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六个女人和我

 


1

 

        莱茵河边的路,走过不知多少来回了,可任何时候让我再走,没有二话,只有随时抬腿的心气儿。当然,这个“走”有些不切实际,因为我用的不是自己的双腿,靠的是火车轮子。从科布伦茨到美因兹,水路铁路相依成趣,直是直的不遮不掩,曲有曲的柳暗花明,追随着两岸跳来跳去的村镇,坡上横竖成行的葡萄,河面逆水顺水的船舶,还有当年占山为王,截断多少买路钱,而今威仪犹存的城堡残垣……一路行来,用的是眼,是心。所以,到底是腿儿走着还是轮子转着,根本用不着较真儿。

        好多年前,我哥哥一家来欧洲度假,也不止一次地走过这段路。曾担心他们走腻了,却听他说道:“怎么能呢?这河两岸的景色永远是享受。”这是一轴活着的清明上河图,每走一遭,都能有许多不意之中的发现,真的难有看出重样儿的时候。

        我这里要记叙的经历,虽然主要发生在行进的车厢里,可是,一步也没有离开窗外山水的依托;或者说,这段故事更让游河的记忆多了姿色。

 

2

 

        一个晴朗的正午,我要到法兰克福转车去巴黎。到达科隆之前,包厢里一直死气沉沉,因为除我之外,只有一个绝对典型的德国老妇人:衣着整洁,帽檐下压,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就是那种除了说它冷淡,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有礼有节。这样倒也简单,一人一本书,埋头于各不相干的儿女情长。

         科隆站的闹腾,直接挤进车厢,自然也一点点地挤走了老妇人和我把守着的萧条。为了记叙的方便,有必要认识一下先后入座的四位女士:一个素装紧裹,言谈拘谨的教师;一个同样简朴,却活泼可爱的女工;一个娴静有余的大学生;还有一个高声大嗓,鲜艳而又不过分的大嫂。再加上老妇人,五个女人一台戏,这一路怕是不会冷场了。

 

3

 

        大嫂带着两只大皮箱,看着我这唯一的壮劳力,笑着问:“年轻人,能帮我举到架子上吗?”她在我对面风风火火一落座,就是这出包厢喜剧的开场。并不只是因为那一串玲珑俏皮的科隆口音,她本身就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感染力。

        坐在大嫂右侧的女工,被她那直率的科隆腔迷住了,先是愣愣地半张着嘴,眼神跟随着她声调的起伏,如醉如痴;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嫂,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丝毫不掺假的醇厚:“现在真的很少能听到这么地道的语音了。您能不能再多说几句?”大嫂受宠若惊,马上就打开了那其实根本就关不住的话匣子。当她得知女工是去斯图加特参加德国电视一台的一个晚会的录制,不无惊讶地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是去美因兹录一个电视二台的‘家庭主妇扯闲天’的节目。你的节目什么时候播?我的是下星期六下午三点半。”

        女工说她只是一般观众,远比不上大嫂的角色重要,她很想知道大嫂是怎么入选,节目又是怎样制作的。听众里虽然只有我听过这个每周半小时的家妇侃山,大家却无一例外地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了解一点儿“名人内幕”:大学生合上了手里的杂志,女教师把目光从窗外收进车内,就连一本正经的老妇人,也抬起了帽檐儿。

        大嫂一张嘴,就透露出她天生是侃山节目的最佳人选。她很懂得讲故事的章法,开篇就甩开一问一答的被动,抓住听众心理,从绘声绘色描述家乡的村镇开始,铿锵有致,滔滔不绝地把我们带进她生活的天地。还有怎么听怎么都觉着过瘾的科隆方言,更让人陶醉其间,乐不思蜀。她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日子过得挺平淡。生就的心直口快,看了电视里别人怎么聊天之后,觉得“她们能的,我也不差”,便试着寄出一份自荐信,先是石沉大海,也就没再认真,直到有一天女儿把电话听筒递给她说“是电视台要找你”,她自己竟忘了是为什么。这一天成了她生活的转折,随着节目的不断播出,她在小镇上渐渐有了知名度,无论镇长还是面包师,都知道身边出了这么一员女将,经常在电视里谈天说地。她畅游在自信与自豪之间,更关注生活,热爱生活,觉着有无边的幸福。

        这种幸福,通过她亮丽的神采,透明的叙述,直散布到包厢的每一个角落。女教师几次跃跃欲试,几次欲言又止,清楚地显露出她受到的启发;大学生虽然没有插话的欲望,但也在紧跟着故事的演进;靠窗的老妇倒是不露声色,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传说;女工则早已入迷,成了真心的崇拜者,不过,听她忍不住直问大嫂的年龄,我还是有过一刹那的不自然,同时急等着听大嫂怎么回答。“五十六啦!”答得那么爽快,正合她的性格。“哟,一点儿也看不出嘛!”女工的赞叹,也正是我们所想。不料,老妇不阴不阳地插了嘴:“我就能看得出。”一脸胸有成竹、藐视一切的矜持,的确让我开了眼界。

        没人接她的话茬儿。为了缓解气氛,女工拿出她们生产的巧克力散给大家。大概因为我帮大嫂举了箱子,她先把自己的一份递到我嘴边。见我没有推让,老妇又有了新的进攻目标:“在您的家乡,很少有这类食品吧?”这是她整个行程里跟我说的两句话中的第一句,听上去像有一丝礼貌的关爱,实际上是不客气地划出了一条疆界,在我们两人独处包厢时就已造就的冰冷之上,着实又加了一层霜。

 

4

 

        这时,女教师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了。其实没有谁规定要作自我介绍,她的这份主动,完全出于自愿,而且明显让人感到是一种积郁已久、不吐不快的急迫。由于教育界人满为患,她早没有了固定的饭碗,另起炉灶又谈何容易,所以,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清苦人生。这回,就是托熟人介绍,找到一份几个月的短工,前去上任的。大嫂的开朗健谈,特别是讲到在镜头前如何自如,没有过任何的慌张,这些都给了女教师不小的触动。她一面赞赏大嫂的“天份”,在摄影机前确定了生活的位置,同时,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念大学时登台表演的往事:先是在聚光灯下的不知所措,后来怎样一点一点学会克制,找到表达的感觉……这一瞬间,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光彩,一种被日常的烦恼封闭窒息了很久,此时此刻忍不住要流露出来的光彩。她又回到了青春时代,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必须承认,与大嫂相反,她缺少这方面的艺术细胞,当年的大胆登台肯定也只是有意识反叛拘谨性格的一次尝试,很可能还是失败的尝试。可是,她自己都一定会感到意外:多少年后的今天,坐在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中间,她能这么轻松地敞开心胸,面对过去,从对往事的评判中,抽出连接未来的线索,而且,不灰暗不消沉,好像一下子看透了许多人生道理……在所谓生命的旅途上,这样的瞬间可遇而不可求。我相信,女教师的这一番谈吐,在她的以往和将来,绝不会经常发生。说实话,从见她第一眼,就隐隐觉得她是那种缺少生活乐趣,保不住要看心理医生的人。看来,都是大嫂的“过错”,都是因为她光芒四射、咄咄逼人的热情,“传染”了整个包厢,鬼使神差,点燃起女教师感情角落里熄灭多时的火花。这一路莱茵河边的颠簸,胜过所有心理医生的躺椅,女教师下车以后就要开始的新工作,一准充满阳光。

        我对面前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生出了由衷的喜爱。

 

5

 

        女人聚在一起,少不了的话题自然就是男人了。可能是因为我坐在中间,开始时耽误了她们进入“主题”的速度。渐渐发现我只是一个乖乖的听众,避讳也就消失了。先是大嫂讲她的丈夫,怎么从不赞同她抛头露面,到慢慢习惯“心甘情愿”给“名女人”当内助,很像在讲喜旺和李双双的故事。女工讲她的父母怎样“熬”到她成年才去办离婚手续,她怎样重新认识父亲,直到把他当作最知心的朋友。

        忘了是谁先扯出了同性恋的话题。大嫂很有兴趣地说:“你们早都知道了吧?我们节目的主持人就是有名的同性恋者。何止他呀,那儿有一半儿的小伙子都是同性恋,个个都特友善,尤其尊重妇女,大家共同合作,不论是录节目,还是聚会狂欢,跟他们在一起,特别安全,特别愉快。”基本只听不说的女大学生,这时插了一句:“我接触过的男同性恋者,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女工重重吸了一口气,感慨地说:“唉,问题就在这儿啊!”看大家都有些不解,不知道她要引发什么结论,抖包袱似的笑着说:“这么标准的好男人,可惜咱们就是弄不到手!”原来,她的初恋,就是这么一个当时还在“十字路口”徘徊的青年,虽然他们至今都还是好朋友,但是,就因为老拿这小伙子的为人作尺子,害得女工至今都找不到合适的男友。

        女教师也用自己的亲身经验,肯定了几位的评说,同时讲了她的一段被女同性恋朋友追逐的经历:开始怎样的锲而不舍,后来见到她还是喜欢男性,没有到手的希望,又怎样含泪而退。这女人居然也还嫁了人,生了女儿,但天性使然,日子难以维持,不得不分手。女教师始终都是她们母女的好友。

        大嫂凭着她常在电视里侃山的训练,来给这段讨论作结:“看来,不管你爱的是谁,不论异性同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爱。”大家纷纷称到,包厢里充溢着开放祥和的可人气氛。

        旁听了好久的老妇,按捺不住一种责无旁贷的义务感,拨着脸上从上个世纪带来的指针,要扮演警钟长鸣的角色。不过,她明白寡不敌众的阵势,所以,钟声不亮,却也透着冥顽的执著:“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认为这是违反自然的。我已经这么一把子年纪,不会再改变看法了。”一块免战牌,省去了有可能接下来的讨论,大家会心地相视一笑,即便争论,能有什么结果呢?……

 

6

 

        前方远远地出现了一段弯道,女工冲着窗外大叫:“马上要到罗蕾莱(Loreley)了!”引得人人兴致勃勃,只有老妇,仍是她千年一贯冰封一般的沉稳,这回还掺进了些微的幸灾乐祸:“早过啦。”说得大家都扫了兴,后悔只顾谈天,错过了河上一景。

        又一轮散发巧克力的仪式,见没人伸手,大嫂一把揽过去,直举到我面前:“女士们都要注意自己的身材。看来就是咱们俩不怕,来,吃!”真情难却,我也就跟着大嚼起来。大嫂顺便问起了我的目的地,我刚说出“法兰克福”,身边的老妇马上接了过去:“噢,您是要回国啊?”这就是她跟我说的第二句话!微笑着否定了她的猜测,心里却暗自咬牙:想撵我走可不那么容易,这儿有这么漂亮的山水,这么多有意思的、可亲近的人们,告诉你吧,这莱茵河边有情有趣的路我还没有走完,这浓缩在路上,顺流而淌的好戏我还没有听够呢!

        峰回路转,又是一番景象。女大学生格外小心地指着窗外:“那不是罗蕾莱吗?”大家一齐看出去,果然,怪石嶙峋,层叠而上,好不气派。一块醒目的招牌赫然嵌在水畔的矮墙上:Loreley!这时,没有谁去理会老妇尴尬的自我解嘲,目光顺着山岩盘桓,无声地释放出各自的畅想。像是感觉到了大家心底不约而同的愿望,大嫂果然亮开了歌喉:

 

        美丽的少女坐在岩石上

        岩石上面好风光

        金色的佩饰闪火花

        梳理着她的金头发

 

        海涅的诗句,童话的实景,加上大嫂灌注了感情的婉转音律,让人仿佛真的瞥见了那曾经端坐岩顶的少女罗蕾莱,听见了她诱使多少水手触石沉船的歌声,也看到了她不忍这悲剧一再重演,终于投水自尽的身影……

        女教师紧贴在车窗上的双唇在嗫嚅着什么,女工和大学生好像不太了解大嫂歌诗的来源,但同样沉浸在这流动的梦境里,老妇没了声息,她最有资深,此刻该是更有切肤的感发吧?莱茵河上的女人们,千姿百态,古今一体,凝成意蕴隽永的写照。



 






蝉衣草 (2014-07-21 21:18:09)

女人们在一起是一台戏,觉得德国女人们都很优雅,强势,中间还有日耳曼的高傲和歧视。

朴康平 (2014-07-22 02:44:30)

走读旁听,果然其乐无穷。

天地一弘 (2014-07-22 05:43:02)

生活有许多乐趣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喜欢生活的情调。

朴康平 (2014-07-22 05:56:29)

双手赞成你的说法!那天车厢里“阴盛阳衰”,咱又是“老外”,只能当听众,真的也很开心。

捷润 (2014-07-22 06:40:39)

朴兄刻画人物很生动,有趣。

朴康平 (2014-07-22 07:20:25)

那是人家本身生动,咱就是赶快记下来,日后怕忘了。

司马冰 (2014-07-22 10:28:35)

三个女人一台戏,六个女人更是戏里有戏了,将来这些个“平民故事”可以集成一本书了。

朴康平 (2014-07-22 11:58:54)

写着玩儿写着玩儿,大家高兴就行,书不书的不归咱管。感谢你来捧场啊!

刘瑛依旧 (2014-07-22 13:53:28)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那部中篇小说《马蒂纳与爱丽丝》。里面也有到电视台接受采访的片段。跟你描写的大嫂很相似啊!

朴康平 (2014-07-22 13:57:51)

没有爽快的性格就上不了电视嘛!

Amoy (2014-07-22 15:13:54)

文字的镜头感很强,像是跟着在看电影似的,写得真好!不过,先后入座的四位女士再加上老妇人,五个女人一台戏,那第六个女人是谁啊?

朴康平 (2014-07-22 15:27:05)

谢谢Amoy!谢谢你看得仔细!说实话,我暗地里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呢。第六个女人,就是坐在水边的“罗蕾莱”,虽然没有正式登台,但还是剧中人,对吧?

飘尘永魂 (2014-07-22 22:29:57)

微信时代,在地铁,公车,火车里一群人围着一个滔滔不绝讲故事的人,仿佛是绝迹的风景。

朴康平 (2014-07-23 04:00:58)

上了年纪的人们,有时真的会制造上了年纪的风景。

Amoy (2014-07-23 05:52:38)

真有意思。等着俺的问题上门呢。我也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笨了,大家都木有这个疑问,就我的数学差成这样么,呵呵。喜欢你写的这些文章,很有趣。祝夏安!那啥,我儿子本来很想去德国留学,可德语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小家伙没敢坚持。我也很期待有那么一天像你一样畅游莱茵河,风景太美!

朴康平 (2014-07-23 06:21:33)

哈哈,再次谢谢可爱的Amoy!大家看文章的时候真的不会留意这个是五是六的细节,我也是最后才想到的:那儿不是还坐着一位呢嘛!对了,儿子是跟着大部队上米国了吧?没事儿,这世界上无论哪个角落,到处都是景儿。

莫那鲁道 (2014-07-25 15:31:55)

文字瓷实,好功力

朴康平 (2014-07-25 16:31:08)

多谢错爱,问好莫那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