课,早早地把书本收好,把腿叉开,摆在过道上,只等一声铃响,便会以最快速度冲出教室,抢占球台。那时学生没有表,对于时间的掌握只能凭感觉,那是何等辛苦的等待啊?为此,小半堂课的心思都飞啦,确实影响了不少功课。后来,学会了利用阳光观察时间,用刀子在桌上刻下每节课的下课时间。方法虽土,却很灵。掌握了这个窍门,我赢得了不少机会。闲来无事,我喜欢上军事网坛溜哒溜哒。讲到台海中美之战,许多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分析彼此武器的优劣。我认为,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人的痴迷、人的执着、人的精神可以改变一切,关于这一点,我从少年时代就坚信不移!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第一块球板,那是我在天津大学当教授的一个表哥送给我们的。那是一对海绵球板,一只红色,一只海蓝色。海绵球板哪!我无法形容拥有它的骄傲,对于我而言,该是何等的珍贵和荣耀(因为我从当时同伴们羡慕的眼神里便知道了自己身份的与众不同)!时至今日,我心里仍十分感激这位表哥。
说起打球,虽然我身在小镇,没有教练,但我有幸看了一场第二十八届世界锦标赛的记录影片,对庄则栋的十二大板扣杀、对李富荣的侧身抢攻印象极深。刚好,我们家有一面穿衣镜,我每天就对着这面穿衣镜模仿这些心目中的偶像练击球动作。后来,我的球打得不错,曾打进过少年队,代表县队参加地区比赛,并在团体赛中有出色表演,横扫所有对手。地区队的一位教练看了我的球,认为我是那一届比赛中最好的球员,并为我无师自通能打出这么好的球而感到惊讶。实际上,我怎么能没有教练?我的教练就是电影里的国手们:庄则栋、李富荣、周兰荪、徐寅生等等,他们不仅是我当年的偶像,同时,他们的身影和击球动作一直活跃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极为强悍、无人堪比的教练群。当我惨遭省青年队选拔赛的淘汰之后,我的乒乓球运动员的梦想才彻底破灭。
回忆起来,我的第二个梦想是什么呢?那就是我的读书梦想。对今天的孩子来说,这也许就是一个笑话,是个《天方夜谭》。可于我,确是真实经历,刻骨铭心。我曾把这段经历写在我的一部略带传记色彩的长篇小说《红冰雨》里。对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而言,人人都知道高玉宝的故事,谁都知道《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高玉宝要读书的故事是带着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而走进千千万万青少年的精神世界里的,我曾怀着一颗悲愤嫉世的怜悯童心和高玉宝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过。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悲剧却发生在社会主义新中国。那是文革中的第一次复课闹革命,我因为母亲是右派而被拒之于中学的大门外。我知道,当时渴望读书并非我真的喜欢读书,而是因为我失去了自己应有的权利。当上课的钟声在耳边响起而你又没有走进教室的资格时,一颗少年之心被咬噬的滋味有谁能感知?今天,当我听到一位童年朋友的孩子小学还没毕业就停学了的时候,我在海的这边都急了,真想跳起脚大骂她一顿:为什么不让孩子读书?她苦着脸分辩道:哪里是我不让他读?是他自己不愿读,打死他都不上学!我听了惊奇地睁大眼睛,脑袋半天都转不过弯来。我不能理解今天的孩子,也不理解今天的社会。今天的孩子究竟怎么啦?今天的社会究竟怎么啦?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发生?这是谁的过错?应该不应该呼吁有关部门关心关心,有关专家探讨探讨。我不能想象一个连小学都未毕业的孩子在新世纪来临的中国怎么生活?我不能想象假如这种事是真实的,假如这种现象不是偶然的、个别的,那以后中国人的素质会是什么样子?中国新世纪的蓝图怎么构建、如何实现?
不止一次,无论哪个行当都听过这样的感叹:人是最重要的!是的,人是最重要的,我深切理解这句话的涵义和份量。楼房、机器和设备固然重要,可人的重要却是第一位的,这种精神力量曾经被毛主席领导的中国革命挖掘到最大的限度,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时至今日,调动人的精神因素仍然应该成为中国科技攻关最基本的出发点。从这个角度认识问题,应该不应该疾呼一声:救救孩子!救救社会!
我小时候没有书读纯粹是政治因素的使然,那时的中国已经不正常了,象个高烧的病人。但童年不能读书的经历却给了我切肤的感受:再也不要让任何孩子因为任何原因和理由而失去读书上学的机会了,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为了社会、更为了国家和民族!那种待遇给我心灵留下过滴血的创伤。当一个孩子连最起码的权利都被剥夺的时候,他(她)心里还会有什么理想和梦想?
不能读书留给我的最大伤痛就是万念俱灭。就此而言,我与父亲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这也是我的一个心病,至今不愿和人谈起。在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到了早已体知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之后,我仍然不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纠葛究竟是谁的错?当年,我们院里住着另一位老师,带宣传队,人很活跃,每天都有许多学生到他家里谈事串门,而其中不少小时候的同学和玩伴。我因失学,无颜见人,每次碰面都不免尴尬,因为两家住得实在是太近了,门对着门,想躲都躲不掉。为此,我深有感触,一次无意中把这种感触在父亲面前说了出来。我说很羡慕这位老师能干,还入了党,连孩子们今后的前途都有了。谁知父亲听了这话十分气恼,不止一次地嘲笑挖苦我嫌弃这个家,羡慕别人是党员。坦白说,我当时根本没有怨恨父亲的意思,只是那时个人的前途与家庭出身绑在一起,没有好的政治背景,任你怎么努力争取都是枉然,因此才情急之下说了那句话,意思是只要父母混个党员,孩子们就有了最起码的政治条件。这是不是羡慕人家呢?羡慕肯定是有的,可怨恨父母了吗?我却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我父亲本是赤贫出身,而我母亲才是大家出身,才是右派。可我心里从未抱怨过父亲,就连母亲,我心里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应该说,我一生最敬爱的人就是母亲,她虽然也有性格上的缺陷,但她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无论对工作、对亲人还是对学生,她从来都是先人后己、无怨无悔、勤勤垦垦、任劳任怨。直到今天,只要想起母亲,我的眼泪都会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敬爱自己的母亲,敬爱她的人品、敬爱她的勤劳、敬爱她的一切,并且为在她的迟暮之年不能尽我的孝心而痛心疾首、深感内疚。
当年,怀着这种对父母的敬重承受嫌弃家庭的误解,心中着实不安。很多次,我都想找机会向父亲解释解释,可每每及此,父亲总是用不屑的眼神不断给我新的刺激,不给我任何机会。于是,在我心里又添了一层伤痛:自古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为自己在父亲眼里是这样一个儿子而忐忑不安,且这种不安从十几岁开始就背在身上,一直到我也为人之父时才彻底放下。今天,我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错。我的羡慕只不过是对自己不公平待遇的抗争,是我不甘人后的挣扎。今天,有多少朋友为孩子的不上进不努力而痛苦,他(她)们不止一次地向我表示,如果孩子能象我的女儿那样努力,就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这是朋友们的心,也是天下父母们的心。我唯一值得庆幸和安慰的就是培养了女儿一颗上进心、进取心。我以为,作为父亲,应该体会孩子的这种境遇和心情,假如我不是那样,我也许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小圈子,因为我有一万个理由自甘堕落和沉浮,只要一句话:那不是我的错!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我的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也许,我的父亲也没有错,什么样的父亲没有呢?
按理说,童年的梦想是幼稚可笑而又不切实际的。尽管如此,童年梦想却令人难以忘怀,富有传奇、富有幻想,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唤起对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憧憬。虽是虚幻的想象,却是真实的追求。说来惭愧,我的童年梦想大多都不记得了,唯有一个不值一提的梦想却使我常常忆起,以至于成了童年梦想的真正代表。在那个梦里,我突然拥有了几进院子的庄园式的养兔场,每进院子里都养着不同品种的长毛兔,进一层,兔的品种升一级。院子之间是红漆大门相通,大门沉重,布满铆钉,充满威严和神秘。梦境里,最兴奋和骄傲的事就是向童伴们展示自己的富有,只要有探访者,每进一层,兔舍、兔种都会令探访者们大开眼界、充满惊奇,那种羡慕的眼神就是我最大的安慰和满足。
当然,做这种梦也不是没来由,应该是我童年生活环境的真实折射。童年里,我们弟兄几个干得津津有味的一件事就是养羊喂兔。之所以那么干是因为不上学,又没事干,整日游手好闲,不得不寻事打发时光。那时的时日多么悠闲?父母沉溺于文化大革命的漩涡,焦头烂额,无暇它顾,我们便成了一群野孩子。和现在的儿童相比,我们的童年既是一种失落,又是一种幸福。自从独生子女政策以来,哪家过得略微象点样子的人家不是几代人围着一个孩子转?哪家不是把孩子捧在手心里过?要说孩子幸福不幸福?幸福,却也可怜,丝毫不值得羡慕和向往。
在没人管教的年代里,我们之所以突然对养羊喂兔感兴趣,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突然发现了一种生财之道,一种既能满足喜爱小动物的天性又是一种经济创收的手段,这就是羊毛兔毛可以卖钱,而且很贵。那时,一头优良品种的细毛羊一次剪毛可卖几十元钱,这在当时生活水准里无异于天文数字。对于我们来说,羊属于大型家畜了,不仅需要地方,而且启动成本太高,象刚才所说的那种好羊,一头最起码价值上百元,哪里买得起?相对而言,兔子就价廉物美了,成本低、易养、繁殖快、不需太多空间,且兔毛价值也不菲。那时,一只优良品种的安哥拉长毛兔一次可剪一到二两毛,如果是一级品,二两可以卖四块多钱。兔毛一个半月可剪一次,养上十只,岂不可以抵上一个工人的工资啦(那时工人可是令人羡慕的职业)?
仔细想想,小时候那么有商业经营眼光,又善于精打细算,长大了我该做生意,当个商人才对。可长大了却成了一名什么科学家,实在是命运弄人!
那时,养兔的兴趣一起,立刻着了迷,整天想得是兔子、说得是兔子、做得还是兔子,而且经验颇多,窍门透精。要说养这种兔,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品种这道关。当时,因为纯种兔贵,所以涌现了大量的杂交兔。杂交兔虽然看起来也象长毛兔,可产量却低,毛质差。因此,头一件大事就是要学会辨认品种。我们很快就学会了一种辨认方法,就是看脸。因为身上毛都很长,难以分辨密度和质量,可脸上毛的多少却能反映品种纯化的程度。幼兔到能养的时候,抓起来捧在手上面对面地瞅着。看脸上的毛也有讲究,不仅要看毛的长度,还要看长毛遮掩的范围,所谓宽嘴奔头就是好的品种。小伙伴们品评起来,说谁谁的兔好,总是少不了这些术语:脸宽否?头奔否?为了获得优良品种,我们煞费了苦心,运用了不少少年的智慧和谋略。比如说打听到谁家有好的种兔便设法接近主人、讨好主人,以获得种兔的交配权。此时,如种兔主人人好,事情就比较顺利,如碰到一个吝啬鬼,妄想垄断市场,枉你苦口婆心,就是办不成事。这时候,谋略和韬晦便现出了功效。说起来是智谋和滔晦,实际上就是耍赖。接近主人只是一种愰子,分散主人的注意力,偷偷地行苟且之事:把发情的母兔悄悄地掖在怀里,突然塞进兔笼,待主人发觉,大事已成。交配过了,量他再有本事也不能把精子抠出来。于是,抱着母兔回家,一路兴高彩烈,弹冠相庆!
自己算计人家,也有被人算计的时候。被别人算计,其手段往往比自己使出去的还要恶劣。一次,有个小时候非常要好的玩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潜入我们家,偷走了一只我们经过无数次精心筛选大家一致公认为最好品种的幼兔。那晚,这位朋友突然造访我们,穿着一件大雨衣。当时,我们也觉得有点异常,这么大个雨,又没有特别的事,来了磨蹭了一会儿又走了,好不奇怪?第二天清晨我们才发现那只小宝贝没啦,不翼而飞!起初以为是给黄鼠狼叼了,后一想,不对,从来还没发生过黄鼠狼吃兔子这一说,再说,仔细察看笼子里也没发现打斗的痕迹,连滴血都没留下来。仔细一琢磨,才把案情锁定在朋友身上。察觉是他所为之后,又进行了反侦察,悄悄潜回他家,仔细搜索一遍才发现果然是他们所为,把那只在我们心中价值连城的优种兔藏在床底下。要说他们干得也绝,弟兄倆个都穿着大雨衣来到我们家,哥哥佯装没事跟我们瞎聊,弟弟根本没露面,径直奔向兔笼,把只小兔往怀里一揣,走啦!为这件事,我们大闹了一场,朋友也没的做了。成年之后再叙起这事,都乐得哈哈大笑!试想,在那种痴迷的情况下,做梦能做什么?还不是养兔子的事!
说来也怪,那时候做梦怎么给小兔们觅了个这么好的去处?一院套着一院,拱门相通、长廊相连、绿树依依、湖水涟涟,象深闺藏娇,又象居士归隐。成年后喜读金庸武侠,那些与世隔绝的武林高手,其隐居处每每于我童年梦境一丝不差,这到底隐喻了什么,我实在不能圆说。我也奇怪自己曾做过不少美梦,为什么此后常忆起的仅仅是这个梦境,以至于成了我终身不忘的童年梦想。
可以这么说,童年梦想与我一生的职业相去甚远,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也扯不到一起。如果一定要找出内在联系,可勉强凑为两说。一是无论童年的梦想是什么都反映了我的执着和认真。要做一件事情,无论怎样都要尽最大的努力把它做好。不管实际上我做得怎样,对我而言,至少我是这样尽力而为的。这点,很象我的科研一生,虽尽心尽力,却又无所作为。其二,实际上,养小动物本身也与我的职业有关。在我的科研职场中总是离不开动物实验,其中,我最得意的冷冻器官移植就是在家兔身上做的,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我相信,冥冥之中如有一种天合,你无论怎么解释都行,但发生却是真实的,就看你怎么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