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大】 (下)
在小吃店里,他们吃着馄饨面条,嘴里讨论着打架的策略,手脚还比划起来,好让自己的意思表示得更加明白无误。瘸子嘴里咬着一块猪耳朵,含糊不清地问徐宝根:
“老大,我们今天应该怎么修理他们?”
“把他们统统打趴下。他们怎样将阿明打倒在地,我们就怎样将他们打倒,像阿明那样。”
“那我们要跟他们玩命吗?”
“我们要拿出玩命的勇气和架式来,但还不至于要他们的命。我还不想让你们去蹲班房呢。”
“这怎么玩法呢?”
“别看他盛三棍五大六粗气势汹汹,其实是大草包一个。你真要拿出跟他玩命的气势来,他半个胆子就吓没了。所以你们一个个不许装熊啊。”他说完,审视了他的一班弟兄,大声问:“吃好了没有?”
“吃好了!”
“行,现在让军师给大家讲讲如何出击。”
军师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他缓缓地说道:
“估计今天我们还会在老地方跟他们见面。我们要分成几个小组,到那里见到他们后,分抄包围上去。千万不要马上开打。我们要显得心里很笃悠悠的样子,把气势全拿出来先压倒他们,像根哥刚才说的那样。王长庆,你带两位弟兄从左边上去,压住盛三棍手下的三到四个小喽喽。瘸子,你也带二位弟兄从右边包抄上去,同样要压住他右侧的三个。猴子呢?猴子,还有其余的,你们跟我押后,护卫根哥。当根哥跟盛三棍正面交锋的时候,猴子你一定要防备他或他手下乘人不备做小人才会做的勾当。根哥,你只管全心全力跟盛三棍较量就行,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们。”
此时,徐宝根吆喝一声:
“军师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齐声回答清楚,于是他便关照大伙儿赶紧上厕所把自己整理干净了,然后他叫大家操家伙,跟着他走了。
那场战斗打下来各有损伤。这边,王长庆的左胳膊被打断了,猴子的一只眼眉上方有一处后来被缝了八针,再就是徐宝根的脖子和腰部被棍子狠狠地敲击了两下,留下两条深深的乌青血块。其他人都有些轻伤。那边,盛三棍最后被打翻在地,他手中的棍子最终跑到了徐宝根的手里,他的脑袋和肩膀被徐宝根使劲地敲了十几下,其中的一下让他的脑壳再次开了花,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脸,脖子,还有身上的衣服。徐宝根设法让他在自己膝盖前求了饶,并为我阿明挨他的打赔了罪道了歉。见他们的老大再次被制服了,没有花更多的力气和时间,盛三棍的一帮小弟兄们很快也被打倒在地,唯有一个敢于拼死到底,结果他的脑袋和一条胳膊也同样见了红。尽管双方血拼后都损失惨重,但徐宝根和他的弟兄们打出了气势,他们在精神上赢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为我出了一口气。
我是班长,也是学校里的优秀学生。徐宝根,猴子,跟我是同班。瘸子,军师,王长庆他们来自另外的班级。还有几个别的年级的学生与他们为伍。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班主任将徐宝根安排在我身边跟我合用一个书桌,或者可以说(我这么猜),她想要将我牢牢地钉在徐宝根的边上,希望我能够影响他,不要在上课的时候调皮捣蛋,不要给任课老师下不了台出洋相。其实是老师对徐宝根不了解──他在上课的时候却是出奇的安静,不是想心思,打瞌睡,看小人书,就是数钞票,将书包里装满的香烟在课桌底下一包一包的数来数去,重新放置。他从不在课堂里制造麻烦,只要你老师或其他同学不找他的麻烦就行。在课堂上总是制造麻烦,给老师做怪相,大声起哄,引起全班哄堂大笑的,倒常常是猴子他们几个。
一上来,徐宝根不喜欢我,不喜欢像我这样德智体都发育良好循规蹈矩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家长眼中的乖孩子社会认同的未来栋梁之材和我自以为好的这种人。我跟他不是一路人,走不同的路,吃不同的饭,混不到一块儿,这一点我们心照不宣。虽然不喜欢我,但他不是喜欢做小动作的人,更不是在人背后做偷鸡摸狗之事的小人。他喜欢直来直去。有一次,他直接地对我说:
“吴天明,我不喜欢你,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或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我们虽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但我想我们可以做不同道的朋友,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假装没明白他的话。
“其实,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那让我来告诉你。就是无论在哪里,你不要管我的事,我也不管你的事。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我们就是朋友。”
我点点头。
不过,有一次,我还真地以班长的身份管了他的闲事。那次,他的兄弟猴子不知为了什么事跟班里另一拨男同学闹别扭,猴子动手打了人,于是就引起众怒,挨打的人就跟他打了起来,别的人在边上起哄,有几个还你一把我一手的帮那个被打的同学。徐宝根看不过去了,以为自己的兄弟遭大伙儿欺负了,便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去,将三四个同学打倒在地,还要继续手出狂拳。我双手一把抓住他要砸下去的拳头,大声喝道:
“徐宝根,你不要欺人太甚。明明是猴子先打人,你怎么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打人呀?”
“你没看到他们几个人打猴子一人吗?”
“那你也不能往死里打同学啊!”
“吴天明,我跟你讲过的,我的事你不用管。”
“你在班里欺负同学,我还管定了。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砰”的一记,我的脸上挨了一拳,鲜血从我的鼻孔里流了出来。这下马蜂窝炸开了。混世魔王碰到了拼命三郎。我不顾一切地跟他扭打起来,虽然打架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惹火了的我却原来也是一堆干柴烈火,一旦燃烧便一发不可收拾,你一拳我一脚,最后我被打倒在地。我将嘴里的血液一口吐在他脸上,骂道:徐宝根,除非今天你将我打死,否则我跟你玩命到底! 我的脸上和脖子上又挨了重重的几拳。我发疯似的喊道,徐宝根,我操你xxx的,老子今天跟你没完。我的双脚微微向上弯曲起来,两只手挣脱出来,嘴里不断骂着,也不知从哪里突然来的力量,我一下将骑在我身上揍我的徐宝根掀翻在地,然后由我骑到他身上,我大喊着,徐宝根,老子今天要你好看。话音未落,我坚硬的脑袋撞向他的脸部。我心想,我的双手没你那么坚硬,可我的脑袋不是吃素的。立刻,他的面颊有一块红肿起来,两股红血从他的鼻腔里奔涌而出。
在场的同学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领教过他们的班长平时温文尔雅,真打起架来原来也是一头洪水猛兽,连徐宝根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着,我感觉到他狠狠抓住我的手有了一点点的松动。大伙儿看到再这样子打下去要出大事了,就蜂拥而上将我们拉开,有同学搀扶着我,徐宝根也被猴子搀扶起来。我和他对望一下,没有再说一句话。被女同学们报告喊叫来的老师赶到时,一场争执早已经结束。
徐宝根跟我的怨结是在三个月后解开的。那个星期天,我在邻居的父亲开的出售修理脚踏车三轮车的车行里玩,看到徐宝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来,浑身是血。他看见我,喊道:
“吴天明,快帮我一个忙。”
我赶紧拉他进入商店里,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库房,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俩一路奔跑,上气不接下气,一直来到我的家里。我打来一盆凉水,拿来一块手巾,一边递给他,一边问出了什么事。他气喘吁吁地说:
“后面有一帮人在追杀我。”
说完,他将自己的脸浸入脸盆里,霎时,盆里清彻的水中就弥漫起一片片红色。不顾脸部伤口的疼痛,他在我面前,用双手使劲洗去脸上的血迹。然后问我:
“你家有红药水或紫药水吗?”
我忙到里屋抽屉里一阵乱翻,最后找出了一小瓶紫药水。他让我给他上药。我这才看清他脸上有两三条刀划的印子,还好划得并不太深。他的胳膊,脖子,还有背上,都有刀伤和钝器击中的伤口。我一边找出绷带为他包扎,一边试探性地建议他是否考虑去医院治疗。他说:
“我现在哪里都不能去,那批家伙肯定在找我们。”
“我们?”
“是的。他们今天跟我们玩命干上了。他们带着利器,我们这边没防备,吃亏了。我可以在你这里躲一躲吗?”
我说你已经在这里了。我没有问他为了甚么事跟人家火拼。这跟我无关。我关心的是,我如何让他在这里安全地躲过人家的追杀,得躲多久,我父母这边如何说服他们?
我对徐宝根说:
“你躲在这里没问题。问题是,你既然在这里了,就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用随便走动。这里是安全的。”
“你父母那里?”
“我会说服他们。”
他在我家楼上的小阁楼里一直呆到第四天的一早,就悄悄离开了。留给我一张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得满是错别字的字条。他感谢我在他有困难有需要的时候不计前嫌收留了他,照顾他,他也为自己给我给我家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他说他现在要到他的一个亲戚家那里暂且躲一躲,避避风头,等事情有个安定后再来谢我。
三个礼拜后,他来到我家,作为酬谢的礼物,他送给我一支精致漂亮的黑色派克钢笔,还含有金子的成色。那时,他的死对手,一帮比他们年长的流氓团伙,因涉嫌另一件抢劫行凶的案件已被依法批捕关押。徐宝根将一只手搭在我肩头上,满嘴烟味地对我说:
“阿明,哦,我以后可以叫你阿明吗?”见我首肯,他就继续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无论发生甚么,只要你用得着我,我就为你赴汤蹈火。”
我说:“阿根,我也叫你阿根吧。别把它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做人,不要随便欺生压弱,我就跟你做定兄弟了。”
那时市面上正在整顿市容,打击流氓坏风气。我帮助徐宝根躲过一劫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学校里。学校决定配合上级的指示精神也想整顿校纪。班主任受命找我谈话。她要我将事情经过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说给他们听。我说没有甚么好说的,因为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她见说不动我,便软硬兼施,提醒我说:
“吴天明同学,你和徐宝根的事学校里都掌握了。学校之所以让我找你谈,是因为考虑到你是班长,又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优秀学生,想给你一个机会,与流氓坏习气一刀两断,支持学校和上级的扫流运动。我们知道徐宝根涉及一个外校的流氓团伙。你要配合我们。”
“你说的,我一点都不清楚。我没甚么可以报告和配合的。”
“吴天明同学,你可要注意你的身份立场哦。”
“汪老师,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当班长,你可以撤换我。优秀学生也可以不再评我。但要让我随便出卖朋友,我无法做到。”
谈话到了这个份上,班主任汪老师也拿我没办法,加上她本来就喜爱我这个得意学生,她又无奈受命于上面不得已而为之,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何不顺水推舟快快了结?这个事到后来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继续当我的班长,也继续和阿根他们往来。于是就有了这许多的故事。
那年暑假,他们哥几个都涌到我家拥挤的小天井里,是我邀请他们来的。这惹得我老爸不开心,趁我进屋子里取吃的喝的还有香烟的时候,他一把将我拉到屋角落里,努力压低着嗓子,问我为什么把这一批地痞流氓活宝们请到家里。我理解父亲的担心,但我为着朋友们辩护,不惜惹怒老爸,我说,爸,他们只不过是爱打架不爱读书,但他们跟我一样,骨子里并不是坏孩子。你就不用管了。
出来后,我就加入了他们打打闹闹的行列。我告诉他们,现在政府已经恢复高考了,我过一年也准备去参加高考,给自己的未来找一条好的道路。大家先是欢呼着为我喝彩,然后当我说到你们也要想想将来干什么的时候,却面面相觑,陷入一阵子尴尬之中。还是猴子机灵,打破了沉闷,说了一句:
“我们上次把盛三棍这班混蛋打趴下后,这一晌他们还算挺老实。”
“哼,我看他还敢再欺负人。”徐宝根喷着烟,闷闷地说。
“他盛三棍也真是草包一个,真到了玩真的时候,他就屁滚尿流了。”瘸子说,嘴里塞满了东西。
“哪里,还是我们根哥英勇,一上场那气势就震住他啦。”王长庆拍马屁似的补充说,顺手自己也从桌上拿起一根香烟来。
军师一直在沉思什么,此时也突然插进话来:“对,我同意。要不是老大很快将盛三棍敲定,他那帮小喽喽们哪会这么快就缴械投降呢。”
“军师也不错。”徐宝根在军师胸脯上捅了一拳,以示表扬,然后转过头对王长庆说话,“对了,王长庆,你弄堂里那个混蛋现在服贴了没有?”
“哈,根哥,他现在见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连屁都不敢放。”
“很好,就要让这样的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我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说:“我们以后不能光靠拳头解决问题,打来打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当然,你们找盛三棍替我出气,我阿明感谢各位兄弟。但我们以后还要多想想拳头以外的办法”
“阿明,我们只知道拳头能解决问题。”瘸子不满地打断我。
“是啊。阿明你真是个书呆子。”猴子跳起来说。
军师呵呵地冷笑。
王长庆斜着眼睛看徐宝根。
徐宝根大口大口地猛吸烟,一声不吭。
其他几个对我露出不屑的神色。
“你们……”我想解释什么,但又被瘸子截断了话。
“阿明,你要知道我们根哥去打架,可全部是为了你啊。看你被人欺负,他咽不下这口气。可你却说我们打架不对。”
“是啊,是啊。”猴子附和着。
“真是屁话。”瘸子补充说。
军师继续冷笑。
徐宝根的脸越来越红,大吸几口烟之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发作起来:
“你们他妈的有没有完?你们几个对阿明说话不敬,就是对我阿根的不敬。你们想没想,阿明他是我什么人,是你们什么人啊?不要说他救过我的命,就说他的江湖义气和朋友忠诚,你们有几个比得上他的?”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瘸子,猴子,然后是王长庆,最后也瞄了军师一眼,嘴里接着说:
“你,你,你,还有你,能比吗?是啊,阿明是挺书呆子气的,可人家被打得半死躺倒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句求饶的话吗?有出卖我们吗?别看人家外表软弱,你我一个个像凶神恶煞似的,真正心里刚强的,不是你瘸子,你猴子,你王长庆,也不是我阿根,是人家阿明。
你们想想看,人家是多么优秀的人啊,可他阿明却拿我们当朋友,当兄弟。人家宁愿丢掉班长的身份,也不愿意背弃我们。你们再想想,阿明不都是为我们好吗?论真本事,我们当中有哪一个能跟他比?
所以你们当中要是谁再对阿明说话不客气的话,就别怪我他妈的也对他不客气。”
我一看这气氛紧张的架式,赶忙出来圆场,为他们兄弟几个开脱,我对徐宝根说他们有口无心,不是有意要冒犯我,而只是因为我说不要光用拳头解决争端以为我是要削弱你老大的地位。
“冒犯?老大的地位?阿明,你用不着为他们几个辩护。他们拉什么屎撒什么尿,我都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却不清楚,不很清楚,在这里,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大。我问你们几个,告诉我,谁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大?”
他们愣了一下,然后纷纷将头都转过来,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
梅子 (2014-06-18 22:12:49) |
有了时代背景,我自认为读懂这篇小说了。那年头,我是一个中小学教师,学生中的乱象是由于社会大背景决定的,那些不学习的孩子并非坏孩子,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孩子,标准未必正确。 谢谢分享。 |
夕林 (2014-06-19 13:12:00) |
小说描写的人和事,都很熟悉,有亲切感。 |
棹远心闲 (2014-06-22 18:41:40) |
谢谢梅子老师。希望此文能唤起您一些美好记忆。 |
棹远心闲 (2014-06-22 18:43:35) |
是的,发生在过往自己身旁的事情总是令人亲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