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人轶事》:合肥四姊妹

                                 一                     

    深秋,合肥肥西周公山下的张老圩。这里是清代淮军将领张树声的故居,“最后的闺秀”——合肥张氏四姊妹,有三位就出生在这里。

      大门紧闭,曾经的聚星中学已经撤走,百年前的牌楼与圩堡更已难觅踪影。唯有门前两棵一百多年的树,不管世事变迁,依然按照季节轮回,一岁一枯荣。巨大的冠状枝桠,金黄树叶,渐次飘转,随风落下。比肩相邻同时期的树,身形缩水很多,据说是受过枪林弹雨袭击。就像人,伤了元气。

 

     这里之所以建“圩”,正是源于防卫战火与掠杀。早在咸丰初年社会乱象初现,张树声的父亲张荫谷“为自全之计,招乡人筑堡于周公山下殷家畈,从而归者万余家。” 随着太平军入皖和捻军南下,乡邻刘铭传、周盛波周盛传、唐殿魁唐定奎、董凤高、聂士成等也纷纷筑堡修圩,以耕以战,百里之内,互为声援。特殊的地利和强悍的民风,使得西乡团练,在当时(清)兵、(土)匪、发(即太平军)、捻(军)四大力量夹缝之中,不仅足以自保,而且越战越强,成为令各方都不可小觑的凶悍地方武装。以至于像陈玉成、李秀成这样的名将,也对他们惧怕三分,告诫手下“勿犯三山”。

 

 

     张树声正是“三山”的隐形盟主。他的庄园张老圩背山面水,座北朝南,周围山上有九路来水,绕圩而过,流入龙潭河。圩子有宽阔的内外壕沟,内壕架有两座石拱桥。对外向西开门,通过大吊桥连通内外。大门原是一座牌楼,进去五进正厅,每进十五间。内分正门、客厅、书房等。张家兄弟八人,在大厅北面建造内宅,各房单成一个院落。

 

 

     因为解放后改作聚星中学,当年300多间房屋几乎都已拆除,建教室、宿舍。如今只留下五间灰色砖瓦房旧居,据说是当时的花房、杂物间。

 

 

昔日的庄园、曾经的学校寂静无声,大的园子,我只碰到一位妇人和一只猫。猫悄无声息的尾随,妇人则热心搭话,大约很少见人寂寞太久。

 

 

     走在古老青石板铺就的林间小径,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荒草恣意生长,淹没了花圃正中的陶行知雕像,也淹没了操场上的单双杠。

 

 

     深秋时节,荒芜院落,难免发思古情怀。想当年带着家族住于此地的三山盟主张树声,考虑三山团练终究是不匪不民不兵,非长久之计。致书李鸿章,表达投效之意。李鸿章将信转至曾国藩,曾国藩大加赞赏,“独立江北,今祖生也”,把张树声比作闻鸡起舞,渡江讨伐匈奴的东晋名将祖逖。 


     接受李鸿章召请之后,张树声的团练编成了“树”字营,刘铭传的团练编成了“铭”字营,肥西团练成为淮军的骨干。张树声和淮军一起,走向广阔的军事、政治舞台。在以后的战斗中,张家参军的四兄弟中一人战死,其余都得到了赏赐和封官。张树声有勇有谋,一路通达,从直隶按察使开始,漕运总督,广西巡抚,江苏巡抚、安徽巡抚、两广总督,直到直隶总督。在李鸿章丁忧期间,一度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在淮军、淮系集团后来的实际发展中,成为仅次于李鸿章的第二号人物。

 

 

                                      二

 

 

     张家富甲一方,田产遍布合肥、芜湖等地,张树声却不在意享受,终日专注于朝政。在那个年代,他只有一个丑妾,还是他年老时,一个富有的朋友赠送与他。而他的妻子也确实配得上他。张家后人有一个传说,当太平军第一次打到张老圩时,男人们都撤到山里去,张树声最小的弟弟才5岁,只好托付给留守的妻子。张夫人把小孩藏在草堆里,并叮咛无论如何不能发声天平军持刀乱刺等他们走后,发现小孩脖子流着血,还有气。张夫人立即杀鸡,取一块鸡皮,贴在伤处止血,救了孩子一命。

 

 

     当时身为团练首领的女人好像都足够强悍,据说刘铭传的妻子在打仗时,也亲自率领女眷,制造弹药,保证前方供给。

 

 

    张树声生有九个儿子,其中张云端曾任前清四川川东道台,云端膝下无子,从五房过继一子——张武龄。与张树声的叱咤风云不同,张武龄一改张家世代从政的传统,变成了一名淡薄名利、专情于笔墨纸砚的文弱书生。而这位文弱书生又养育出日后名噪一时的合肥“张氏四姊妹”。

 

 

     导演侯孝贤曾经说,他很想把合肥张氏四姊妹的故事搬上荧幕,可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演员呢?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时代,熏陶出的大家闺秀,已经是最后的绝唱了。是啊,即使张老圩的深宅老院,小桥流水,都可以重新效仿,四姊妹的韵味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培养?!

 

 

     佳人配才子,四姊妹的夫君都是富有才华、鼎鼎大名的人物。元和中意的是昆曲名角顾传玠;允和与当时不名一文的穷小子周有光自由恋爱,这个男人以后不仅成为数一数二的语言学家,更是甜甜蜜蜜、心甘情愿做了允和一辈子的书童,这才是一个女人修来的福分;兆和在胡适保媒、家人力劝之下,慢慢爱上了沈从文——中国文学史上的泰斗级人物;最小的的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的汉学家傅汉斯,双双在耶鲁大学任教,传授中国古典文化。

 

 

     我曾经在一年的初春来过张老圩,漫步在笔挺直立的水杉林间,不经意间仰望,干枯稀疏的枝干间,密密麻麻鸟窝遍布,从没见过如此集中的鸟窝,不知道这算不算风水宝地的一个侧证,反正张家四姊妹有三位就出生在这灵秀之地。最小的妹妹充和虽说出生在上海,但自幼由叔祖母识休领养,一直到16岁都生活在合肥城里的张家老宅,(据说是在四牌楼现在长江路合肥市工商局一带。)

 

 

     俗话说,3岁看老。这话是有道理的,心理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的人格特征在3岁时已基本定型。1918年,四姊妹的父亲张武龄举家迁徙到上海。当时,最大的女儿元和15岁,允和、兆和分别是11岁,8岁。不久,张武龄又带着全家从上海搬到了苏州,在那里安顿、生发开来,成为有名的望族。许多人因此以为她们是苏州人,叶圣陶也说“苏州九如巷的四姊妹”。其实四姊妹一辈子都不改合肥口音,坦承自己是合肥人,授权金安平女士写的张家传记,更是慎重命名《合肥四姊妹》。可以说,四姊妹扎根在合肥的土壤。

 

 

                                   三

 

 

     一直觉得,一个人儿时的乡村经验是一辈子的财富,四姊妹的根系在土壤里深入而发达。为了能有更开阔的视野,不受封建家庭的闭塞影响,张武龄南迁的举动无疑也给四姊妹带来深远影响,就像一棵树,上海、苏州的生活,让她们有了更多向高处、向蓝天伸展枝桠的可能。根深叶茂,因此,风姿绰约,于树、于人,同理。

 

 

     不知道是合肥的风土人情,还是家族的遗传基因,四姊妹血液无一不流淌着坚毅与执着,只是含而不露在柔情似水的外表之下。外圆内方,也许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为人方式了。

 

 

     她们的母亲陆英便是这样吧。总在不经意间,给家人营造宁静美好的氛围。再大的事情,该来总归要来,惊慌失措,声嘶力竭,除了有失风度,哪里有半点有助于事情的解决?!正如黄永玉描绘兆和,“几十年来,只听见她用C调的女声讲话,着急的时候也只是降D调,没见她用嗓门生过气。这是家庭因素培养出来的德行和教养,是几代人形成的习惯。”

 

 

     大姐元和因为痴迷昆曲,深爱上演昆曲的名角顾传玠,在当时戏子地位相当低下,元和顶着巨大压力,和心中的他成家,并一生追随,付出与女儿生别31年的代价。没人知道她内心的苦与乐,她对自己对别人几乎从不评价和判断,不管面临怎样的大富大贵和艰难困窘,都维持着一样的优雅从容。这要拥有一颗怎样强大的内心?!

 

 

     看起来最文弱、最纤细,绰号“韭菜”的二姐允和,其实命运更加多舛,抗日战争期间,至少经历了十次大搬家、二十次小搬家“刚开始逃难时,她带着二十件行李,一行七人——等到回乡时,只剩下五件行李,四个人。”亲历了丧女之痛,儿子内脏被流弹打穿6个洞,幸而得到了救治。

 

 

     个人的命运,裹挟在时代潮流中都是微不足道的。文革期间,张允和、周有光夫妻受到冲击,面对艰难和磨难,她微笑着,以单薄之躯扛了过去。闲暇就研究昆曲,编写身段谱,远离是非。80多岁还学电脑,编家庭杂志,遇到问题就找老书童,其乐融融。

 

 

      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不僵化保守,这也是张家的传统吧。我曾经去苏州九如巷拜访过四姊妹的五弟、排行老九的张寰和老人。他送我一套自己整理、刻录的家族照片光碟。其中还有难得一见的四姊妹青春年少,身着泳衣的靓照,这在当时也算开风气之先了。这要感谢他们的开明老爸。

 

 

     为了更方便快捷接受外面的信息,也是张武龄举家搬迁的动因之一。他爱读报,带藏书,爱拍照,爱听留声机,为创造男女平等的教育机会,还创办了苏州乐益女中。分明就是“潮人”一枚。

 

 

     很多人,还未到中年,容颜和心灵就开始风干、起皱。张家四姊妹一直到老,都保持着动人的风韵和魅力,她们的精神和心灵,保持着光洁和温润。曾和张家打过多次交道的张昌华先生说“我对充和先生的印象是她的姿容是典型的小家碧玉而气质神韵却是大家风范。”这话其实适用于四姊妹。

 

 

                                       四

 

 

 

     四姊妹当中最有才华的莫过于四妹充和,诗词、书法、绘画、昆曲无不精通,她对这些发自于内心的喜好,有着近乎宗教的情感。抗战时期,警报一响防空洞里干不了事情,不停地书写,一拿起笔,周遭的世界就不存在了。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玩伴,伴随她的就是草木自然和这些爱好。因为有了这些发自内心的爱好,她耐得住孤独和寂寞,也因为有了这些发自内心的爱好,她其实并不感到孤独和寂寞。男人和爱情,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她自有浑然忘我的一片天地

 

 

     充和非常有主见。家人让她考北大,学不进数学,她索性就考了个零蛋,终因中文的出色(考了满分),被考试委员会破格录取。进了北大,不喜欢浓厚的政治气氛,觉得无法静心求学,借口肺结核,干脆离开了学校。后来这位休学的学生又被北大请回去做了书法老师。


 

     直到1948年底,34岁的充和决定嫁给傅汉斯。伴随着这个决定的,是婚后远走他乡。充和清醒而敏感,知道自己和姐夫沈从文相似是一个老式文人,没有弹性适应新变化。她从信佛的叔祖母那里继承了慈悲为怀,却也没有特别远大的抱负,她的梦想很简单,希望能有一个园子,坐落在溪水边,园子里种着树,她的朋友们随时来做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家一起做着文学艺术的梦。

 

 

     后来她远渡重洋,在美国耶鲁大学教授授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她曾长期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组织演出,推广中国戏曲。同时在异乡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心目中的田园,住宅后面有一片园地,她种了一片竹林,也种了花卉,还种了长葱、葫芦、黄瓜和一棵梨树。事实证明,她保持了自己的追求,而在中国大陆,传统文脉被粗暴地斩断

 

 

     充和是张家四姊妹当中唯一还活在人世的一位,已近百岁。2008年,张充和被发现罹患癌症。她说:“没有关系了,一个人要死总是要有个原因的。”一样写字,唱曲;一样优雅、从容。

 

 

     漫步在张老圩,有一片水面,宁静而绚烂,令人想起莫奈画布上的《睡莲》。意境是相通的;美,是相通的,也是至高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