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一,翻案文章
聪明智慧之士,一变而为文人,都有翻旧案的冲动,其实就是抬竹杠。《东坡志林》里有许多翻案的笔记,这却把苏东坡从坡仙变成了一个政治见识平庸的人。上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在上海滩办杂志,大谈幽默,并有专文《论幽默》问世。幽默一词,并非林语堂的发明。《楚辞》“九歌”中,屈原就有“孔静幽默”的句子,不过此幽默不等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幽默。林语堂的幽默是外来词汇,humour。林语堂在《论幽默》这篇文章中大谈幽默与诙谐之类的区别,又说新儒家如何不懂幽默,还说中国向来缺乏幽默。林语堂还给幽默定性,不幸用了儒家的美学观,说幽默是温柔敦厚的表达,幽默与讽刺不同。于是若干年后,林语堂又写了本杂文集,题为《爱与讽刺》,with love and irony,没用humour这个词。恰在林语堂因幽默大发其财的时候,毛头小子钱锺书开始出来抬竹杠了,也写了篇《论幽默》,文章开头挖苦说,古人言马嘶如笑,大抵只有人和马才会笑。然后滔滔不绝地旁征博引,通篇没有正式的论点,明眼人一看便知,钱锺书想说,幽默是人的天性,不但提倡不得,反而一提倡,人人都想变得幽默,那就大大的不幽默了。钱锺书从不论政治,所以钱锺书没有像苏东坡那样,明明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智慧,反倒揭示了自己的愚蠢。现在我们来看林语堂的文章,说幽默,并不怎么幽默。也许只有《冬至之晨杀人记》还有点幽默,然而和钱锺书的嬉笑怒骂比起来,差得远了。幽默而要温柔敦厚,而要有种种的规则,再幽默的人也幽默不起来。既然幽默是天性的一部分,既然幽默不好被束缚,那么天性,也最好不要被束缚。艺术家不被世俗之人所理解,大概就是其努力突破樊笼;艺术家不理解世俗之人,大概是按照既有的规则生活,会容易得多。于是我们发现,人们往往是自己懒,却标榜自己能适应社会。
二,规则
是先有规则还是先有不规则?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事物的发展皆有规律可循,因此我们只有努力发现其规则,才能可持续下去。问题是,谁能证明你所发现的规则就是万世之准则呢?波普和维特根斯坦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哲学家。波普说,哲学有用;维特根斯坦说,哲学无用。波普说,至少在某段时间,某个时期,哲学有用,因此写了本《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维特根斯坦说哲学其实是语言游戏罢了,终其一生,就写了几本薄薄的册子,其中主要的一册称之为《哲学研究》。在上世纪,人类发现了自己邪恶的本质皆有技术的手段可以大肆表现,斯大林和希特勒,让西方世界为之颤抖的暴君,导致了波普写了《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维特根斯坦,这个奥地利的犹太人,躲在山中研究哲学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如今,我们这个国家的人,假使有幸有谁读了《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会羞愧于到现在还用得上。维特根斯坦的理论可就讨巧多了,曾见过一本哲学杂志,有不少中国式的哲学家,像清代的考据派一样,正在孜孜不倦地研究语言分析学,研究一个词的集合,研究命名的要义。我并不是厚此薄彼,有用没用无法衡量知识。爱因斯坦在邮局里研究出了相对论,当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以为是没用的东西。等到原子弹在日本爆炸了,才发现原来没用的东西大大的有用,连屁股都烧糊了。这才是历史决定论,因为作为当下的人,你永远无法脱离当下的认知范畴,也就无法预言未来究竟是什么。不信,你去问问那些老革命,他们为之流血奋斗的未来到来了吗?
三,木心
老友计天真向我推荐木心。我说,木心是被压迫然后离开中国的知识分子吗?计天真说,不是。后来读了他的几本小说和散文,不觉得如媒体所说,有某种惊人之处。我的阅读兴趣,大多偏重于理性的思考,对于像《简爱》之类情感比较强烈的东西,很快会厌倦,因为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东西,没必要浪费那么多页数。再后来读了《文学回忆录》。准确地说,此书不是木心的作品,而是陈丹青先生早年听木心讲课的笔记汇合而成。《文学回忆录》告诉了我两点东西。一,陈丹青先生是条真汉子;二,木心是否是受了压迫离开中国的,我仍旧不知道,只知道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多次提到“现在终于出来了”。通过这个暧昧的线索,也许我们可以知道个大概。共和国建立后不久,留在大陆的优秀的知识分子非死即伤,这成了当今知识分子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马英九谈到统一时说,最起码大陆得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学潮正名平反。当年的学潮里,有知识分子的标语是这么写的:“跪久了,出来遛遛”。很幽默,读书人的那种脑瓜子才想得出来。木心最终死于故土,只不过,当其归来时,已不是他的时代了,就像陈丹青先生说的,木心兴致勃勃地给丹青先生看四言诗,丹青先生却想,这已是一些作古的无用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