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在网上看到一些议论,谈到有些写手的爱显摆的倾向,显摆自己呀,显摆配偶呀,显摆孩子呀,显摆邻居呀,等等,等等。其实显摆是人之常情。自己的成就,得意之事,拿出来说一说,讨得一些赞美,几许羡慕,于人于己都是有益健康的事,总比老窝在心里谁都不告诉要好。今年我们在波士顿的老朋友里有五家孩子上大学。大家商量好,给每个孩子的成长故事做一个Power Point Presentation,开个party,好好儿显摆显摆,祝贺祝贺。当然,这些人都是故交,显摆起来无顾无忌。至于说到写文章送到public domain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还是要下笔切题为好,不必转弯抹角,突兀甩出些和主题无关的诸如“丈夫是美国白人”,“女儿是哈佛校花”之类的显摆,让读者看得莫名其妙,心生反感。毕竟读者打开一篇文章,想的是得到一点有益有趣的信息,而不是找个不认识的人来羡慕羡慕。
说到显摆,又想起了王小波写的故事《夜行记》。和读小波许多其他作品一样,捧腹之余又回味无穷。故事里一个书生骑着马押着车仗赶路,恁地无聊,想寻个能侃的谈伴打发时光,正好一个和尚骑着骡子护送着一队车仗女眷从后边上来。书生打心里看不起这带着女眷的和尚,便出言相讥,说了一通人心不古,佛门不净的挑衅话。不想那和尚竟随声附和道:
“相公说的是!现在的僧寺尼庵,算什么佛门清静?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直勾勾地目不转睛。老衲要出门云游,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带了同行。这世道真没了体统!”
这和尚恁地没廉耻!把个书生气得够呛,张口无言。和尚却兴致大发,显摆起来喋喋不休:
“安南的女子娇小玲珑,性情温柔,拥在膝上别有一番情趣;鲜卑女子高大白净,秀颈修长,最适于在榻上玉体横陈;东瀛的少女深谙礼节,举止得体,用做侍婢再合适也没有;西域的蛮女热情如火,性欲旺盛,家里有一个就够,万不能有两个。谈到中国女人,和尚认为三湘女子温柔,巴蜀女子多才,陇西的女子忠诚,关中的女子适合当老婆。天下只有燕赵的老婆最要不得,因为完全是母老虎。”
这话着实让书生上火,因为他老婆是河北人。书生想,不能由着这和尚显摆,便罢了女人的话题,来谈自己擅长的骑射:
“习射的人多数都以为骑烈马,挽强弓,用长箭,百步穿杨,这就是射得好啦。其实这样的射艺连品都没有。先抑,借以自扬。真正会射的人,把射箭当一种艺术来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柘木的长弓,巴蜀的长箭,乘桦木的轻舟,携善凫的黄犬,虽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领略秋日的高天,天顶的劲风,满弓欲发时志在万里的一点情趣。隆冬到大漠上射,要用强劲的角弓,北地的鸣镝,乘口外的良马,携鲜卑家奴,体会怒马强弓射猛禽时一股冲天的怒意。春日到岭上射鸟雉,用白木的软弓,芦苇的轻箭,射来挥洒自如,不用一点力气,浑如吟诗作赋,体会春日远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间射鸟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带一个垂发的小童提盒相随。在林间射小鸟儿是一桩精细的工作,需要耳目并用,射时又要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的偏差,困倦时在林间小酌。这样射法才叫做射呢。”
和尚说,“看来相公对于射艺很有心得,可称是一位行家。不过在老僧看来,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选择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点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丸弹之,百不失一,这就略得射艺的意思。夏夜蚊声可厌,信手撅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篾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贫僧的射法还不能说是精妙,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击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
书生听了这些话,把脸都憋紫了。他想:幸亏是在深山里说话,没人听见,否则有人听了去,一定要说这是两个牛皮精在比着吹牛皮。等到话题转到了自己拿手的剑术时,书生便抢先显摆道:
百炼的精钢,最后化为缠指之柔。他有柄这种钢打制的宝剑,薄如蝉翼,劈风无声。不用时,这剑可以束在腰里为带,用时拿在手里,剑刃摇曳不定,就如一道光华。挥起来如一匹白练,刺击时变幻不定。倘若此时此剑在我手里,我只消轻轻一挥,不知不觉之间上人的脑袋就滚到地上啃泥巴,那时您老人家只觉得天旋地转,脸皮在地上蹭得生痛,还想不到是自己的脑袋掉下地了呢。
和尚却说,像这样的剑只能说是凡品,虽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剥下一缕竹皮,提在指间就是一柄好剑。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挥,那虫子犹不知死,还在飞。飞出一丈多远,忽然分成两半掉下来。倘若老僧手中有这么一柄剑,只消轻轻一挥,相公不知不觉之中就着了和尚的道儿。你还不知道,高高兴兴走回家去。到晚间更衣,要与夫人同入罗绡帐时,才发现已被老僧去了势。
和尚又占了上风,咧着嘴哈哈大笑,
“当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绝不会阉了你。老僧这等剑术,在剑客里也只算一般。有一位大盗以北海的云母为刀,那东西不在正午阳光下谁也看不见,砍起人来,就如人头自己往地下滚,真是好看!还有一位剑客以极细的银丝为剑,剑既无形,剑客的手法又快到无影。不知不觉一剑刺在你左胸,憋住了心脏不能跳动。登时你胸闷气短,又请郎中,又灌汤药,越治越不灵。此时剑客先生站在一边看热闹,要是他老人家心情好,上前把剑拔去,你还能活。万一他输了钱,你就死吧,到死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心绞痛!”
……
这和尚端的能显摆!不过你还别说,显摆得体,也能给听者平添不少情趣呢。
今年是小波诞辰60周年,陨落15周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革开始时小波在初中一年级,用当时的话叫老初一。我是老初三。那个年龄的孩子之间常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高班俯视低班。“老初一”,“老初三”这些儿时的标签久滞脑海,直到文革之后多年我第一次读到小波的文字时,才发现这位老初一已经是一个巨人了。
小波的离去给文坛留下了一片寂寞。
【注:文中若干段落选摘自王小波《夜行记》。有兴趣者请阅原文。】
费明 (2014-10-26 16:54:22) |
何求是CND写手,转他的这篇文章,为我自己吹牛辩护。 何求说得不错,吹牛未必不好,而且人老了都爱吹。香港李翰祥就是个吹家,虽然他低俗得不堪入目,但那份能吹,会吹的劲儿还是挺了不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