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子力刚刚在位子上坐定,人杰走了过来,通知子力准备一下在实验室例会上介绍清醒鼠的实验数据。
“为什么要我上去讲?”
子力感到很奇怪。以往,只要有了好的数据总是由人杰去讲。子力清楚与人杰之间的关系,不愿去争去抢,尽着人杰表现好了。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却退后了。
“还是你来讲,我不习惯。”
子力推拖。
“不习惯?正因为不习惯才要讲,英文是要练的,不练怎么长进?再说这次会议是以你为主,你一定要上去讲!”
“为什么要以我为主?”
子力更吃惊了,望着人杰。人杰笑了,问:“你知道西派的格林教授吗?”
“知道,但不知他是什么东派西派的。美国也兴这?”
“兴,怎么不兴?别以为美国什么都好,跟中国人一样,只要有机会,也结党营私,派别山头林立。所谓西派就是加州派,他们师承消化界鼻祖威廉姆教授,格林即是威廉姆的关门弟子,他有许多师兄师姐都已是消化界的头面人物了,在美国影响很大,很有势力。但是这派却和我们老板不和,前一阶段我们宣布了一种理论,可格林却在世界消化年会上与我们唱反调。当时,我们把这种分歧归结于不同的动物模型,过去,我们一直用麻醉鼠做实验,现在,你来了,建立了清醒鼠的动物模型,使我们实验室的水平上了一个台阶,老板非常高兴。今后,我们就用清醒鼠动物模型的实验数据去反击格林,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子力知道他说的新理论是什么,不由又想起了削白脸临走之前给他说的话。削白脸讲得证据确凿有声有色,不由人不信。可向东却告诫他千万不要卷进这些是非,不可轻信传言而伤了朋友。老实说,短短几个月来,子力对人杰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介入最使人杰张狂的课题。只要不介入课题,他和人杰之间就好相处,就不会有大的矛盾冲突。因此,他一上手就把方向转向促胆囊收缩素分泌的研究,这是这个实验室里另一个举足轻重的课题,同样重要。可两周前,人杰又生拉死掖地把子力拖回了这个课题。人杰说,理由很简单,对他而言,这两个课题都要承担起来,因为最辛苦最劳累的人必定也是功劳最大的人,人杰不愿把这一摊子让日本人印度人抢过去。对老板而言,这一课题的经费马上就要结束,能否延续,关键就要看能否有重量级的资料拿出来,为此,老板很着急。当时,子力心想,建动物模型毕竟不是就卷入课题,外科操作是自己的强项,没有理由死拖着不干。
就这样,两个礼拜过去了,动物模型建成了,没想到他又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第一线。从人杰的退让中,子力隐隐揣摩到了人杰的心思,他是想让他做代言人,去堵别人的嘴。子力嘴里不好拒绝,心里却十分为难:实验数据没有冲突还好,倘若冲突起来可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没有好主意,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同时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先接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有底线,不能你们要什么我就胡编乱造的给什么。
没想到这次例会比人杰说得还重要。老板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胖胖的大胡子教授。人杰趴在子力的耳旁小声告诉他这就是索罗门教授。子力记起了人杰曾骂过他是笨蛋,说他们的实验室连生理剂量的胆囊收缩素的刺激也做不出来。
人杰向他介绍道,其实,索罗门教授也非常有名,老板做了五年国家卫生部研究基金审批委员会的主席,卸任后就是交给了索罗门教授。他还说索罗门教授和老板的关系不错,是一派的。
子力仔细打量着索罗门教授。教授也确实胖得过份了一些,坐在椅子里嘟囔囔的一大堆,气都喘不匀,咝咝地带着啸音。不过,他那张脸倒非常生动,满腮的胡子像肖像里的恩格思,那双眼睛幽蓝幽蓝的,却炯炯有神,像蕴藏着无穷的智慧。
子力被安排在第一个发言。老板先专门把他向索罗门教授作了介绍,说Dr.任是双料的D,尤其擅长于精细操作。子力在老板介绍后展示了他的资料。索罗门教授果然是内行,详细询问了如何维持正常的胰液回流,如何控制动物的情绪。当看到生理剂量胆囊收缩素的刺激作用时,他艰难地站起来,走上台前,仔细查看比较了刺激升幅和维持时间,嘴里不断地喃喃重复:“太妙啦,太妙啦,简直是难以置信!”
散会后,老板照例同三位课题主管分别谈话。因要陪同索罗门教授,谈话时间很短,说完匆匆走了。人杰过来跟子力谈下一阶段的工作安排。果然不出所料,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人杰要求子力把实验重点转移到胰腺的分泌调控上。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恐怕没有!老板意欲已决。况这一课题的基金延续已迫在眉睫。对于老板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申请到钱。说白了,实验室里的工作重点就是一切围绕钱转,没有钱就没有了一切!这点你刚来,还体会不足,慢慢你就会明白。这也应了过去一句老话,叫做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那促胆囊收缩素分泌激素的实验怎么办?我一人只有两只手,这都是大课题,总不能两个同时进行吧?”
“那一个暂先放放,等这一课题经费延续下来后再转过去。”
“那你呢?你做什么?我已经接手这边的课题了,那边的实验就应该归你管。我不明白既然那个题目是你的拿手好戏起家本钱,你又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为什么不做下去?你总不会只管收集资料传递信息吧?”
听了子力的话,人杰的脸一下阴沉下来,说:“我知道我们是老同学,有些事你会有想法。可现在我们的身份职位都不一样,你是研究助理,我是研究管理,你的任务就是做实验,而且要在我的指导下做实验。至于我做什么,你不用操心,自然有人过问。不过,今天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我还得多说几句,这是美国,不是中国,不是我们大学毕业那会儿,都拿五十二块半,一样的待遇,不分高低,这儿没有这样的事,你必须学会适应!”
子力一听这话有点光火,想急,可一转念,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强忍着把火压了下去。不过,听他的口气,一定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是我老想着和他攀比较劲,实际上,我只是想避开他的敏感区域,不想招惹是非,避免矛盾冲突。既然两人之间缺少起码的信任和理解,恐怕再多的解释也是白搭。想了一会便抬头对人杰说:
“不用说了,老板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也是老板的意思,我心里明白。既然老板要做,那我就做,我无所谓,做什么都行。只是我的技术有限,对课题的理解也没你那么深刻,怕到时做不出你们想要的东西。”
听子力如此说,人杰阴沉着的脸才慢慢舒展开来。他换了个口气说:“本来嘛,实验实验,不知道的事情才要实验,预先就知道了还花那钱干啥?”
这番话倒使子力犯了疑惑,听这口气,他并不像削白脸所说那样是故意编造假资料的人。只是现在的人杰远非以前的人杰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他忽然想起放电影那天下午彬彬与他吵架的事,要说我感觉不对倒也罢了,做不成朋友做同事,无须强求。可彬彬呢?彬彬是他太太,连先生太太之间都没有必要的沟通怎么能行?当时,他就想到要找人杰谈谈,不能这样对待老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既然不愿多谈实验问题,那就谈谈个人问题吧,想到这儿,他张口问道:
“喂,问你件事,经常跟彬彬吵架吗?”
子力突然转了话题,人杰始料不及,愣了愣,不悦地反问:“怎么,是关心我呢还是她?”
“两人都关心。”子力脱口而答,答完,觉得这话实在也不是滋味,又补充道:“即便单是关心彬彬又有什么不可?老同学老朋友了,难道不应该关心关心吗?”
“当然应该关心,岂止是现在呢,当年你也不是很关心她吗?只是没有关心上罢了。我告诉你,彬彬也并非当年的彬彬了,今天的彬彬小气、多疑、甚至还有点变态,莫名其妙地生气,无事生非地吵架。好在我现在已修炼成仙了,任凭她怎么吵,我只是不接口,你说,象我这样的丈夫还不够模范吗?告诉你,不是我的忍让,这个家早已吵得不成样子了。”
子力听了,用鼻子“嗤”了一声,说:“听起来你很好,不错,有风度,能忍让,很有模范丈夫的样子。可在我看来,你是个最不尽责任的丈夫,因为你的沉默不是关心她、爱护她,而是不在乎她,而是避免麻烦。告诉你,女人需要的不是这个,这点相信你很清楚。不错,当年我曾追求过她,但你总不至于认为我现在还要和你来争老婆吧?听你讲话的口气,我很替你难过,也很失望悲哀,我觉得你心底里很阴暗,容不下朋友,也容不下妻子。我觉得,你已经不爱她了。”
“这就是你的结论?我不爱她了,那么下面呢?该轮到你了?感情总不能空白吧?我不知道你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就好像你们夫妻从来不吵架似的。”
子力听了,霍地站了起来,气愤地说:“吵架!怎么,因为我们夫妻吵架就不能劝说你们夫妻不要吵架?我今天跟你说的全部意思就是要你关心对方一点,多沟通了解,不要自以为是。今天老婆孩子是你的,明天说不定就跑了,让你给气跑了。告诉你,感情不是不能替代,没到那个份上,到了,我照样能替代你!”
子力没想到人杰这个人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心里竟然还存有这种介蒂。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谈忘了往事,可他竟然还留在心里?实验的事谈不拢,关心关心他还沾了这身腥,再说下去,非得大吵不可。他觉得实在无味,不再搭理他,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