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
默人
一九七四年,时值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国像一个疟疾患者,正在发高热打摆子。一代巨儒郭沫若写了两首诗给毛泽东,以示心迹。其二曰:
读书卅载探龙穴, 云水茫茫未得珠。
知有神方医俗骨, 难排蛊毒困穷隅。
岂甘橒栎悲绳墨, 愿竭驽骀效策驱。
最幸春雷惊大地, 寸心初觉识归途。
于是,便把读书人喻为探珠者。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孜孜不倦无悔无怨探求真理的科学研究者。
美国这鬼地方,住房咋就这么贵?任子力拖着行李跟在吴人杰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
家乡的四月,早已是春暖花开了,可四月的北密,却突然降了一场暴风雪,刚踏上美国本土就赶上了,似乎连老天爷都不欢迎他,子力的心里着实不舒服。
四月的雪,来的骤,去的也疾,不是凛冽的北风吹着,谁也不会感到寒冬的肆疟。远远望去,丛林早已绿了,路旁的花儿也正含苞待放。虽然油嫩的新叶凌乱地翻卷,刚绽开的花瓣又匆忙抱起花心,可大自然依然呈现出惊艳之美。
人杰帮忙联系的住房并不远,和他家同在一个社区,走路也就五分钟的光景。因为事先通了电话,门铃响过门就开了。开门人很热情,自我介绍说叫钱超。人杰也介绍了子力,之后,便把子力引进了屋。
这是两居室的公寓,客厅连着厨房。还没等子力打量清楚房间布局和结构,钱超便说有课,道声自便匆匆走了。人杰指着两间卧室说里面都已住了人,你就睡客厅吧,我跟他们讲定了,算你半价。也好,能省就省点。说完,人杰便指挥子力动手将客厅里的沙发移向一侧,空出一隅留作床位。床垫是人杰提供的,他说是家里闲置的,平日留作招待客人,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安置停当,大气还未喘匀,人杰也说有事走了,把子力孤伶伶地留在房间里。本想好好同人杰谈谈,可人杰滑得像泥鰍。望着他匆匆的背影,异国它乡的惆怅一下涌上心头。
客厅里突兀地铺张地铺,不伦不类。幸亏有沙发挡着,才使这方寸之地有了一种隐蔽的安全感。子力一屁股坐在床垫上,试着缩了缩脑袋,人便像在客厅里消失了一般。
新生活就像性急吞下的热豆腐,烫不烫都得忍着。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滋味便只有闷在了心里。子力早已料到,异地谋生必是一场艰苦的拚搏。人地两生,其中的困难他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唯一感到心安的是这里还有人杰夫妇,他们可是他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可落地不到十几个小时,他的感觉就有点不大对劲了。倒不是环境陌生,这里草绿花艳,空气清新,室内也宽敞明亮,方便舒适,不存在适应不适应的问题。他感到担心和不安的是人际关系,别人尚未可知,单就人杰态度,他已嗅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味。他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人杰的彬彬有礼一下子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感到人杰如同站在云里雾里一样迷茫渺远,把他不知在心里温热了多少遍的见面惊喜硬生生地堵了回去。没有‘惊呼热衷肠’,没有搂头捶胸,昔日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哥儿们的亲热自然就更没有了摆置的地方。他不明白究竟是生活历练了他还是美国这鬼地方养坏了人?
子力呆呆地望着人杰的背影,好久没有还过神来。最不能让子力接受的是人杰明明住着两室一厅的公寓,却不愿留他一宿。没有想象中的见面场景倒也罢了,他憋着一肚子的话想找他聊聊却也不行。毕业之后,各奔东西,一晃就是七八年。七八年里该有多少事情发生?再说,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风土人情,来往过节,注意事项,加上杂七杂八的事情,你总得给我多交代几句吧!
晚间两位室友回来的时候,子力仍然呆呆地坐着。屋里没亮灯,两位室友以为他正在睡觉,歉意地向他招呼:“倒时差呐?”子力站起来,笑着迎接室友。因为有人杰的态度在先,他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与这两位室友相处。没想到两位室友比人杰热情的多,无需引见,大家彼此很快就熟络了。钱超下午已经见过,接着介绍说来自华夏医科大学,正在这里攻读生物化学的博士学位。略胖的叫陈向东,来自东南医科大学,是位外科医生,经卫生部选拔培训后送出国来的。
“你呢,也是学医的?”两人齐声问。“是的,也是外科医生。怎么,是不是学医的人出来的太多太烂啦?”子力摸着脑袋说。“倒也不全是,因为是人杰介绍你来的,人杰不就是学医的吗?”“噢,我们是大学同学。我说呢,难道外科医生有特殊的标记?”“那你也是来自中州医科大学?”“对,中州医科大学。”
“喂,人杰真不错,到机场接你,又帮你找好了住房,省了你不少事呢。想我们那会,学生会的人接的我,然后往学生会的办公室里一扔,没人管啦!知道吗?我第一夜是在椅子上睡的呢。”钱超不无羡慕的说。
子力听了,心里一沉,愣了一下,口是心非地应付道:“谁说不是呢,要不就说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啦。”说完,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是我错怪了人杰?难道真的是我对人苛求太多?难道美国中国真有那么大的差距?没等找出答案,转念一想,即使有那么大差别,可你人杰还是人杰呀,何必在老同学面前端这个架子?想至此,心里仍不免泛起阵阵酸楚。
看子力情绪不高,向东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才早来几年,就老资老味地忆苦思甜起来。我是才来的,只比你早几个月,能理解你的心情,知道你此时的感受。唉,要说中国人哪,也犯贱,干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儿来受罪。用我们家乡的话来说,这叫好日子不过,拉枪攮牛!”
钱超听了,用鼻子哼了哼,说:“风凉话,人过来了发这种牢骚,地地道道的风凉话!早干嘛来啦?我敢保证,不光咱几个,所有过来的中国人,出国前都得脱层皮,不知费了多少劲,翻了多少跟头。干嘛做得那么起劲,说得又那么刻薄?”
“是刻薄,要不怎么说是犯贱。瞧,美国领馆前那个队排得,好像美国遍地是金子,来晚了就捡不着一样。要说,政府也犯傻,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材,干吗一股脑儿往美国送?”向东说着,用手指着子力和自己补充道:“都念到博士了,容易吗?”
“瞧,又来了一个小气鬼,典型的农民意识。知道吗?改革开放,打开国门,这是老大人的高瞻远瞩。你说台湾经济现在为什么这么发达,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得益于他们二三十年前的国策,送出大批人员赴欧美留学。现在怎么样,这批人大量返流,都是台湾各个领域里的中坚力量。你说这是傻还是不傻?要我说,这不是一般的聪明,绝顶的聪明,你说,只用了一二十年的时间就把世界第一流的水平学回去了,这不是绝顶的聪明是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办教育是那么简单的吗?要是自己培养,还不知猴年马月呢,象蜗牛爬得一样。”
“喂,洋博士,别这么高屋建瓴大发宏论好不好,好象我们都是低能儿。这些大道理谁不懂?可我们现在讲得是个人感情问题,个人感情和国家大事政策策略完全是两码事,偷换概念。政策策略再对头也得千千万万个人前仆后继,赴汤蹈火。就象麦可阿瑟这样赫赫有名的将军,他们的战功可是建立在千千万万个士兵的尸体上,而不管他们是多么善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你牺牲了吗?”
“牺牲了。”
“牺牲什么啦?”
“情感啊!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懂?难怪,你还是个单身汉,我们可是都有妻儿老小的呀!”
向东说得激动,用手指着子力又说:“我们有老婆,有孩子,现在却天各一方。”
“喂,是不是美国人特别爱吵架?”见钱超和向东为了不着边际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子力用手指着外面问道。因为除了他们之外,窗外树丛里也有人在争吵,声音从错开的窗缝里飘进来。三人屏住了气,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向东说:“别管它,各人自扫门前雪。再者说,他们是吵架,我们可不是,是争论问题,性质不同。”
说着,门铃响了,向东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冷彬彬,怀里抱着个大枕头。她说担心子力睡不好,特地送个枕头过来。钱超向东都跟彬彬熟,打过招呼便聊起了实验室的人事。子力插不上嘴,傻傻地站在一旁。彬彬识趣得体,闲话既能引起大家的兴趣又不致冷落子力,适时停顿,转过脸来对子力说:“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吧,也算给你接风。”
“改天吧?等会还得收拾一下,想早点睡觉。”
子力确实累了,心情也不好,听了她的邀请,沉思了一下说。
“也好,要是我坐了那么长时间飞机,也是吃什么都没味口。”
彬彬见子力确有倦意,并不勉强,笑着告辞,临走,自然没有忘记对钱超和向东的照顾表示了谢意。彬彬出了门,钱超问:“喂,到底是先生的朋友还是太太的朋友?”
“有什么区别吗?”
子力不明问意,反问。
“当然不一样。一般而言,若是太太的朋友,先生自然要跟着进。反过来,若是先生的朋友,太太就没有跟着进的道理,若能跟着进,则必是贤妻良母。她属于哪一种类型?”
“你这个家伙,人不大,脑袋里陈词滥调倒不少。嗷,女人就没有识大体顾大局豁达大度的吗?告诉你,国内现在可不同啦,今非昔比,搞公关的都是女士,没几个是先生。不过,既然你感兴趣,告诉你吧,人杰彬彬都是我的朋友,等边关系,因为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
“喔啊,原来是同学。嘿,可惜,人杰是怎么把彬彬搞到手的?”
子力听了,心头一震,愣了一下,说:“大惊小怪的什么?难道他们不般配?按说,这话你应该问他本人。若问我,只能告诉你:郎才女貌,自古如此。哎,还是彬彬有眼力,瞧,人杰早已是洋博士了,我们呢,还只是个土的,土鳖那种,这就是差别!”
“差别什么?早来晚来只是机缘问题。既然能出来,就没有才智的差别,属于同一数量级。依我看,你当年应是人杰最强力的竞争者,至少,彬彬对你一定有过那么一点意思,要不,怎么那么关心你,连个枕头都能想得到?”
钱超说着,刁狡地望着子力笑。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没刺激找刺激,尤其是关于女人的事情,这是单身男人碰到一起最有劲的话题,钱超一样不能免俗。
按理,凡事都搁不住瞎琢磨,明里说。人之间的许多事都是纸糊的窗户,叫做心照不宣。只有象子力钱超这样初次见面而又能相惜相怜的朋友才能毫无顾及地捅破这层窗户。事实上,隔着这层窗户的东西早就存在,只不过大家彼此都不愿探头看看罢了。钱超说到了点子上,子力不禁脸红心跳,匆忙岔开道:
“扯淡,扯淡!喂,你老兄似乎是情场高手,一定是久经沙场了。要不,就是想象力太丰富,能把无关的事联系在一起。”
钱超还想再辩几句,子力向他摇摇手说:“听,外边发生什么事了,象要打架,好像还是中国人?”
讲话的光景,外边的争吵已从林边移到了窗外,而且愈来愈激烈。三人听了一会,向东说,这是二零八的大老王和肖聪。一定是他们怕在楼上吵架影响邻居,所以才跑到了外面。
“不会出什么事吧?”子力刚来,摸不清头绪,可听着吵得那么烈,似乎不可调和,不免担心。既然都是中国人,没有见着打破头不拉不劝的道理。他这么想着,自己又没有能力,便用眼睛看着他们俩。钱超也犹豫了,对向东说:“怎样?出去看看吧,能劝就给他们劝开。”
向东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钱超和向东一起出了门。须庾,窗外的争吵声息了,又过了一会,钱超向东领了一个人回来,子力一看,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钱超介绍说是王教授。王教授看去气得不轻,大口喘着气,嘴角满是白沫。听了钱超的介绍,没好气地更正道:“什么教授?老王,喊我老王!这是美国,不是中国,都是打工的,大家一样。”
向东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可口可乐,拉开了,递到他的面前,说:“王教授,”话刚出口,急忙改口:“老王,其实,你是老前辈,我们大家还是非常尊重你的。消消气,消消气,都是出来混的,不容易,互相忍让一点,息事宁人。否则,伤了和气不说,伤了身体划不来。”
老王接过饮料,说声谢谢,仰头喝了一口,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喘着气说:“太气人了!小事,本来是小事,可肖聪太损,自私自利之极,一次,两次,我都忍了,可这是第三次了,简直忍无可忍!”
“什么事啊?”
向东睁大了眼睛问。
“这个人,太不象话,自己舍不得花钱,却用我的东西。”
“他都用了你什么东西?”
“前两次是油和醋,这次是大葱。”
“你怎么知道他用了你的油和醋?”
“第一次我发觉不对,第二次我就证实了,我做了记号。”
天哪,到底是科学家,有假设,还有论证。三人听了,嘎然无声。
王教授喝了水,喘匀了气,道谢走了。等他出了门,子力突然开口问道:“喂,我们日后会不会为棵葱吵架?”
棹远心闲 (2014-10-04 17:30:38) |
祝贺开张! |
默人 (2014-10-06 14:19:57) |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