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桐
我同意，在一定意义上，所有重逢都是破碎，是沧桑，是背离，是波德莱尔“那诗人头上落地的桂冠”，而错过的重逢，在宁静的阳光下，才更具美感……
2014年夏天，我迈出这样的步伐，去见我已阔别三十年的中学同学L。
我们曾同窗五年，换过老师换过班，L总被安排坐在我的后面，象个派来的幽灵似地跟着我。我们彼此从不说话。除了传递作业，我曾斗胆帮一女生向他传递一份情书，他也曾在毕业前夕托一女生来向我索要一张照片。此外，相安无事。
09年中学同学聚会，我身在国外。L打听到我的邮箱，发来邮件和他们聚会的照片。我在那一堆人里一眼认出了他。“气质独特，神情深邃，很象一个艺术家”，第一次开口就这样隆重赞美。当时他已是一扬名海内外的专业摄影师了，在《时代》杂志上我也已几次见过他的作品。
对L事业上的成功我并不惊讶。中学时代他就是我们那所省重点中学的明星，当我们都疲于应付高考时，L却常常举着一把大尺子在校黑板报前晃悠，他已被保送进复旦了。
让我惊讶的倒是，这多年后，他却背弃人们替他铺设好的阳光大道，跳出体制，成为京城里的一名自由职业者。
我跟他开玩笑，下次，我们就七十岁见吧。他说，不必刻意，碰上就见，碰不上就等着。
二十年前，在北京秋日纯净的阳光下，我们曾用一只靠人传话的老式电话机约着见面。他临时被领导叫去替人采访，而我急着游玩。如今，他对那次错过的会面归结为没有手机，没有微信。
我心底盘算等到2014年女儿高中毕业 ，那个夏天带她回国，顺便也就可以见见老同学。
凡有时间约定的事迟早都会到来。终于约好某天下午六点钟他来我表弟家接我们。
六月下旬的北京，天气比起南方干燥爽快，虽没阳光普照，蓝天白云，可也不十分闷热，还是个有点恰到好处的阴阳天。
大概过了六点一刻，手机响起，L说他早到这一带了，就是看不到我住的那个小区，问周围的人也都一片茫然。我试图给他指路……这时，窗外忽然乌云密布，狂风骤起，天气说变就变，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决定下楼去小区的门口找他。
小区的大门对着一条马路，此刻正值下班高峰，到处车来人往，乱作一团。天色在飞快地暗淡下来，风越刮越猛，还开始打着呼啸，转起旋涡，人间顿时飞沙走石，尘土飞扬。
我忽然想到门口水果店里的女孩一定比我清楚这个地方该怎么找，投奔过去，递过手机，请她帮忙，自己则站到店门口，望着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辆行人，目无着落。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嗨”了一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身材瘦削的男人，在那些一片过往的坚硬车辆中间骤然出现，是L！
他兴冲冲穿过车辆和人群，在狂风卷起的尘土里，笑盈盈朝我这边疾步而来。走近了，再仔细一瞧，哎，当年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大叔，留着板寸头，周边的头发已显灰白，虽然他仍步履轻快，硬朗的脸上仍有年轻人般的清透……
天空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我的伞被吹得左摇右晃。我说女儿和箱子还在楼上。他陪我走了一阵，快到楼梯口时，他决定还是得先折回去，把车挪个位置，怕挡了别人的路。我把伞给他，雨水如此之大，鞋子早已湿透，裙子也已湿了大半。
他去移动车子，我带女儿和箱子下来。风雨里这样来来往往，直到坐进他的车里。
“呵呵，这狂风暴雨可积攒了整整三十年。”他感叹一句。
期待已久的会面竟是在这样闹哄哄又风雨交加的场景里到来，L差点又象二十年前那样因找不到我而纳闷连连……
而此刻，大街上的人们，谁会注意到这里正在上演的是一幕阔别三十年的人的见面？他们中间谁又到过或知道我们来自的那个江南小城？三十年前那里海风纯净，民风纯朴，人们视能去北京上海读书的人为“天之骄子”；那时的我们站在家乡的海涂上仰望星空，踌躇满志，而象L这样的优等生，荣誉的桂冠被高高戴起，是多少老师同学刮目的对象 ……
可即使知道了这些曾经的荣耀，今天大街上的人们谁又在乎？雨过天晴的路上会一如既往地嘈杂繁忙，昔日的桂冠在尘土中被车轮辗转遗忘…… 重逢的我们已不似当年，生活总给出我们那么多不可意料的变幻，犹如这大雨中的情景，让我们措手不及，又让我们不得不受之安然……
二十年前就跳出体制的L，这些年的闯荡和艰辛惟他自知。在街口昏黄的灯下，他有些神情激动地告诉我，作为一个至今仍没记者证的自由媒体人，他却常常感受到人们的无比信赖和善待……
总有一种东西会从我们的岁月里穿越而来，即使破碎了，也仍坚韧如故，美丽异常，犹如L送给我的那些散落在京城里的古老瓷片，也犹如他镜头里烧砖工人那一张张充满艰辛又个性飞扬的脸……
在加州某个高中明亮的教室里，我会对孩子们讲述在中国旅行和中国瓷器的故事，于是，这整条街，这肆意挥洒的雨水，L穿着白衬衣在车水马龙中穿梭而来的形象将会与它们一起涌现，在时空的静默与重逢里，向我闪烁着永恒自由自在、美和善的光芒……
| 海云 (2014-07-18 19:10: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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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的这篇散文。 |
| 百草园 (2014-07-18 20:05: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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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海云的感觉一样，很喜欢这篇文章。有一种素描的笔法，几笔勾出那场景，有触到人的心情。 |
| 鹿桐 (2014-07-18 21:48: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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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们的鼓励。 很多年不写东西了：） |
| 林玫phoenix (2014-07-18 22:36: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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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篇散文，如同看一部散文电影，全部是镜头，穿過岁月的是恰同学少年的朦朧情感和对未知世界的堅定信念。好文！ |
| 木桐白云 (2014-07-18 23:16: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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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世界多么喧嚣，只要我们自己是安静的，那么就会有一双安静的眼睛…… |
| 安琪 (2014-07-19 00:36: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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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孩子上课的时候偶然地点进来 看到这么美丽的重逢 "总有一种东西会从我们的岁月里穿越而来，即使破碎了，也仍坚韧如故，美丽异常，"
这美好打动了我。。。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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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桐 (2014-07-19 19:40: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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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写者，共鸣是最好的回报。谢谢各位！ |
| 予微 (2014-07-19 21:11: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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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狂风暴雨可积攒了整整三十年。”他感叹一句。 应景的慧语化解了重逢的忐忑，释放了内心的暴风雨！ 醇厚的情，优美的文！ |
| 飘尘永魂 (2014-07-19 21:4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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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雨是天助你们洗去三十年奔波的灰尘，重新回到当年。 |
| 阿朵 (2014-07-20 16:19: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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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优美的文笔，多写点。看到你前两篇都是学生的作品，期待你的作品！ |
| 刘瑛依旧 (2014-07-20 19:2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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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优美、老道。期待你更多的美文！ |
| 鹿桐 (2014-07-20 21:25: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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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各位热忱鼓励！ @飘尘永魂：你的联想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