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春节,曾祖母九十初度,叫我去蚌埠。
姐姐蒸了四个大馒头,用油纸包好,放进挎包,嘱咐我说,挎包千万不能离身,别一上车就都吃了,尽量省着点儿,谁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到。
“咣当”一声,铁闷子关上门,“嘎巴”一声,从外面上了锁。满车厢的人挤得像生猪一样、散发着热腾腾的讲不来的气味。车开动了,我扒着门缝儿看到姐姐挥手。第一次出远门,心里酸酸的,没着没落。
几分钟后,听到外面人喊:“北站到了。”车门随即被打开。我往四外打量:这是节二三十米长的车皮,没有窗户,中间两侧各有一对滑门。先上车的把稻草抱到两头,躺着。我用脚把剩下的几根稻草拢了拢,靠着左边、不常开的大门坐下。身边一个大姐姐抬起头,孩子般明澈纯真的大眼睛冲我笑了笑,双手抱膝,接着睡她的午觉。圆圆的脑袋搭在膝上,猴皮筋扎的两根辫子高高地隆起,像两道拱桥。
火车刚一挪窝就停,不知等啥,一直耗到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往前再蹭两步。时间一久,男的女的都来到对过那个门缝儿方便;热气扑面,倒是不臊气。
铁闷子的大门转天才被打开,一个铁路员工上来查票。他说沧州就要到了,车在这儿要停一会儿。人们不声不响地下去解手、抻筋骨,换空气。我下车的时候,眼前已是一排白屁股。海滩暴露得更多,那是活得有滋有味的姑娘们为转动别人眼球才暴露的。眼前的姑娘们连特属的害羞也没有。也难怪,大伙儿坐的就是拉牲口的车皮。
回到车皮的那个大眼睛姑娘问我:“你在看什么?”
“活页文选。 ”
“还有吗?”我顺手递给她一页《贾谊论》。
“你在看这个?”她说话的时候黑眼珠不停地左右抖动,我那会儿就知道,眼球抖动的人都聪明。
“父亲让我学文言虚字。”我问:“你去哪儿?”
“上海,过寒假。”
“哪个大学?”
“南开,学哲学。”
“学尼采?”
“啊?你怎么知道尼采?那是我们哲学的禁区呀。”
“我家的《王云五字典》里面有很多名人传略。”没想到这点皮毛知识激起了她的谈兴、她跟我说了很多,从先秦百家讲到叔本华,从老庄蝴蝶讲到尼采悲剧。我根本听不懂,但吴侬软语好听。
车身缓缓地摇晃着,角落里传来电影《刘三姐》的插曲,一个动听的男高音唱:
哎—亏了亏,
画眉飞去不飞回,
你今歇在哪蔸树,
你今歇在哪蔸梅。
另一头女生合:
画眉困在八角笼,
八角笼门锁重重,
八角笼门重重锁,
眼望青山难出笼。
我说:“唱得好热闹。”
“那是天津大学的在唱,我们经常歌咏比赛。这节车厢里,都是天大南开的,就你这么个半文盲的小不拉子。”对话中,我知道她叫黄裳,大二。
已经一天一夜,应当可以吃东西了。我拿出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拉。突然觉得黄裳在眼巴巴地看我,纯生理的、像我家那只饿得要命的黄猫的眼神一样。我被看得不自在,问:“带饭了吗?”
“没有。”
“要不要吃个馒头?”
“好个呀。”她递给我一瓶水说:“麻烦你、帮帮忙。”她捋了捋袖子,走到门缝处,对自己说上海话:“阿拉挞一挞手。”
我懂:聪明的她在说,她不愿意我用手拿馒头给她。我把油纸包捧过去,她从里面拿出个馒头。洁白的门牙撕下一小片馒头皮儿,抿在嘴里、细细地砸够了滋味,再咬了一小口,闭着嘴慢慢地咀嚼。
黄裳很可爱,修长的小腿、纯真的眼睛、香甜的语音、斯文的吃相,俺姐长得这样多好,我可以成天看着。吃完她说困了,抱着膝盖就睡。我的植物神经一直警觉着,不许睡,生怕这一睡就睡过去;肚子里有食儿才把瞌睡虫放出来。吃过就撑不住了。把小包夹在两腿中间,像黄裳那样抱着膝盖打盹。门缝的风跟刀子似的,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一点儿不假。我往黄裳的身上靠了靠,好像暖和多了。
“徐州到了,我去转快车。醒醒,小不拉子,我要走了。”听得出来那是黄裳,强睁开眼睛,哼了一声,接着睡。不知又睡了多久,一个老爷们的粗嗓儿把我喊醒。
“这是哪儿啊?”
“徐州——终点站,统统下车。”
我睁开眼,看见脚底下金灿灿一片。过去的一夜,天大、南开的哥哥、姐姐们做了不少大活儿,像吃草料的牲口的,一点也不臭。我小心绕过雷区,跳下铁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包。糟,不对劲儿,急忙找:居然翻出一个。是谁这么坏,偷走了我一个馒头?为啥又这么好,还给我留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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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轮椅上的曾祖母说:“可把你给盼来了,急得你爷爷打电报。从天津来蚌埠走了三天,我活到九十岁、从来没听过。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走过去,双膝跪下、侧着脸枕在她的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她放下掌心的手炉,滚烫的手摸我的脸颊、耳朵,问:“路上吃了没?饿吗?”说啥呢?我心里乱得厉害:十来年感悟的人生、人性、人情,被一个丢掉的馒头打得稀巴烂。没等我回话,她又说:“看这几天过的,头发都擀毡了”说着手指就伸进我浓密的头发。不知她在梳理我的满是征尘、乱蓬蓬的头发、还是在梳理我初涉世事、乱纷纷的思绪。
敏敏 (2014-05-29 01:34:53) |
写的真好,感觉所有的辛苦,都在老人家的抚摸里柔顺了。 |
天地一弘 (2014-05-29 02:23:54) |
写得真好,有境界,有思想,更有温情。 |
予微 (2014-05-29 03:12:53) |
“是谁这么坏,偷走了我一个馒头?为啥又这么好,还给我留下一个?” 纷乱的思绪,被老人家抚顺了。 |
Amoy (2014-05-30 01:29:58) |
这样的纪实,凝练、生动,发人生省。 |
费明 (2014-06-04 22:46:13) |
一段真实的遥远的往事。 |
费明 (2014-06-05 00:02:21) |
往事萦怀难忘,写出来,希望年轻的朋友们知道, 我们这一代是从那时走来。 |
费明 (2014-06-05 00:03:42) |
那是一个人性泯灭的时代,唯有家庭温暖。 |
费明 (2014-06-05 00:07:27) |
总想能真实地记录往事。 |
杏子花开 (2014-06-08 01:10:23) |
费明在条件那么艰苦的铁皮车里还看书,可见是爱学习哦。 梳理初涉世事、乱纷纷的思绪…… 少年心事当拿云? |
费明 (2014-06-10 12:27:16) |
多日没上网,迟复为歉。 是合肥老乡吗?多交流。 |
杏子花开 (2014-06-10 13:32:07) |
费明是合肥的? 我是安徽无为的。现居合肥。 |
劲松 (2014-09-22 04:55:59) |
很有生活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