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我一夜未睡,雪也下了一夜;城市是白色的,我的眼睛酸疼。

悬置的音响传出萨克斯轻柔的曲调,曲调缓缓弥漫,仿佛在空空落落的餐厅里浮起一股烟尘。我打着寒噤;室外想必很冷。窗户的罅隙偷偷溜进寒风;我不得不蜷缩着。失眠照例是老习惯,只是始终无法习惯罢了。黑夜之中其实做不了什么,小说之类完全读不进去,至于电影,看着看着就忘了在演什么。最后只能听到电脑呜呜的细鸣。假使推开窗户,兴许还能见到呜呜细鸣的风从槐树梢头经过,急匆匆地逃向灯光射不到的所在。现在的夜晚哪里还有敢于反抗灯光的角落?冬日的夜空寂寥之极,不过到了夏天也见不到什么星辰。我蜷缩在沙发上,居然打起了瞌睡,真是可喜。萨克斯管的声音逐渐模糊,可惜邻座传来的人声分外清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想。我们经常可以拒绝不喜欢的音乐,不过对人声的入侵,实在无能为力。

邻座是一对夫妇,外加一个五岁模样的小子。他们的儿子怎么也不肯安心坐下,或者跪在沙发上四处眺望,或者溜到地上去捡丢落的玩具。母亲温言相劝,继之以轻柔的拉拽,最后实在有些受不了,强忍着呵斥了一声。看来也没什么效果。我把双臂抱在胸前。我知道自己在发抖,仅仅是在厚实的衣服下,瞧不出来而已。这种取暖方式不见多大的效果,并且持之以恒会使双臂发僵。母亲不得不将儿子搂进怀里,帮他把内衣塞进裤子。母亲说,你再不听话,那个叔叔就要把你抓走啦。孩子朝我看了看。他的脸上显露出不信和害怕。好吧,我想,失眠之后,我的面目必然狰狞。头面自然不甚整洁,脸部的肌肉似乎被冻僵了。从我的脸上实在发现不了柔和的表情。

想必坐在对面桌上的女孩也作如是想。

一开始我就发现她了。脸部很饱满,头发披到肩部,看上去相当精神。她的个子应该很高,她的手臂相当修长。要说其实最喜欢还是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型。侧脸更加迷人,我猜。这些年来,好歹也形成了一套欣赏女孩子的审美准则,难得的是钟意的眉毛、鼻子和嘴型安在同一张脸上。我又抽起了烟,第三根。我知道接下来还会有第四根第五根,然后第六根第七根,总之,抽去半包是再所难免的。

没有女孩子会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我想。自己完全是例外。主要是不晓得当往何处去,在街上溜达了半天,在每个十字路后等绿灯亮三次才迈开步子,到书店里转了转,空着手再出来。一上午就过去了。掏出手机拼命地翻着通讯录,原先想找附近认识的女孩子出来吃饭,可是没有。那么,男的也行。不过谁会在周二特特意意丢下工作和我吃顿饭?最终只好一个人来。她不会是一个人。她在翻着菜单,看完了主食再看饮料,看完了饮料又看主食。侍者曾在她旁边等待了一会儿。她对侍者说:“请再等等。”

“好的。”侍者说。

侍者走到我面前。

“为什么服务生这么少?”我问侍者。

“因为要过年了,大家提早回家了。”

“是这样。”我说。信手翻着,感觉菜单里呈现的颜色如此混乱,几乎头晕。

“再等等。”看完了主食又看饮料,看完了饮料再看主食后,我终于对侍者说。

“好的。”侍者说。

侍者实在既有耐心又很客气。但是走出餐馆,这种耐心与客气便很不常见。我们的生活相当古怪。

萨克斯换了首曲子,比之前的节奏更加舒缓。我忽然觉得很冷清,环视整个餐馆,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以前也常来这家吃饭,有意思的是也多是一个人来,主要是熟悉。人多的时候,简直像必胜客。我一直期望就餐环境是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这回居然是第一次受到此种待遇。

我已不再注意那对夫妇,还有那个孩子。母亲还在利用我恐吓儿子。桌上那杯柠檬水喝完了,于是吩咐侍者把水加满。对面的女孩子发现了我留意的目光,很快地转过脸去。她朝门口望着,又低下头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她的侧脸委实漂亮,鼻梁虽不高,却直直地往下延伸,在鼻翼处又精巧的收住。她的嘴角天然地往上微微翘起,转身之时,自然地张开大约半公分左右,露出了兔牙的踪迹。等她回过头来,我已在拼命抽烟了。

极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验证那个孩子母亲精确的观察力。仿佛是这种心态。

你在等人吗?是的,我在等人。如果上前主动搭讪,就会是如此开场吧?让这么一个女孩子等待,可真是罪过。什么样的人会让她等这么久?一个男人?八成是。或者是个女人?很有可能。凭以往的经验,是千万不要去揣度女孩子的心思。即便自认为揣度对了,也是错的。往往要花去很多时间,她们才会说几句由衷的实话,往往到那时刻,你已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了。不是说如果说谎能够赚取稿税,女人都能成为富翁么?倒没有不敬之意,实在是在表达方式上,男女之间确实很难取得一致的意见。

我要在她之后点餐。等侍者收起她面前的菜单后,便将侍者叫过来。请来一份与那个小姑娘一样的。我对侍者说。一份T骨牛排一杯白葡萄酒?侍者问我。是的,是的,请再加一份点心,就三明治好了。吃完牛排是吃不下三明治的。我知道。凭我一人难以消灭这许多。为什么要加三明治?好像是以前经常来买了这里的三明治当夜宵,所以印象不错。

你应该点份三明治的。我想对她说。牛排啦葡萄酒啦,其实都是廉价的行货,三明治可是真正不错。一份三明治再加一大杯咖啡,可以让人精神许多。不过你已经够精神了,我想对她说。看得出来你昨晚睡得很好,今天又是自然醒,想必你的胃口也极好吧?我见过许多胃口好得惊人的女孩子,满满一桌食物,简直难以相信居然会被她们吞噬殆尽。也许你不知道,其实看着女孩子那有规律地消灭一桌食物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我不知道哎,她说。

现在,我全身的筋骨都开始结冰,伸个懒腰都能听到韧带喀拉拉的声响。胃好像有些苏醒了,经过一夜烟草的熏蒸,它已麻木许久。现在,它知道饿了。侍者端着热气腾腾的石锅饭走到了邻桌那对夫妻之前。小孩子开始哇啦哇啦喊叫,吵着要吃饭中的菜就是不想吃菜里的饭。

“一粒米饭也不要,妈妈。”这是他的独到见解。

父亲说吃了米饭才有力气。孩子说:“我现在力气大得很,爸爸,不信我做给你看。”他要把桌子掀起来。母亲忙把儿子搂住,细心地挑出米粒,夹着菜送进儿子的嘴里。

她也看到了。我绝不会这样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她说。尽管我不能肯定地说能把孩子教育得怎么好,但至少,绝不会是这样。她说。对此我可没什么意见好发表。不过想起来了,这话不是她说的。是的,想起来了,不久前另一个女孩子对我说的。此后,我再没联系过这个女孩子,现在倒是怪想念她了。

很久以来,我都盼望着有这么一个时刻,在一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可说不上来,碰到这样一个女孩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所思所想,都是自己梦寐的那种类型。我们坐下来便能聊天,彼此口中所说仿佛是取自对方的思想中。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说下去,因为大家的头脑中总会蹦出新鲜的花样。某个时段也会停顿下来,是因为诧异而停顿,是因为为了今天的相遇,我们一直在等待,是因为在等待中我们居然同时失眠不已,是因为在失眠的夜里我们又同时感到孤独。

她在发短信。短信里说:你什么时候到?这样的短信我见过。她在等一个男人,抑或一个女人?我想,既然自己希望等来的是个女人,想必她在等待的是个男人。你说得一点都不对。她说。那么是个女人,你的一个朋友。我说。她摇着头,也不对。那么,你等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喽?我说。她开始哧哧笑起来,低着头,不回答,两颗漂亮兔牙还是有迹可循。不。不要等待。不要。

她一直盯着手机,此后又发了两条短信。然后,她开始打电话。没人接。

街上突然有了许多人,雪在融化了,地面是黑色的。清晨的城市一片白茫茫,委实安静。广告牌是白色的,阳台是白色的,树是白色的,草地是白色的,只有路面是黑色的。整体看去,就像一个末日后的废墟,黑色的路面,迢递远去,终点应该是绝望。迷人极了。

其中是否有她等待的人呢?我想起莫迪亚诺在《青春伤心咖啡馆》中的那句话:“您找到了幸福吗?”露姬总喜欢说“永恒轮回”,露姬的另一个名字是“谜”。谜是最不喜欢被人找到的,所以露姬一直逃,但总有人想破解谜,所以露姬死了。

你找到了幸福吗?我说。幸福是什么呢?我就猜到她会这么说的。不,我不知道。她说。我看到周围的那些朋友,结婚也罢,谈恋爱也罢,也没像想象中的那样充满了强烈的感情,但我觉得,这算是种小幸福吧。她又说。我么,总觉得要获得这样小小的幸福不会是难事吧?可是你瞧。她给了我满满一勺沮丧。我把这满满一勺沮丧洒在T骨牛排上,我对侍者说既不要蘑菇汁,也不要辣味汁。我可不会吃辣哪,蘑菇汁又太淡了。我告诉她。

她放下电话,委屈得想哭。她拿起身边的包,出了会神,又放下了。她的背后是那长长的前台,前台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这世上总是这样的,有的人在等待下班,有的人在等待回家,有的人在等待夜晚的到来,有的人在等待日出;有的人在哭的时候,有的人在钓鱼;有的人被不幸包围,有的人失魂落魄;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于是二十四小时我们老去一天,三百六十五日我们老去一年。这世上总是这样的。我想。

如果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好了。我说。不。她说。她再也没说什么。我又有了瞌睡了,可喜。回去之后估计躺到床上就能睡着。怎么会失眠的呢?她换了个话题。不好说哪。我用手指敲着玻璃桌面。有一次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女孩子,我说。可漂亮?她问。我想了想,忘了。怎么会忘记呢?一个单身男人在火车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女孩子,换做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她说。因为是在半夜里,也是睡不着,然后去吸烟处吸烟。我这般解释。这时来了个女孩子,问我借烟,于是我们两人就站在哪里,吸着烟,有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她问。一句话也没说。我说。然后呢?她说。然后就失眠了。我说。想必人家太漂亮,你是懊悔得得了失眠症吧?她笑着说。有道理,我想,可是究竟是怎么样个女孩子,委实记不起来了。我告诉她。

第二个电话。

第三个电话。

邻座的夫妻已经吃完了。母亲在问儿子:“宝宝吃饱了吗?”

“吃饱啦,吃得好饱好饱呀。”儿子抚着自己的肚皮说。

这对夫妻叫来侍者结账。他们穿上外套,又给孩子穿上外套。孩子双脚一落地就朝门口跑去。夫妻俩大惊失色,连连说着:“不要跑得太快。”他们走了。我听不到邻座的声音了。除了对面的女孩还有自己,餐馆里再无其他的顾客。

萨克斯的曲子又转回听到的第一支。前前后后一共七个电话。她原本天然向上翘起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在我面前,烟灰缸上整整齐齐碾死了十二根烟头。

一场没有赴约的约会。精致的莫迪亚诺说。你读过莫迪亚诺吗?我问她。但她再也没回答我。她拿起身边的包,抓起桌上的手机,丢了进去。她站起身。她确实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就是臀部不甚丰满。在她转身过去的时候,仅仅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再次欣赏了一遍那个迷人的侧影。她问迎上来的侍者,需不需要买单。

“您什么也没点?”侍者问。

“没有。”

“那就不必买单。欢迎您下次光临。”

她迈着步子,很快消失在门口。雪在融化,我能听到雪在融化的声音。我告诉她。但她再也听不进去了。

 

我叫来侍者,点了一份三明治,一大杯咖啡,点起了第十三支烟。没来由地喜欢“十三”这个数字,回想起来,凡是奇数好像都喜欢。手指敲着玻璃桌面,我想念清晨的那个白色的城市,草地是白色的,树梢是白色的,阳台是白色的,广告牌是白色的,恰似末日后的废墟。只有那黑色的路,迢递地伸延着。迷人之极。






海云 (2014-11-12 16:20:46)

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