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我要养只猫

  午饭前,林老师这么说。

  “养猫?一个八尺高的大汉子,养得什么猫呀?

  她并不了解美国人的宠物热。在她的心目中,养猫只是贵夫人娇小姐们的附庸风雅:休闲怡性 ,填补空虚。可一个大男人养什么猫呢?况且,整天奔命地忙,他活得并不轻松

  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几天来,她有意地疏远他,冷淡他。她怕如此下去会有她难以控制的局面,尽管她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林老师,尽管他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

  三楼餐厅里,研究中心里的中国人又聚集在一起开始了一天一次的午饭侃。这是这个中心非常独特的现象。尽管人人都清楚,午饭时间多和外国人聊聊,既能沟通思想,增进了解,又能进步英文,好处多多。可是中国人到了一起,总是忍不住地讲国语。拉乡情,谈时政,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直吹得天花乱坠,忘乎所以。难怪,一天到晚弦绷得紧紧的,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放松一下。

  她端着饭盒犹豫了,不知道该留下来陪林老师呢,还是加入中国人的圈子?

  早在上班的第一天,林老师就对她说过,吃饭别过那边,少和这帮中国人掺合。既然说了,她不敢不听。可时间一久,她便觉出味道不对了。你说,孤男寡女,吃吃在一起,住住在一起,这算咋回事呢?长此下去,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她是经林老师介绍才找到这份工作的。

  她是国内一所高校里的副教授,利用学术会议的机会来到了美国。通过同学的介绍,她认识了林老师。一听说她是搞电生理的,林老师立刻来了精神,及至见面一谈,更来劲了,极力向老板推荐她。他说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他说实验室里缺少搞电生理的技术人员。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实验室真的那么重要,还是他需要一个排遣寂寞的人?

  她是B签证。由旅游签证换成工作签证,没有林老师的鼎力相助,谈何容易?她要留下来,不得不倚靠他,不得不顺从他。

  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一切都感到茫然无措。加上没有腿,没有嘴,即使她曾经那么要强,此时也不得不变成了一个弱女子。

  林老师待她不薄,带她去银行开户,带她去申请社会安全号码,带她出去逛店采购,还把家里的一间房子让给了她住。他对她说:家里就我自己,空着也是空,你先住,等找着了合适房子再搬走。

  这份盛情确实丰厚,她依稀听说,美国生活中开销最大的两项,一是住房,二是买车。中国人传统的衣食住行,在这里必须颠倒过来,住行衣食才是美国的国情。她有什么办法呢?到外面租房,租金一个月少说也得三百美金,可她至今尚未领到一分薪水,袋里早已囊空如洗了。

  她不说话,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帮助。她隐隐感觉到她的如此好运完全是来自她的女人之身,换成一个男性,林老师还会有那么大的热情吗?她冷冷观察着研究中心里的中国人,大家在一起相处甚欢,唯有他与大家格格不入。是他怪呢?还是别人怪?

  林老师的家是一座新买的大House,四室一厅。可她来到的时候,偌大的套房里只有他自己形影相吊。太太呢?她曾经问他。到女儿那里去了。他轻描淡写地一掠而过。女儿在哪?是短期探访还是长期分居?她不敢再问。

  房间空荡荡的,空气里微微地沁着油漆味儿。她尚不知美国人的生活水准,但凭这座房子里的装修,足也顶得上国内贪污腐化了的局长水准。客厅里摆满了盆景,吊兰花轻轻地拂着客人的鬓发。躺在柔软的沙发里隔窗远眺,可以看见门前绿茵如毡的草坪,看见屋后哗哗摇曳的枫林,看见屋前屋后盛开着的她叫不出名来的鲜花。

  “这就是美国梦吗?她来到这里也是为了这一切?

  可这美国梦有时也怪吓人的。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恐慌。在这如同荒郊野店般的大房子里,就他们两人,如果他真的要有什么不轨行为,只怕她是喊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了。要知道,虽然五十岁了,可他毕竟是身高八尺的大汉。再说,男人干起那种事来,即使是三寸钉的武大郎,也能爆发出撕裂潘金莲的蛮劲!

  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的房门,唯恐它会在半夜时分突然打开。可转念一想,怕得什么呢?我就给他算了,二十岁算什么,一样的男子汉,一样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再说,他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可以图报的呢?这种念头升起,再看那房门,她倒渴望那扇门会在半夜时分突然打开了。

  这种在夜半时分一闪即逝的念头很快就被她清楚的思维代替了。毕竟,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毕竟,她还有一个对她无比忠诚的丈夫,毕竟,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传统的伦理道德捆绑着她束缚着她。

  夜深人静,房间里如同它周围漆黑的夜,归于死一样的沉寂,林老师那踏过楼梯的拖鞋声便显得尤其清晰。那踩得楼梯吱吱作响的脚步声总是撩拨得她心烦意乱。时时,那脚步声会突然地停在她的房门口,这时,她便赶紧扯过被子,把头紧紧地蒙起来,直到门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

  尽管她分寸把握得很准,尽管她心里的界线划得很清,可一到实验室里,她的感觉就完全变了样。连她自己都对她的行为怀疑起来:男无妻,女无夫,成双入对,同室起居,果真能有这般清白吗?她从同胞们盯着她看的目光中感到了压力。美国是个性开放的社会,同居又算得了什么!女人嘛,不靠这个靠什么?她能读懂同胞们的神色。

  果真同居了,倒也不冤枉。可偏偏是压根没影的事,偏偏她又是个那么洁身自好的女人,这便不能不使她在众人奇特的目光中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还是离他远点!她这样下定了决心。

  黏在一起没好处。没有不通风的墙,美国中国,虽然隔了个太平洋,可没准哪阵风就会把乱七八糟的事儿吹到海的那边。再说,就是真的给了他,现在也不是时候。她的身份还没有最后办妥,薪水还没有拿到,轻易许身,他得手后会不会变卦呢?她望着林老师那熬绝了顶的脑袋这么想着。

  还是吊吊胃口为好。许许多多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一但把女人搞上了手,满足了新奇感,女人的价值便一跌千丈了。

  她端起饭盒向那群中国人走过去。

  但是,她并没有直接走进他们中间,只是怯怯地坐在一旁,隔着一张桌子。

  “列宁雇得你吗?

  一个大眼睛看她冷落一旁,关心地问她。

  “什么?

  她嘴里含着一口米饭,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望着,不知他问得是什么。

  众人的一声笑开了,一个削白脸解释道:他问你是不是秃头雇的?

  她这才明白他们问话的意思。秃头肯定指的是林老师,这是再明显不过了的特征。可说起列宁, 那倒是牵强附会,相去甚远,唯有头秃一项指标可以引起联想,难怪她反应如此迟钝。

  “嗯,她点着头,也笑了。干吗喊人秃头?

  “秃头是夸他,有学问。你瞧,头都熬秃了,该有多卖命,不然,怎么当Faculty, 么申请Grant?你看我们,一个个头发乌黑贼亮,所以没戏,只能干个小工,打打杂。

  “打杂的,打杂的。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从大伙的笑声中,她听出了林老师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心头一沉,酸酸的。

  “秃头不容易。

 削白脸又说话了,不知是夸他,还是讽刺?

  “削尖脑袋往里钻,所以没了毛。在美国,你得会两手,一是拼命地猛拍,一是挖空心思地猛编,否则,没戏,根本站不住脚!

 “拍是拍马屁,可编是编什么呢?她还是不懂。

  “编数据呀!削白脸笑了,转向大伙:得给她上上课。他又转了回来,说:做不出好结果不要紧,关键是会不会在计算机里画,只要能画出来好图,一样管用。

  她不知道这群人讲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她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地吃饭。

  林老师果然买来了一只小猫。

  “是女猫,波斯猫,优良品种。

  他笑着对她说,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小猫可爱极了,斑虎般的颜色,雄师般的鬃毛,可却有温顺如水般的面孔。一双迷人的眼睛里,有天真、有妩媚、有乖巧、有痴情,让人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猫变成了林老师的掌上明珠。

  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他便是找他的小猫。他把它抱在怀里,亲在脸上,不住声地问它吃饭了没有,喝水了没有。

  小猫也真的乖巧。每天下班,总是候在门旁。当林老师推门进来的时候,它便咪喵地叫着,躬着身子蹭在林老师的裤脚。林老师吃饭,它蹲在他的碗旁,林老师睡觉,它钻进他的被里,林老师看电视,它竟然还那为他开启遥控开关。

  自从有了猫,房间里便到处响起林老师痴痴呆呆的声音。他挺认真地对欧雯说,小猫能听懂他的话,他每天都要和小猫啦上两个小时。

  “跟猫啦呱?开什么玩笑,讲国语呢,还是英文?

  她心里觉得好笑。可看到林老师对小猫的样子,她的心里会突然地难过起来,她有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

  “难道,我还会嫉妒一只小猫?她这样狠狠地骂着自己。

  小猫长得飞快,一身皮毛既紧又亮,闪着缎子一般的光泽,宛如一个初长成人的少女,嫩肤吹弹即破,长发乌黑飘逸。他对她说:猫比人好。猫没有人的城府,没有人的心机。猫待人诚恳,温顺听话,善解人意。

  她听了,苦苦一笑。

  一天,她冲完澡走出浴室,忽然从楼梯上看到坐在客厅沙发里的林老师正在摆弄小猫。小猫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的怀里,张着的两条后腿毫无顾忌地敞开着,林老师的一只手就在它的阴户里揉摸。

  不知是否澡水太温热了,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起来,一阵砰砰的心跳使她感到虚空。她急忙转过身来,匆匆回到房间,的一声关上门,一下扑倒在床上。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初次被爱的情景。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第一次委身于心爱的男友。也是这样的初夏,在地球的那一边,晚风习习地吹在身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火热。她躲在一棵榕树下,偎依在男友的怀抱里。第一次与男友亲热,激情如同开闸的江水不可遏止。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先是嘴对嘴地吸允,然后,男友的手便摸遍了她的全身。初是乳房,后是下体。不知怎的,一看到林老师的手摸在小猫的阴户里,她便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男友先是试探地把手贴在她的肚皮上,然后轻轻地下移,插进她的皮带。看她没有丝毫抵抗,便长驱直入,止达她的户心。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男友抚摸时的感受,先是惊冽地震颤,接着便是奇特的酥痒。她等待着期盼着男友的进一步施爱,可猴急火燎似的男友只是把阴门揉得津水汪汪,却不知如何进一步的行动。

  当然,这也怪不得男友,虽是公园僻静之处,可总也少不了三两游客。长裤长衫,脱脱不得,不脱又怎么干?直到关门人的吆喝声传来,他们才不得不停止那没有丝毫进展的抚爱。纵然如此,第一次的被人揉摸便湿透了她的整条内裤。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慌乱起来,手禁不住地又摸向了自己的下体。

  干吗守着个大活人让林老师抚爱一只猫呢?她几次想站起来,走出去,投入林老师的怀抱。但这都是一倏间的冲动,稍稍平静之后,理智便又占了上风。

  她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她第一次委身的男人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没等结婚,那个男友便考取了公费留学生,出了国,从此音信皆无。为此,她足足饮恨了十年。她发誓自己也要出国,她发誓不要再找比自己强的男人。这就是她只所以有现在这个家庭的缘故。

  要说男人吧,太强了让人不放心,可太弱了又叫人丢面子。尽管现在的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可她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看过<<红高粱>>之后,男主角姜文的粗旷豪放着实使她迷了一阵子。她望着唯唯诺诺的丈夫,真恨不能一脚把他蹬下床去。她甚至曾经幻想着有那么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汉把她掳走,把她强暴。可生活中却偏偏遇不上她甘心受之蹂躏的男子汉!

  “放电了,放电了!欧雯指着屏幕上的电位信号欣喜地喊。

  “这就是我们要的那种神经纤维的电信号。她十分肯定地对林老师说。

  林老师摘下眼镜,把个秃秃的后脑勺冲着她,趴在屏幕上足足瞅了半晌,阴沉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的,确实不错!,他不断地点头。

  两个月了,上百次地暴露那个感兴趣的神经节,成千次地把针尖扎进神经节里,今天,终于引出了他们想要的动作电位。

  神经节只有芝麻粒大小,时隐时现地浸在一片血津之中。而这粒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清楚的神经节里,却包容着成千上万不同种类的神经细胞,谁知道细如发丝的电极针就能刚好扎到她想要的神经细胞膜上呢?

  “美国的科学饭不好吃哪!

  林老师把秃脑勺从屏幕前移开,摇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好吃,做不出来还编不出来吗?她忽然想起了午餐时聚在一起的中国人的嘲笑,狐疑地望着那熬秃了顶的脑袋。

  正在这时,研究中心的人事秘书走过来了,摇着手里的一份表格对她说:雯,你的签证批下来了。

  “真的?她欣喜极了。

  “快来签字,下个月就能领到薪水啦!

  都说好事难双,瞧,身份转了,实验结果也有了可喜的进展,这不是好事成双吗?她甩干手上的水气,走过去接过秘书递来的表格。可一搭眼,火气便陡地升了上来。她转脸向林老师问道:不是说好了年薪一万八吗,怎么变成了一万五?

  “啊,嗯……”

  林老师的脸顿时涨红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子丑寅卯。

  她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躲不过去了,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我,我是这么给他说的,谁知大老板搞得什么鬼,怎么会少了三千呢?

  她不知道该信什么。是大老板出尔反尔,还是林老师搞鬼?反正,中国人嘛,不值钱,压多少还是有人干!可是,说好了的一万八,白纸黑字上却成了一万五,加上这三个月的白干,她直觉得胸口堵得慌,心里不畅达。

  “签吧,一万五也得签,不签不连这一万五也没有吗?

  她心有不甘地拿起笔来,在空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胃开始犯起酸来。

  收拾好表格,秘书又递过来一份材料,对林老师说:林,你的科研经费申请表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为什么?

  林老师惊讶极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期限过了。

  “怎么会呢?老板出城之前我还抓住了他,让他签的字。我们说得好好的,他签了字就让你寄走,那时离截稿时间还有两天呢!

  “我不知道,他是出城开会回来才交给我的材料,我当时就寄走了,但是,还是被退了回来。

  秘书耸着肩,无奈地摊着手。

  “它妈的!我被他涮了,这条老狐狸。

  林老师突然用国语骂道。

  秘书看他脸色不好,知道他不高兴,但不知他究竟说的什么,只好留下那厚厚的一迭材料,没趣地转身离去。

  林老师沮丧极了,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他苦着脸说:老板看不起中国人!

  欧雯没有作声。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本就不愿让我申请经费,他要支持那个日本人。可那个日本人是个笨蛋,连续两年,什么都没得到。我对老板说,这不公平,大家都要有机会。再说,日本人的选题不行,再失败一次就彻底砸了实验室的牌子,日后从这个实验室里出去的东西人家看都不看便扔到垃圾桶里去了。老板听了, 这才勉强同意让我申报,可没想到,他是在骗我!

  他不好再说下去了。她隐隐感到这里边肯定也有牺牲她的部分利益作为交换条件,那三千美金说不定就是林老师同老板讨价还价的一个砝码。可有谁能想到,即使牺牲了她的利益,他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希望只好寄托来年了,引出来的电信号再也刺激不起他们大脑皮层里的兴奋灶,他们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只好收起摊子,早早回家休息。

  这天晚上,林老师的太太突然回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因为今天他心爱的小猫没有在门口迎接他。

  “猫咪,猫咪哪儿去了?

  林老师的语调一下子变得肉麻起来,平日在实验室里的那股劲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猫咪没找到,倒是从里间里转出了林太太。三人同时都僵住了,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林太太并不老。淡淡的红妆,卷曲着的烫发,恰如生生地在秋天里造出了个春天,虽然也美,可处处显露人工的痕迹。

  她定定地用眼睛打量着欧雯,连最起码的初次见面的寒喧都没有。那眼神仿佛在打量着一个贼,思忖着她究竟盗走了她家的什么宝贝。

  在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尴尬地笑笑,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林老师本想介绍一下,缓和气氛,可是张了几次嘴,也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是的,有什么好说的呢?人要是有了成见,说什么也是白搭。他能告诉太太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吗?这种事情只怕是越说越乱,越描越黑。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把头一扭,继续找他的猫咪去了。

  她呆呆地立在门口,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林太太象一头刚刚下崽的母猪,虽然不说话,可鼻子哼哼的,不让人沾,不让人碰。

  “我还是得上楼去。最起码,卧室里还有我的东西,我的行李。她又朝她尴尬地笑笑,绕过她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去。

  她把自己紧紧地关在屋子里,连下楼煮饭的心情都没有。她不光是害怕林太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最主要的,是她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干了一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来的劲,竟然不累也不饿。

  她怔怔地坐在床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墙壁想心事。如此心亏,不就是白白住了她家的房子,省了一点房钱吗?幸亏她没有卖身给他,否则,现在她可什么都说不清了。

  她不由又想起了三岁的儿子,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想起了教研室里的同事们,想起了国内那虽不富裕但却意气风发的日子。自己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找苦吃,招罪受,我这是干吗来啦?她不禁为自己的处境伤心起来,鼻子眼酸酸的,直想掉泪。

  哼,凭什么这么一脸不是一脸的,大不了发了薪水赔她两个月的房钱!想到这里,她突然理直气壮起来。

  子夜时分,楼下凝重的空气终于酿成了一场战争,林老师开始拍着桌子咆哮起来。

  说也奇怪,他心爱的小猫也一反常态,象主人一般暴躁起来。它不安地围着客厅转来转去, 眼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一声连一声地哀嚎着,其声凄厉惨然,如鬼哭,似狼嚎,更象绝望中的人们求生的嘶喊。掺和着林老师的狂吼,林太太针尖对麦亡般的尖叫,整个房间象一口沸腾着的油锅,把人们的心翻来掉去地煎着炸着,沉重的喘息便是那滋滋泛起的油沫。

  楼下断断续续地飘来林太太不堪入耳的哭骂:那个贱女人,小骚货,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热男烈女,一住就是两个月,谁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好事?

  随后,便听到桌椅板凳的撞击声。

  欧雯再也呆不住了,她忽地跳起身来,迅速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装箱。当林太太继续用那些肮脏的字眼同先生大吵大闹时,一转脸,看到了收拾停当的欧雯。连珠炮般的发难突然嘎止,她张大着嘴巴,惊恐地望着她。

  欧雯压根没用正眼瞧她,对着脸色铁青坐在一旁呼呼直喘的林老师说:

  “麻烦一下,请你把我送走。

  “送走?到哪儿去?深更半夜!

  林老师瞪大了眼睛。

  “实验室。

  欧雯冷冷地说。此时,她心里没有丝毫的欠疚。要说他帮了她的话,那么,她用自己娴熟的技艺和卓有成效的工作成绩,早已远远地补偿了他给于她的一切帮助,她觉得自己不欠他任何东西。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欧雯问他,何以这样对待太太?他几乎跳着脚喊道:太太,什么太太?他说,当年来美的时候,他找不着工作,太太给了他一千块钱,告诉他,花完一千块钱还找不着工作就别再回来了。现在,他混好了,太太离不开他了,可他却永远忘不了那段日子。

  “ 小猫怎么回事?

  她记挂着那只小猫,因为,它毕竟太可爱了。

  “叫春。

  她听了, 脸微微一红。原来,它对他再好也是虚情假意,最终,它还是要找自己的同类。

  “我找兽医给它做了个手术,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林老师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

  再过几天,她又问他:小猫好了吗?他对她说:好了,还是和过去一样可爱。

  因为除了猫之外,她和他没有任何可谈得了。

  林老师苦心经营的科研计划终因老板那一关没过而流产了。

  又过了些日子,林老师不无伤感地对欧雯说,等到这只猫老死的时候,他就把它埋在花园里。然后,他就该回国去了。

 

 

 

 

 






阿朵 (2014-11-09 03:53:34)

一声叹息!这也是中国人在这生存的一个层面吧。

默人 (2014-11-10 15:56:07)

谢谢阿朵的回应。这是早年作品,时过境迁,国情人愿早已变迁,但这毕竟是一段历史。但愿它能成为一面镜子,照得见自己,也照得见当年同肩拼搏的同僚们。

海云 (2014-11-11 02:24:05)

好些细节写得真好。

默人 (2014-11-11 15:18:31)

谢谢海云夸奖!

Amoy (2014-11-12 03:41:05)

科学家能写这样好的小说,实在是佩服!

默人 (2014-11-12 14:53:41)

谢谢Amoy的喜欢,不胜荣幸!

夕林 (2014-12-01 20:40:22)

就像我这样,你就能收到一份电子邮件。

夕林 (2014-12-01 20:41:01)

真实的、细腻的总是珍贵的。好作品!默人兄,如果你回复网友的评论,可以点击评论下面的“回复”,你的回复就会出现在这个评论的下面稍微靠右的地方。评论人就会收到一份email,说你有回复。

似水无痕 (2014-12-10 19:55:26)

林老师是真心喜欢欧雯的吧?即使存在利益交换的可能性,但他的隐忍和尊重透漏了他内心的情感。欧雯或许有好感,却是因为寂寞和无所依靠,内心更倾向于利益交换。人性原本就是孤单的,同意楼上:真实的、细腻的总是珍贵的。

默人 (2015-01-15 18:40:58)

似水无痕,好像休假前就看到了你的评论,但不知道是你。本准备回应的,只是当时忙着准备出行,没来得及。初来美国时,也与你们现在年龄相仿,很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受挫后才急忙转弯,写起小说来了。记得好像写过五本长篇小说,出版的仅《人之初》一部。中短篇写得很少,但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不多。如果连自己都不满意写得劲头就越来越小了。此后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长处并不在此,也就转了向。从心里说,自己对文学就是一种爱好,并不在于阅读,而是在于写作。这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做医生时太忙,连读的时间都没有。好久没有写过纯文学的作品了,如果以后要写,恐怕也会专注在科普性质的题材。几十年的职业研究让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恐怕说出来也会“搅得周天寒彻”,引起学界轩然大波。此时后话了。如有什么问题,欢迎探讨。谢谢!

似水无痕 (2015-02-23 18:24:47)

嘻嘻,那我可能是正处在受挫过程中,所以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考虑要不要转弯。有谁规定人生就必须一如众生?想放纵自我的去逐梦却发现终究也只是俗人一枚,抛不却那功名利禄。一直任性的活着,不舍弃梦想,不怠慢他人,可是越走越累,明明知道自己的目标,却无法调转船头,想随心所欲,终随波逐流。

看您走过的路,仿佛是我正在走的。对于未来有太多迷惘,无力无助,终只能日复一日的蹉跎。

您的这些文章里,最喜欢那几篇短篇小说,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生。我写长篇,却总觉情节繁冗拖沓,没有能力很好的驾驭,写写,就歇歇了。算算,自读了博,也四年多没有动笔了。总觉得很遗憾,我想但凡热爱文学的人,总会把文学当成心头最隐秘而珍贵的希冀,偶尔拿出来揣摩,却总叹息不能义无反顾心无旁骛的去爱它。

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弃医从文!

默人 (2015-02-23 19:18:17)

谢谢回复!不建议你弃医从文,因为从医是饭碗,从文是爱好。现在的时代文已经不养人了,生活才是第一位的。不面对这个现实是不明智的。人一生最幸运的是什么?答案众多,于我就是认为以爱好为职业的人最幸运。无论多么聪明,不爱是注定做不好的,只有喜欢了才能不计报酬地投入,也只有这种投入才能有略微多点的回报。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能人。初习文学,我上来就写长篇,写完一部长篇感觉非常轻松愉快,从此再也不羡慕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宏伟蓝图的才能,以为自己只要专职从事写作,一年几部小说不在话下。后来才逐渐悟出长篇小说好写,写好却不容易。这些作品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最近十年,我几乎花了一半的时间(我指的是业余时间)写了一部《科学殿堂里的沉思者》,后一半时间就是寻找表达自己对科学认知的平台,因为我自认为我的发现会对科学(尤其是生命科学或说医学)有重大贡献。现在好像找到了,我会投入很多精力。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文学梦的追求。在我的写书计划里,至少有一部会用纯文学的手法去写,这些计划已经在心里酝酿多年了,已经悟得热乎乎的了,可现在却动不了手,至少应是五年之后。仍然羡慕你的挣扎彷徨和躁动不安,虽痛苦,但是在,是一种比没有任何这种痛苦的人更加体现着实实在在地活着的生活。

似水无痕 (2015-02-24 21:12:21)

"仍然羡慕你的挣扎彷徨和躁动不安,虽痛苦,但是在,是一种比没有任何这种痛苦的人更加体现着实实在在地活着的生活。"赞这句话。“无论多么聪明,不爱是注定做不好的,只有喜欢了才能不计报酬地投入,也只有这种投入才能有略微多点的回报。”

没有很快的回复,这一天一直在思考这两句话,总有些语言,如醍醐灌顶般让迷惘的人警醒。是的,痛苦挣扎又该如何?几年之后,一切只是回忆,痛苦,是因为真实的活着,用心去感受着。

于是,整个人都好起来了。

谢谢您!

我在等一天,能把这一切感受,书写出来

默人 (2015-02-25 14:59:14)

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科学,凡是精神职业从业者,没有这种感悟、痛苦或彷徨都折腾不出好东西。你也如此!相信你一定能写出好的作品,期待早日读到你的大作。记住,任何痛苦、挣扎和彷徨都不是我们原本想要的生活,走出来才是我们的目标。怎么才能走出来?只有把自己的脚步迈出去。因此,想是必要的,但做更重要。动起手来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