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一个不知名的网站上看到一部老片,叫《朗热公爵夫人》,是按照巴尔扎克同名小说改编的。看完后觉得不错,又去找出原著来读了下。典型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风格。文末是作者按他习惯注上的作品完成的地点和时间:日内瓦,莱韦克草地,1834年1月26日(Genève, au Pré-Lévêque, 26 janvier 1834)。没想到这部作品是巴尔扎克是在我身边某条街上完成的。多年来我一直注意收集这方面资料,便对此作了番考证。结果发现,这个日期,不一定正是作品完成的日期,而是标出了作者一生中意义重大的一天。也就是说,这一天,在日内瓦,巴尔扎克度过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时刻。这一切,还得从他一年多前的收到的一封信说起。
一个外国女人的来信
1832年3月的一天,巴尔扎克收到由出版商转来的一封读者来信。这封信邮自乌克兰的敖德萨,署名是“外国女人”。信的内容是对这位33岁的文学新星几部作品的热情评价。
像这样的女粉丝来信,巴尔扎克每个月都要收到上百封。当时邮票还没有发行,邮资要由收信者支付,这么多来信让巴尔扎克本来拮据的经济雪上加霜。因此巴尔扎克既为飞来的赞誉而自喜,又为无端的支出而苦恼。这些信绝大部分很快被塞进字纸篓。
但是这封“外国女人”的来信引起巴尔扎克的特别注意。一方面它是来自遥远的东方,说明巴尔扎克的声誉已经大踏步跃出国界;一方面来信是用法文撰写的,说明作者很可能是个贵族,因为当时在俄国、波兰、乌克兰这些地方只有贵族才去学习和使用法语,也通常只有贵族才能读到法国文学中最新的作品。
一个贵族,而且是个女贵族。这对巴尔扎克来说非同一般。
1789年大革命以后,法国贵族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失去任何社会特权。但是这一阶层的影响力仍然巨大。他们一般还拥有可观的财富,在上流社会出入自如、游刃有余。以优雅、忠诚、诚信等行为准则为特征的所谓“贵族精神”、“骑士精神” 在法国人那里直至今天依然保持着它的魅力。
这个两极的现实,在巴尔扎克身上有着鲜明的体现。在他的作品里,贵族的没落是主要题材。他以几乎是浪漫主义的手法刻画出一个个男女贵族,用放大镜展示他们如何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我们称之为资本主义的社会里蜕变、堕落。同时,巴尔扎克本人却是个贵族迷。他出身于平民之家,在30岁时私自在自己的姓前面加上一个表示贵族血统的缀词de (德),后来被人打假曝光,受到众多文人的冷嘲热讽。他在生活上追求贵族的奢华,尽管欠债累累,却坚持使用3个仆人、两匹骏马、一辆双轮豪华马车,家里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手里拄着令全巴黎人谈论的镶宝石手杖。总之,他真把自己当成了个贵族。
然而,他的贵族迷集中表现在爱情婚姻观上。他理想中的情人或者妻子应该满足三个要求:1,贵族,2,有钱,3,美貌。其中第一点是根本的,其它两点很重要但还可以商量。巴尔扎克最初的两个情人都是比他大十几、二十几岁的贵族妇人。是她们把他引入巴黎的上流社会、文学沙龙,从而认识雨果、乔治•桑等人的。没有这个引导,他很可能达不到后来如此辉煌的高度。
但是他对理想女人必须同时具备的三点要求在灵魂深处是那样的根深蒂固,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可以随时降低要求,逢场作戏,以填补生理和心理的饥渴;但从来不忘用锐利的眼光四处扫射,去发现他的梦中情人、他唯一的和永恒的爱。他在静静地等待。
当这封乌克兰“外国女人”的来信出现在他书桌上时,他敏锐的神经马上有了反应,寥廓的内心起了波澜。带水印的信纸,优雅的字迹,带斯拉夫风格的笔调,这些让小说家立刻想象到一位年轻、漂亮、富有、但是孤独、失望、可能被抛弃的女贵族。他想提笔回信,但是发信人没有留下地址。他只能继续等待。他相信此信还会有后文。
几个星期后,果然收到“外国女人”的第二份来信。信里提出了对巴尔扎克作品几点新的看法,但是仍然没留下地址。 这次巴尔扎克有些耐不住了,他打算在他即将出版的新书 « 弃妇 »上留下点印记,以便让这个“外国女人”有机会读它时能感觉到什么。于是他在书的最后一章标题下用拉丁字写上题辞:“献给陌生的神,1832.02.28”,这些数字是“外国女人”给他第一封信的日期。可是这个企图由于他的|“现任”情人德•贝尔尼的阻拦而被放弃了。后者是巴尔扎克出书的主要赞助者,他不能不服从。巴尔扎克心情无限惆怅:外国女人,你究竟是谁?
乌克兰望族之贵妇
这个外国女人名叫埃夫利娜•韩斯卡,小名夏娃。韩斯卡是他丈夫的姓,这是乌克兰最有势力的望族之一,封号伯爵;家有良田万顷、农奴三千、仆人三百;居住的是宫殿般的城堡。
韩斯卡夫人本人也出身贵族,原籍波兰,父亲和兄弟都在俄国沙皇政府里担任要职。她自幼学习法语,读写讲俱佳。少女时代曾和表兄相爱,但被父亲强力拆散,十八岁时嫁给由父亲指定的、比她年长二十二岁的韩斯卡伯爵。据说婚礼上,当神父要新郎新娘说出神圣的“是”时,夏娃憋住好几秒钟不发声,直到她父亲在边上低声下令,才含糊不清地吐出了这个字。韩斯卡伯爵知道她不高兴,当晚没近她的身,和颜悦色相待,一周后两人才行了周公之礼。
关于韩斯卡夫人早年爱情婚姻的这些细节,见诸于诸多传记文章中,但都没有被注明出典。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人们的添油加醋,以便使她日后与巴尔扎克的私通变得顺理成章。不管怎么样,从韩斯卡伯爵在新婚期间的举止和日后的行为来看,我觉得这个无意中被嘲笑的人倒不失为一位通情达理的绅士。
韩斯卡夫人聪明、敏感,非常清高。据说小时有算命者预言她将来会主导一位天才(可能也是杜撰的)。她研读当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诗人、哲学家的作品,每每有自己的独到想法。她有个哥哥是个成名作家,还有几位闺中女友常来陪她谈论文学,家里订阅了好几份法国报刊。
在法国文学方面,她先接触乔治•桑的作品,后来看好巴尔扎克的作品。她觉得在对女性的理解上后者比前者更为深刻。巴尔扎克太了解女人了,话都讲到了她的心坎上。同时在某些方面她有着与作者不同的想法。她想给作者写信,表达自己的赞赏之意,也提出一些可供他参考的意见。
但是作为一位贵妇人,这样贸然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写信,似乎有失体面。如果让韩斯卡伯爵知道自己私自与一男子通信,更不成体统。所以韩斯卡夫人考虑再三,决定用匿名方式给巴尔扎克写信。这样就有了署名“外国女人”的信。她想像着远在巴黎的年轻作者面对这封迷一样的信会作如何感想,不禁有几分得意。几星期后她又发了第二封信。
假如事情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巴尔扎克与韩斯卡夫人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有突破,我们也就没有故事看了。
“我爱你,陌生人!”
同年十一月,巴尔扎克收到了“外国女人”的第三封信。这封信改变了一切。
韩斯卡夫人给巴尔扎克的信因为害怕落入敌人手中,绝大部分都被巴尔扎克毁了(也有一说是韩斯卡夫人后来自己烧了)。这封重要的信是少数留存的之一。韩斯卡夫人在信中写到:“……一个永恒的真相唤醒了我。您,只有您能理解它,只有您能描绘这种爱情的搏动,它是那样纯净而神圣。从此,我知道爱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爱;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能抓住这电火花般的真相…… ”最后是一个建议:“为了让我知道我的信是否能被收到,以及我是否能继续安心给您写信,请您在《每日报》上发一告示,署名:A l’E. H. de B.”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有了爱情与阴谋的性质。
这封烫手的信的到来,对巴尔扎克来说成了天使降临般的大事。这次他没有跟老情人贝尔妮打招呼,直接去《每日报》发了启事。
这样,韩斯卡夫人几天后在从巴黎送来的报纸上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德•巴尔扎克先生收到了寄给他的邮件。今天他才有可能在这日报上作此表示,同时很遗憾不知道往哪儿寄上他的回信。A l’E. H. de B.”
韩斯卡夫人狂喜,但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知道这事将改变她的一生,但显然不能公开。
现在她需要考虑如何收巴尔扎克的来信,既然信的内容已不再是纯文学了,就更不能让它落到别人,特别是她丈夫手里。她的身份、宗教和教育都不允许她做有背丈夫的事。要与巴尔扎克保持通信,必须由一个第三者来转交。她马上想到家里的法语家庭教师包埃尔小姐,她是瑞士那沙泰尔人,热爱文学,为人严谨、可靠。于是她与包埃尔小姐作了次密谈,说她很想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巴尔扎克鸿雁来往,谈谈文学。练练法语,但直接用自己的名字地址来收信是不妥当的,所以…… 包埃尔小姐马上明白了女主人的意思,没有多想就应承了下来:巴尔扎克可以把信寄在她名下,再由她转交。
这件事办完,韩斯卡夫人开始“安心”给巴尔扎克写信。巴尔扎克自然也飞快地回复。两人先是自我介绍,接着是讲叙各自生活经历,结果发现双方有着很多共同之处:一个是离乡背井的波兰侨民,一个是叛逆的思想上的流放者 ;一个是嫁给专横老人的不幸者,一个是独身至今的爱情上的失意者;一个是养尊处优却内心孤独,一个是作品累累却常被误解。
这样的衷肠倾诉,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信越写越长,话语越来越热烈。冲动凝成文字,文字激起渴望,没几个回合。俩人都确信对方是自己等待中的情人。虚拟世界的遨游,变成了现实的爱情。巴尔扎克终于喊出:“我爱你,陌生人!”俩人的关系就此定音。这话日后也成了一句名言。
千里之约
就像今天的网友,一旦生情必求一见一样,这两位信中情人也萌生了相见的愿望。韩斯卡夫人首先动了去巴黎的念头。那里不仅有巴尔扎克,还有文化名城的魅力。巴尔扎克巴不得如此,赶紧赞同。但是出行必须带着丈夫,否则万一曝光,不成体统。她没化多少功夫便说服了韩斯卡伯爵,要外出做个长途旅行(他其实不是个专横的人)。但是伯爵不愿意去巴黎,因为那里整天闹革命,作为贵族还是远离为妙。他建议去瑞士,这是个风光秀丽、中立安全的地方,又是家庭教师包埃尔小姐的故乡,遇事可以有个接应。对此,韩斯卡夫人没有异议。她通知巴尔扎克,希望他到瑞士的那沙泰尔来相会。巴尔扎克欣然应允。
从乌克兰韩斯卡夫人的住地维尔斯索尼娅(Wierzchownia)到那沙泰尔约2000余公里(合600古法里),从巴黎到那沙泰尔约500余公里(合150古法里)。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样的旅程无论如何称得上艰难跋涉。这场密谋的爱情初会将首先以它的距离而“载入史册”。
1933年一月初,韩斯卡一家起身。这是个豪华的车队:箱包成堆,仆人如云。他们先去了维也纳,在那里度过了春天,然后启程奔那沙泰尔,于8月5日到达那里。在这期间,这对密谋者的地下信箱分外忙碌。韩斯卡夫人不时向巴尔扎克通报行程,发出各种安排的“指令”:他应当何时离开巴黎,在哪个酒店下榻,然后如何动作,等等。巴尔扎克一一应承,同时少不了甜言蜜语:“您现在所在的那个湖,我看见它了。有时我的直觉太强烈了,以至我确信我真看见您了。我自言道:‘是她!’我的爱,我们马上要见面了。”
在女人面前,巴尔扎克习惯做一个谦卑、热忱的骑士。但是,在同时他给他妹妹劳拉写的信里,他这样评论这场约会:“你看,她拽着自己的丈夫,跋涉600古法里,就是为了看一个情人。而这个情人只要走150古法里就行了。她真是好心肠吧?”语言轻佻,缺乏尊重。以韩斯卡夫人之高傲,如果看见这些话,相信她会马上拒他于千里之外。巴尔扎克真是个千面人,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诚的。
9月1日巴尔扎克从巴黎出发。500多公里的路让他颠簸了十天才到达那沙泰尔。
那沙泰尔是瑞士联邦26个州中最后加入的一个州,位于连绵的汝拉山脉脚下。这个山谷如今被命名为世界文化遗产,因为它是瑞士钟表业的摇篮。巴尔扎克和韩斯卡夫人会面的那个时候,那里正是钟表工业的起步时期。据说当地冬天大雪封山,农民躲在阁楼里做手表,一个冬天只做一块手表,开春后以高价卖到城里或国外。这些心细如发的农民无论如何没想到这里也将成为欧洲历史上一场绝无仅有的特殊恋爱婚姻的摇篮。
话说巴尔扎克来到韩斯卡夫人为他预定的酒店,在房间桌子上发现了韩斯卡夫人留下的字条,上面对会面作了具体安排:后天,湖边。
关于第一次会面,从日后双方通信里的蛛丝马迹,可以大致推断出这么一个过程:巴尔扎克来到那沙泰尔湖边,坐在一条长凳上。下午1点多,只见一位妇人,身着紫色丝绒长裙,手捧书本,踱步而来。她远远看见巴尔扎克,放慢脚步。在这一霎那,出于灵感,俩人同时认出对方。巴尔扎克站起身迎上去,女子则重新加快步伐走向巴尔扎克。不到一分钟,俩人拥抱在一起。地下党秘密接头就此完成。世界爱情史上又开启了一篇奇妙的新篇章。
对于韩斯卡夫人来说,初次见面的主要任务是要把巴尔扎克作为朋友引导到家里,这样才容易保持来往。她教给巴尔扎克一套说辞,要他如此这般行事。然后回家,像发现新大陆般告知丈夫巴尔扎克正途径那沙泰尔,与她偶遇,答应前来拜访,说得顺理成章,滴水不漏。
所以当晚巴尔扎克摁响韩斯卡住地门铃时,伯爵毫不惊奇,也不怀疑,对这位成名作家热情有加。当他知道巴尔扎克只在那沙泰尔只住五天时,便邀请他每天来作客,以便一起在城里、乡里观观光。
巴尔扎克发现伯爵虽然有病,保养得却还算不错,体格上毫不比他逊色,不免有些妒忌。但是想到韩斯卡夫人爱的是他,而不是他丈夫,心里才平衡。
接下来几天,巴尔扎克天天去韩斯卡家,然后一起出游。那沙泰尔地区有湖,有山,有葡萄园,风光清野,民风淳厚。
韩斯卡伯爵夫妇大部分时间陪伴在巴尔扎克身边,但有时伯爵因故走开,剩下夫人和巴尔扎克单独相处,俩人于是有机会互吐衷肠,完成了第一次吻。有不少材料证明,当时双方起了誓言:等到条件成熟,便结为夫妇。
10月1日,巴尔扎克离开那沙泰尔回巴黎。伯爵夫妇则按计划不久要去日内瓦。临行前,巴尔扎克与伯爵夫妇约定,他将在年底去日内瓦与他们会面。对巴尔扎克来说,日内瓦太重要了,他要在那里完成某件事。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二二二期(cm1409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