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与福的哲学 (小说)
老辈的人都信命大福大,动不动就爱说这个词儿。
不信吗?
陈远小的时候,街坊里的老人们就常当着他娘的面说,瞧这孩子的长相,将来一定是个大命大福的人。母亲听人们这么说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她也这么相信。为了要验证这一点,她还专门拉着十来岁的陈远,大老远地跑到乡下瞎眼的算命先生那儿去算了一卦,虽说是花去了一些铜钿,却换回来一个果然是肯定的答案,也换来她在回家路上一脸的喜气洋洋。
命大福大,顾名思义,命大者必福大也。善于融汇贯通的人呢,还灵活地将意思更推进一层:福大者,命亦大也。
可年轻不懂事的陈远却不信这一套,一路上嘟哝着嘴,说什么这是陈旧的封建迷信残余。娘心情好,没有理睬他。可他却不依不饶的,最后快到家门口了,当妈的也不高兴了,稍有生气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瞎说话呢?你知道什么?当初,我在后半夜突然要生你,差点把你生在马路上。要不是你爸使劲给蹬三轮车的师傅说好话,让他拼命蹬车的话,你可能就真要生在马路地上了。你怎么还说你不信这些?”
见没有说动自己的儿子,母亲便不嫌其烦地搬出来更多论据:
“你刚生下来没多久,就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全国有多少孩子因吃不饱,吃不好,不是饿死就是营养不良而得病? 可你父亲却不知从哪里硬给你弄来鸡蛋大米,还买来老母鸡杀,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你却不信命大福大?”
但母亲的话最终也没能完全说服陈远,他依然半信半疑。一直到后来,在他身上发生了几件事情,他才肯慢慢接受这命大福大的说法。
话说这天,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的时候,陈远早早就起床了,漱洗完毕,便捧起一本书坐在桌子前有模有样地读起来。要出门去上早班的父母看见了,心里乐开了花。父亲对母亲说,要这样子,我们家迟早会出个小状元的。父母的话,陈远全当没听见,照样读他的书,想他的事。爸妈前脚刚跨出门槛片刻后,他后脚便熄了灯,也迈了出去。他跟小伙伴们约好,要去工厂区捡破烂。所谓破烂,就是工厂里每天一大早推出来倾倒掉的工业废料。
那时候,男孩子们时兴玩自己动手做的东西。其中有两样是陈远和伙伴们最中意的:自制的火药枪和胶水。这两样东西,在春天和夏天里可派大用场啦。往自制火药枪里捅进一些来自火柴棍屁股头上黑色的火药,然后装进一根火柴,打开扳机,端起心爱的枪,瞄准树梢上的麻雀,啪的一声响,还真能打下一两只小鸟。聪明一点的人还会做双筒的呢! 往腰间皮带上左右开弓这么插上两支土枪,周围的小孩们准保眼馋馋地吵着说:“妈,你看他多神气,双枪李向阳。我也要你给我买他这样的枪!”就连一些女孩们都馋得跟着男孩子学,说什么要做双枪老太婆,与男孩们一争天下!
那自制胶水的用场就更大喽。拿出一根长长的竹竿(那时候,上海人家家家有竹竿,要往外晒被子衣服么),往上面弄上一团粘乎乎的特制胶,用它就可以粘蜻蜓,抓知了,运气好一点的话,还可以逮到一些飞鸟。有时候,还可跟女同学开开玩笑:趁人不备,伸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把她们正在做的作业远远地给叼走了——让她们抓瞎吧。
可是,无论是自制火药枪也好,还是自制胶水也好,都需要原材料。做火药枪的基本材料便是自行车上的几节链条。而自制胶水就需要一点化学知识了,原材料是橡胶,然后在一个小玻璃瓶里灌入一些煤油,把橡胶剪成小块块,放进瓶里泡上一段时间,哈,橡胶就变得又软又粘,弄不好会把你手指头上的一层皮给粘下来呢。
今天,陈远他们的重大使命就是要去自行车厂和隔壁橡胶厂的废料里捡他们需要的东西。这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轻车熟路不费劲的事儿。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捡了满满当当两裤袋的东西,连上衣兜里也装了不少呢。于是,这七八个男孩便兴高采烈,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家了。
每个人都有丰富的崭获。这些捡到的链条和橡胶除足够每人做几把新枪,泡几瓶新胶水之外还绰绰有余。于是,他们便热烈地讨论起该如何用剩余的物资与其他同学交换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该跟谁换,又不该跟哪个换?),或者在交换来的东西里该挑选什么送给自己喜欢的女同学,让她们帮自己做作业。这叫各有所长,各取所需嘛。
说着,笑着,吹牛着。来到路口,已忘乎所以。一辆长长的卡车,装满了烟草。卡车后面还有一辆拖车,同样装满了烟草,慢条斯理地开过来。天依然黑乎乎的。正在说笑的陈远继续往马路中间跨,全然没有注意到汽车正冲他开来。
等到那个快要上完夜班的卡车司机清醒过来赶忙踩紧急制动闸煞车、等到陈远回味过来想要赶紧往回跑躲开卡车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大伙儿只听见砰的一记闷闷的声音,不知是卡车撞人,还是人撞卡车,反正卡车和人碰在一起了。幸亏,这辆满载的车速度并不快,它刹闸后居然立刻停住了。司机一面呲牙咧嘴骂着人打开车门,一面暗自直冒冷汗。
“有人被撞了吗?”一副嘶哑的嗓子,显得又乏又困。
黑暗中,不,在车前灯照耀下的前面两三米远的地方,黑乎乎的躺着一团东西。
“瞧,陈远躺那儿呢。”伙伴中有人突然大声叫起来。孩子们和司机赶紧跑过去,抱起陈远的身体,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看他伤得如何,是否已经被撞死了。人们看见陈远的眼睛紧闭着,额头紧锁着,嗓子里发出哼呀妈呀的呻吟声。嘿,他没死!
稍许放点心的人们便将他往车灯前更抬近些。看见他身上没大出血,有人就问:
“哎,陈远,你感觉怎么样啊?”
“我的头,我的腿,……”他吃力地回答。
还是司机有经验,他怕陈远受伤内出血,便到附近的工厂打电话叫来救护车。这是陈远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救护车。在医院里折腾了半天,医生说,没事,回家吧。
这一天,陈远多了两样新的崭获:布满手脚的创伤,头上也高高鼓起一个大包,像个生煎馒头。
少年的陈远还有一件最喜爱做的事。
每逢寒暑假,他就会往上海郊县的外婆家钻。这样,一方面可以躲避父亲严厉的管教和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另一方面,又可以跟农村里一帮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尽情玩耍,无拘无束。外婆嘛,对外孙总是迁就和娇惯的。于是,每一个假期,特别是暑假,陈远总是玩得很快活,每每回到城里时,就仿佛跟泥鳅似的,又黑又瘦,精神却抖擞。
在乡下,可玩的东西多了去了。夏天一大清早,陈远就和一班玩伴们到地里去抓蟋蟀,逮蝈蝈,钓青蛙,掏蜜蜂窝。或者,上午天阴凉些,用土制火药枪射麻雀,用自制胶水抓知了,到泥潭里捞鱼抓泥鳅。
上海的盛夏,天热得可以烤晕人。一吃过午饭,陈远们就会去河里游泳。游足了,玩累了,便跑到外婆家的灶间,在锅里、橱里见什么吃什么,常常将剩下的饭菜,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囫囵吞枣送下肚。吃饱喝得了,在阴凉的树荫下,两条长凳一并,就在上面呼呼大睡。
不过,有一天游泳时,却出了意外。
那天,大伙儿觉得光游泳不尽兴。有人提出要从木桥的桥墩上往下跳。于是,大家你来我往挨个儿从三四米高的桥墩上往河里跳。胆子大些的孩子脑袋朝下,一头栽进河中央很深的地方,胆小的则双手抱膝,扑通一下直直地掉进水里,然后再一起游到岸边,上桥重新再来。
看到大家玩得如此有趣,连不会游泳的七岁小弟陈近也心里痒痒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也跑上桥墩,大着胆子跟随陈远他们扑通跳进了水里。游近岸边的陈远突然听见岸上有孩子喊:
“陈远,你弟弟也跳进河里啦!”
立刻,他回头朝河中央看去,只见陈近使劲挥动着双臂在那里挣扎,就像一只在水中扑腾的小鸭子。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不假思索地飞快游向弟弟刚才跳下水的地方。而其他孩子呆在那里发傻。等到游到桥墩附近的地方,却不见了弟弟的身影。不好,陈近沉下去了!
陈远深深地大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他在依稀能辨的河水中转了一个圈子,发现陈近正在前面两三米远的地方,两只手虽不断击打着河水,却仍然抵挡不住身体的下坠。陈远三划两划游近陈近,伸出自己的右手给弟弟。正在奋力挣扎中的陈近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于是立即拼命抓住陈远伸出的手,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陈远本想用自己的右手给弟弟做支撑,然后用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身子。但陈远毕竟没学过水中急救的技巧,他不懂如何来保护自己,加上一切都是在意料之外突然发生的,他毫无准备。
也许是刚才落水时猛然间的惊吓吓坏了陈近,已经抓住陈远一条胳膊的他忽然一转身,用双手抱住了陈远──他用两只手从陈远的背后紧紧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并使劲将哥哥往水下摁,好让自己浮向水面。脖子突然被弟弟这么一卡,陈远感觉无法换气,两人的重量加在一起后,很快让他们同时下沉了。陈远拼命用双手划水,双脚也狠狠踩水,无奈仍然顶不住两个人的份量。好不容易挣扎到水面,又很快跌回水下,而且,再次被河水淹没带给陈近新的惊吓,于是,他的双手像钳子一般在哥哥的脖子上卡得更紧了。
陈远和弟弟呛了好几口水。陈远渐渐感到力所不支。等到再次拼命冲出水面、想大喊救命时,嗓子里就是发不出声音来。他只好将自己的一只手高高举起,要给其他人发出一个信号,期待着他们赶快来救他和他的弟弟。
事实上,靠近岸边的其他几个伙伴早就看到这一幕了。有几个人已经朝着他们游过来。农村的孩子大多不会游正规的动作──他们不是游着狗爬式,就是侧着身子慢慢游拢过来──动作慢得像跳慢动作芭蕾舞似的,只有令人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终于靠近陈远哥俩、把他们从水中拖回岸边时,陈远早就喝饱了河水。大伙儿把他俩倒趴在地上,使劲在他们背上捶打,一直帮他们把喝进去的水统统吐光为止。
……
这前后几件事合在一起,让陈远终于明白了:他的确是个命大的人。至于命大的人,是否一定有大福,他还是没能想明白,也看不清楚。稍长大些后,他又开始问他娘:
“妈,你们都爱说命大福大。但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或者说我们家,有什么大福呢?……您看,咱们家的生活依旧跟从前一样紧巴巴的,连天天吃鱼吃肉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穿什么时髦漂亮的新衣服了。这不能,那不行,哪里有什么福气可言呢?而且,我想……”
妈妈打断他的话,笑着对他说:
“孩子,平安就是福啊。你看,我们一家人虽然日子清苦点,但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生活,这不就是福气吗?”
陈远没有心服口服。一直到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他才真正明白了平安是福背后所包涵的全部意义。他也终于真正明白了自己是个命大福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