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儿去见了“阎王爷”
婚姻里的功课,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甚为难做。
当我与丈夫的关系确定之后,有好心人私下里告诉我,丈夫家里非常穷,他妈非常小气,还非常不讲理,“你怎么还敢嫁到他家?”我当时淡淡地告诉那人:“我是和她儿子过日子”。但我心底里想的是:“我连丈夫都难找,还敢挑选婆婆?”尽管有人给我打了预防针,我有了充分思想准备,进入丈夫家后,还是很超乎我的想象。
婆婆做的和子饭,稀到可以照见月亮与星星;婆婆做面条的卤子很少,用多放盐来弥补蔬菜的欠缺。每顿饭,依我看,怎么也不够全家人吃。可是,每顿饭都不会吃到锅底朝天,总要剩下几口,让婆婆洗碗前吃。我注意到,婆婆每次都会在刚做好饭时象征性地端端碗吃一点儿,就忙乎去了;到洗锅时,再搜刮点儿锅底。孩子们早已习惯了这样,吃饭时看锅里的饭多少行事,即便再没有吃饱,也要给母亲留下几口。这个习惯,我丈夫几十年都没有改掉,我一再提醒,他也记不住。那时我丈夫一再给我解释,说他家穷。我也理解,如果不是缸里无粮,谁会和自己与孩子们的肚子过不去?所以在外面别人问我婆家饭菜是否合乎口味云云,我一概回答“可以”,而不愿和盘托出饭菜差与吃不饱的真相。
婆婆给我与丈夫做的新婚褥子只有五尺长,买的毯子只有四尺宽,齐炕边儿铺着。炕差不多六尺长,褥子与毯子都铺不到炕里面那头,将近1米8高的丈夫晚上睡觉脚与脚踝那一截就难免在光席子上摩擦,很不舒服。丈夫自然不敢吭气,我和他说我不理解,哪里差这么点儿布,娘会不知道你的个头?我知道之前他大弟弟结婚时也是这样,弟媳与婆婆理论过,而且到处张扬此事,破坏了婆婆的名声,搞得她们的关系很紧张。丈夫总是以他家穷来应对我的质疑,我也认了。如果不是家里缺钱,婆婆不可能让她儿子连睡觉都那样寒酸和窘迫。这件事,我在外面无论对谁,哪怕是我的亲姐妹,都没有说起过。
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捡到两毛钱,不假思索就随口喊了一嗓子:“这是谁掉的两毛钱?”弟媳妇应声而出,说钱是她的,拿走了。一会儿,婆婆进了我屋子里,说她丢了两毛钱,我告诉她弟媳已经认领走了,她没有说什么,但能看出她的失落,而我则一时回不过神来。
我这种与弟媳不同的不争、不怨、不张扬的态度,博得了婆婆与全家人的理解和好感。经丈夫的慢慢解释与介绍,我对婆婆这些难以想象的做法,也逐渐释疑了、想通了。
公婆一家是解放初期一担子挑着家什与孩子从外地落户于此的,家底很薄,开始是租住在别人家,后来好不容易买了一处住宅,没过几年又被水库淹没了。丈夫说1959年他家挖这几个窑洞时,常常用榆皮面和着糠充饥。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可他们就这样熬过来了。公公是个匠人,只管在外面干活,家里的事情从来不操心,一切事情都得婆婆打理。婆婆连一个“大”字也不认识,除了家人,周围举目无亲。一家人要吃饭、穿衣,孩子们小时候要上学,长大了的三个儿子要娶亲。婆婆虽然勤劳俭朴,可她就是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维持这个家的温饱也不易啊,何况还有孩子们读书与结婚的开支!
我婚后两个月左右的一天,我听到婆婆让丈夫去买点儿高价玉米,就和婆婆说,我家里有粮食,可以拿来大家吃。谁知婆婆坚决不同意,她说等收秋以后分到新粮食,就让丈夫跟我单独去过。“那些粮食留着你们吃!”婆婆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丈夫说,不能理解婆婆,掉了两毛钱都来要,给她一些粮食她却不要。丈夫告诉我,他母亲泾渭分明,自己的东西不能给别人,也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我说,我吃住在这个家,是这个家的媳妇,怎么是“别人”呢?后来我和丈夫商量,把我家的几十斤旧谷子加工成米拿来,告诉她这是我家的陈米,不好吃了,大家凑合着吃了吧,婆婆这才收了下来。我能感觉到,这件事感动了婆婆,她可能也明白了,儿媳妇是自家人,不是“别人”。
我家居住的虒亭(siting)是个交通很方便的集镇,每年夏天都有一次物资交流大会,老百姓俗称“赶会”。届时周边县乡的供销社都来设摊卖东西,还要请剧团来唱戏,我的姐妹及亲戚大都要来逛一逛,看看戏,在我家食宿。我看到婆家粮食这样紧缺,居所也不宽敞,就打定主意不让我的姐妹和亲戚们来婆家添麻烦。
农历6月上旬,据说“赶会”的日子快到了。一天傍晚,我从菜园地下工后一个人回到我原来的家,打扫屋子、生炉子。我家的窑洞比较深,很大,父亲在时,即便是夏天,做饭、住人都是这个窑洞,一点儿都不觉得热。火炉在一进门的地方,有烟道通向院子里。可能是两个多月没有生火的缘故,烟道不太畅通,不大一会满屋子都是烟。家里蚊子不少,嗡嗡嗡地像唱戏一样。我想这些烟正好可以熏蚊子,就紧闭门窗睡觉了。
不料,那一夜我煤气中毒了。幸亏那时院子里的另一个窑洞留着一个房客,是个盲人老太太,她一大早就打开了院门。当隔壁院子的邻居发现我半上午还没有开门赶紧破窗进入时,才发现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身边一片狼藉。那天比较早地闻讯赶来的乡亲们约有十几个,有的去叫我婆婆与丈夫,有的去叫医生,有的人给我清洗、收拾,而这些我都一无所知,是后来才听说的。我渐渐苏醒过来后,听到一个放羊大叔说我“胳膊腿都是硬的,不知道从炕上掉下来骨头伤着没有”,可我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后来,众人把我安放到了炕上,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医生到家后看了看,说已无大碍,无需服药治疗。
在那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混乱年代里,我们镇上那年夏天预定的物资交流大会莫名奇妙地被取缔了。我不仅白忙乎了一场,还差点儿去见了“阎王爷”。如果没有邻居和众乡亲的救助,如果窑洞的门窗没有及时打开通风,我的小命很可能就没有了。
司马冰 (2014-07-27 02:49:35) |
那窘迫的日子,让人心酸。那时候北方农村这样的人家司空见惯,谁家不是缺衣少粮。我下乡因此学会了纺纱织布做衣服做鞋满足全家人穿戴,养猪养羊养鸡种菜满足全家人吃饭,熬过来的呀。 中煤气都昏死了,居然没有伤到脑子,梅子姐还是那么聪明,幸运呢。 |
木桐白云 (2014-07-27 05:14:18) |
老百姓都这样煎熬过来的,没有经历过是绝想不到的。 |
捷润 (2014-07-27 05:59:24) |
艰难岁月令人感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蝉衣草 (2014-07-27 06:47:43) |
艰苦的生活磨练人的意志,巴尔扎克说过:苦难是人生的最大财富,所以我们现在看到了不一样的梅子姐! |
若慧 (2014-07-27 14:37:11) |
你心地善良,走到哪大家都喜欢。生活好艰难啊!你煤气中毒的事我知道,而且后来造成更大的痛苦,若是我真承受不了。你是经历过各种的苦难,才造就了你的坚强,爱心,助人等等优秀的品德。 |
梅子 (2014-07-28 01:36:45) |
呵呵,下面会写学做针线活。 我命苦,却也命大,那次身体都发硬了。要是那时脑子坏了,肯定不能与你成为网友、朋友、文友。 |
梅子 (2014-07-28 01:38:37) |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不把人民福祉放在心中。 |
梅子 (2014-07-28 01:40:54) |
社会在进步,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活下来了就是福气。 |
梅子 (2014-07-28 01:42:28) |
谢谢! |
梅子 (2014-07-28 01:47:13) |
那是我不小心造成的,咎由自取。放到你身上,也一样能度过。 |
阿朵 (2014-07-28 05:10:34) |
梅子姐宽厚,有智慧,能赢得婆婆的信任,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煤气中毒这段可真吓人。 |
梅子 (2014-07-28 10:08:17) |
我与你一样,就是与婆婆真诚相处。 那次煤气中毒离死不远了,很庆幸能活下来。 |
春阳 (2014-07-30 01:55:19) |
感觉梅子姐待婆婆和待所有人一样,以真诚相待。这也是婆婆一直支持梅姐的原因。 |
梅子 (2014-07-30 02:42:35) |
春阳说的对极了,没有我一开始对婆婆的理解与真诚相待,就没有我后来的民办教师与读大学。如果一开始把关系搞僵,修复起来很难。 |
李荷 (2014-08-01 12:45:17) |
梅子对婆婆的给予,是首先给予尊重,为这份尊重冒着自己见阎王的危险,这才是人心換人心, |
梅子 (2014-08-01 12:59:51) |
你说的对,我首先是尊重她是长辈,但见"阎王爷"完全是我不小心闹的,也是劫数。 |
杏子花开 (2014-08-11 11:27:44) |
梅子坦诚待人真心待人,自然赢得了大家庭的尊重。 “她说等收秋以后分到新粮食”,请问这句里的“收秋”与“秋收”是同一个意思么? |
梅子 (2014-08-11 11:43:53) |
谢谢杏子果酱。 是一个意思,比较相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