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纣王远征东夷之时,姜子牙正在朝歌东门口卖牛杂汤。当时的朝歌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有。姜子牙初到朝歌从东门进入,因为他是从东方的海滨来的,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漫长的街道。姜子牙在这条街上走了三天三夜,又花了三天三夜回到原点。他问街上的路人:为什么这条街道没有尽头?路人回答:因为这里是朝歌。姜子牙又问:这条街叫什么名字?路人回答:就叫东门口。姜子牙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永远走不到东门口的尽头的,于是他租下了一家店面,开始卖起了牛杂汤。
姜子牙的房东是个患有轻微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老太婆糊涂的时候,就会坐在牛杂店门前的台阶上,呆呆地向东门口的深处看去。老太婆清醒的时候,则会呆在自己的屋中,缝制一件又一件款式过时了半个世纪的衣裳。这些衣裳现在已没人会穿,对那些赶时髦的年轻人来说,简直见都没有见过。姜子牙到来之后,发现老太婆缝制的衣裳已堆积了三间屋子之多,每间屋子里都传出一阵阵布匹发霉的味道。姜子牙觉得这种味道具有淡淡的幽香,非常好闻。姜子牙告诉老太婆,自己想租下这家店面,开一家牛杂店。老太婆说:我叫建良,我的夫君叫凤仙。姜子牙不知道老太婆正在犯糊涂,继续说:如果您老同意,可以开个价钱。老太婆说:我的夫君叫凤仙,我叫建良,大家都说我们改彼此换个名字才对呀。姜子牙这才有点明白了,他来到街上,问附近的店铺一年要多少租金。他问了裁缝店,问了点心店,又问了剪子店,还问了好多店。足足问了半天,把一眼能看到的店铺都问了个遍,才回到老太婆的住处。
老太婆这时坐在屋子前沿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东门口深处。姜子牙拿出五千块现金说:我问了许多店铺,原来他们的租金都是一样的,每年两万。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只有七千块,现在只能给你一个季度的租金,剩下的钱是我做生意的成本。假如你没意见,咱们就算成交了吧。
老太婆问他:你是谁?
姜子牙说:我是今天上午来租你店铺的人。这里是五千块钱,一个季度的租金。你可要收好了,别回头赖我吃了你的钱。
老太婆把钱一推,还是说:我不要你的钱,可是你是谁?
姜子牙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叫姜子牙。
老太婆说:我不管你是什么牙,可是你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管你究竟是谁,但是你却挡住了我的视线。
姜子牙觉得这个老太婆真是不可理喻。他把钱放回自己的兜里,又去街上转了一圈。街上已没有空余的店面,他不愿再走三天三夜,到头来却发现什么结果也没有。当他饿了的时候,他就去点心店里吃了碗馄饨和一个烧饼。当他乏了的时候,就花二十个洋钿喝了杯铁观音,听听帝都的小曲儿,看着太阳消失在街道的深处,那种感觉就好像太阳到明年都不会再从东面升起来。当他既不饿也不乏了,就又回到了老太婆的住处。老太婆已经不糊涂了,正在自己房间里缝制衣裳。这也是姜子牙第一次闻到布匹霉烂的香味儿。他觉得这味道好闻极了,不禁深深陶醉其间。他简直想作首诗来赞美一样,刚把嘴巴张开,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作诗。于是他把要租老太婆店面的意思又说了一遍。
老太婆就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叫姜子牙。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想租我的店面。我还知道你六天前从东门口进来,走了三天三夜,走得我都看不到你了。我以为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消失在街道的深处,谁知三天三夜后你又回来了。你得知道,很少有过客会走了三天三夜后却掉头回来的,当时我就想,这一定不是个一般人,起码他的脑子活络,拐弯儿快。
姜子牙说: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么你也必定知道我想租你的店铺,你也必定知道我只有七千块钱,只能暂时付你一季度的租金,余下的两千块是做生意的成本。
老太婆笑眯眯地告诉他:我不要你的钱。
姜子牙说:我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大家都是一年一年交租金的。可是我从遥远的东海之滨来,身上的钱差不多都用在旅途中了。我知道要想穿越朝歌再去别的城市非常困难,假使不能在此立足,就只好讨饭了。可是我曾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即便是做生意就已很丢人,决不能去讨饭的干活。
说到此处,姜子牙就很恨自己,恨自己年纪不小却不知道能干什么,不能为社会做贡献也就罢了,还没手艺,只能当当寄生虫的份儿。
老太婆笑眯眯地说:你误会了。我不要你的钱,但不是赶你走。我要把店铺送给你,哪天等我死了,我的这爿房子也都送给你。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去公证,我也可以立下遗嘱。不过你要知道,等律师到来,也许会在半年之后,那也是离这里最近的律师。你还得知道,这个律师非常忙,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也许会比我死得还早,说不定半年之后人家就会告诉你,那个律师已经猝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了,而另外派一个律师,又得等上半年,你得知道,半年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姜子牙说:我可以接受你的好意,却无法相信你的用心。
老太婆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这么做是有条件的。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条件,那么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条件,那么我们的交易就算吹了。
姜子牙说:那就说说你的条件吧。
老太婆说:我的条件是这样的:现在我六十岁了,虽然开始变傻,可是身体还硬朗着,因此一时也死不了。但是万一我死了,我的房子也就归你了。但是你得每天打开房门,到了晚上才能关上。你得持续四十年。四十年后,你愿意走就走,你愿意留就留。假使运气好,我到了八十岁还没死,而你已经谋到了更好的职位,那么你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二十年来,算是白给你个店铺做生意了。年轻人,你意下如何?
姜子牙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这个条件实在苛刻得很。
老太婆说:就是因为这个条件太苛刻,所以这附近就我的店铺没人敢租。
姜子牙说:要是你死后我毁约走人,你也不会知道啦。
老太婆说:那就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了。我的条件也不用白纸黑字写下来,只要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就行啦。年轻人,你是答应哪还是不答应?
姜子牙说:看来我不得不答应。
老太婆说:不过事情总会有个转机的。万一我死后,有一天有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找上门来,问你建良在哪里,你得先问他你是谁。如果他说他叫凤仙,你就告诉他建良等不到他已经死了。那么你也是可以离开的。
姜子牙说:如果有人同名同姓怎么办?
老太婆仰着脸呵呵直笑:放心放心,全朝歌漂亮的小伙子除了一个人敢叫自己是凤仙,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
姜子牙说:这个凤仙是谁呢?
老太婆说:凤仙是我丈夫,我就叫建良。
姜子牙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老太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老年痴呆症又开始发作。不过此后数年,姜子牙便开始呆在这家免费得来的店铺里开始了卖牛杂汤的营生。即便经济形势再差,凡是卖吃的,总有人来买吃的。姜子牙的本钱有了七千之巨,便放心大胆地做起了生意。他每天要接待许多客人,只是这些客人中除了附近的街坊,再也没有回头客。他发现这个叫“建良”的老太婆说得一点都不错,那些从东门进来的人再也没有谁从东门出去的,因此人们都说,像朝歌城这样的城市根本就没必要在城门口设守卫,仅仅是朝廷认为,守卫的是否设立关乎着朝廷权威的是否存在。假使长年没有守卫,大家就会渐渐忘记还有朝廷,当大家忘记了朝廷,也就会忘记帝国的存在,这是很让朝廷忌讳的忘却。
2
姜子牙在东门口卖牛杂汤时,纣王的军队驻扎在淮水之阳。这里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漫长的沼泽,沼泽附近有茂密的芦苇。探子回报说,东夷的部落就在芦苇深处。东夷部落像老鼠一样狡猾,虽然王师屡次叫阵,可都引不出东夷人的主力。纣王的营帐像天上的星星那样铺展开去,十里之外的人不知王帐在何处,十里之外的王帐不知先锋部队在何处。纣王在王帐里已经枯坐了好久,他渐渐感到无聊了。
曾因感到无聊,纣王调集了大军浩浩荡荡开到远离朝歌的淮水之阳。他是个拥有四海的天子,手下有四方大诸侯,八百小诸侯。四方大诸侯见了他也得跪在地上磕头,八百小诸侯连他的面都没见过。纣王是个魁梧健硕的大个子,他的将军肚和他的腰一样粗,他的胳膊和他的大腿一样粗。在王帐中,纣王无事可干,就举举千斤重的鼎,左手举一个,右手举一个。正当他这么来回举着的时候,费仲从外面跑了进来。费仲边跑边叫:吾王!吾王!
纣王把两只千斤重的鼎往地上一掼,费仲离地三尺,脑袋差点没撞到营帐的横梁。纣王觉得费仲这个人很讨厌,作为一个男人,他长得娘里娘气。纣王不喜欢长得娘里娘气的男人。费仲的另一个讨厌之处则是没有胡子。纣王端详着费仲的下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胡子?在他登基的那年,从遥远的西域来过一位面色黧黑的异国使者。纣王问使者:在你们的帝国,人都这么奇怪吗?使者说:在我们的帝国,人除了黑一点,与贵国也没什么区别。纣王问:在你们的帝国难道就没有有趣的事物?使者说:在我们的帝国,最有趣的事物是人,其中有类人,不知道他是男人好呢还是女人好。纣王听罢深有兴趣,让使者讲清楚些。
使者说:陛下,我们的王叫法老,服侍法老的不仅有美貌的女子,还有这类不男不女的人。这类不男不女的人主要有三个特征。其一,就算年纪再老,也不长胡子,脸光滑得像倒映在井口的月亮。其二,声音尖细,却没有女子的声音那么甜蜜,好像眼镜蛇在吐信子。其三,他们的睾丸从小就被切除,因此如厕之时采用的是蹲式而非站式。
纣王说:既然如此,贵国如何不送些于孤?
侍者说:倒不是我们法老小气,实在是这些人从小娇惯,他们从不迈出宫廷一步,谁要是迈出宫廷一步,就会被尼罗河上空的太阳烤干。陛下,您可以设想一下,带着这些人,即便能走出埃及,却也难走到腓尼基人的海岸,即便能走到腓尼基人的海岸,却未必能到达叙利亚,即便能到达叙利亚,能否进入亚述还是个问题,而此后的行程中,又是巴比伦的荒原和高山,又是印度的雨林和毒虫,然而这才堪堪走了一半的路程。陛下,我从孟菲斯出发时,有随从三千人,到了贵帝国,剩下不到三十人。这三千人都是身材健壮的奴隶和士兵尚且如此,你想想那些阴阳人会怎么样呢?
纣王认为使者的话是有道理的。但他对使者所说的阴阳人很感兴趣,便问使者可有制造阴阳人的方法。使者说,方法他是不懂的,不过幸好,制造阴阳人的师傅还在随从的队列中,不曾死于中途。纣王宣见了这位师傅,并要求他为自己制造阴阳人。师傅说:阴阳人都是为了服侍神一般的法老自愿阉割的,因此,只要有自愿服侍天子的男人,他就有办法。纣王于是问当朝的大臣,谁愿意自愿服侍孤?大臣们齐刷刷地叩下头去:臣等皆愿服侍我王。纣王见了就很为难,要是把这些大臣都阉割了送进宫里,处理国家大事的人就没了。于是纣王对异国的使者说:孤不好把大臣们阉了,那样就没给孤做事的人了。不如你把这位师傅留在此处,等将来有自愿服侍孤的人,而其人又不必专力国事,再给孤制造阴阳人。使者说,天子想要什么,他没理由不给的。
那时的纣王很年轻,年轻人常常是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制造阴阳人的师傅在朝歌等到快要死了,都没见纣王召见自己。他知道纣王把这事给忘了,于是他分外想念家乡。他想念尼罗河两岸的风光,那里没有冬天,那里有沙漠,有绿洲,有骆驼,有金字塔,那里法老的帝国没有边界。
如今纣王见到了费仲,想起了这则往事。他知道再也找不到会制造阴阳人的师傅了,那西方的帝国,这些年来也没派遣使臣前来通好。现在纣王年事已高,与王后同寝时已很难正常勃起。后宫的嫔妃虽然漂亮之极,可是纣王的欲望却逐年衰减。他觉得把人阉掉是件很有趣的事,假使把全国的男人都阉掉,那么自己的不会勃起就占了极大的优势。但他马上就骂自己荒唐,全国的男人都被阉掉,等不到自己死去,帝国就会衰弱。在帝国与勃起之间,他选择帝国。他拥有这个帝国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在他之前的历代先王,都没达到这个年数。
费仲从半空掉下来,嘴里还在说:吾王!吾王!
纣王说:费仲,我瞧你说话的嗓门怎么像个娘们似的尖细?
费仲说:吾王,臣的嗓子向来就是这样的呀!
纣王说:费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阴阳人?
费仲说:吾王,臣不知何为阴阳人。
纣王说:阴阳人就是没有蛋蛋的人。
费仲说:吾王,臣是有蛋蛋的。
纣王很想验证一下费仲的胯下是否果有蛋蛋,但这么做,实在有失君臣之礼。
费仲说:吾王,大事不妙。
纣王说:东夷那帮龟孙子出来啦?
费仲说:东夷那帮龟孙子没出来,苏护那厮造反啦。
纣王说:苏护因何造反?
费仲说:苏护说大军长期驻扎东方,却连一场仗都未曾打,每天消耗的粮草已经让东伯侯的子民不堪负重了。苏护还说,要是吾王再不收兵,他就联合另外三方诸侯要变天。
纣王哈哈大笑:苏护这个老家伙纵是有这想法,却也没这能耐。联合另外三方诸侯更是痴心妄想。我大军吃的是你苏护的粮草,又非其他人的粮草,他们又不是傻子。纣王嘲笑苏护之时,心里已定下了计策。他认为苏护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干等着不打仗,可是一点都不好玩。正好眼下可以拿苏护祭祭牙。纣王传下旨意:左右二军由太师闻仲统领,继续驻扎淮水,先锋可以不时骚扰东夷,朝歌太大,正要再抓些奴隶来填充。自己则亲领中军,往讨叛贼苏护。
六十万大军被分成两股,纣王坐在黑金色的战车上,夹在军队中间,终于离开了驻扎三年之久的淮水之阳,向西进发,朝苏护的居城开去。
3
东伯侯苏护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但他的封地靠近不讲道理的蛮夷,所以苏护很为难。当年王师东进,也是苏护的主意。可是三年来王师连场大仗都没打,光是消耗粮草。东方很穷,农民种的粮食都上缴了,连口余粮都没剩下。农民联合奴隶造苏护的反,苏护是讲道理的,可是面对不讲道理的叛军,苏护只好请求叛军不要造自己的反,作为交换条件,由他苏护来造纣王的反。叛军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其中的自由民就又回家种地了,奴隶们纷纷表示,和种地相比,还是打仗有趣。于是苏护的军队比原先庞大了三倍。
可惜这只是一支乌合之众。纣王领着精英的中军开到苏护居城之下前,彼此打了几场遭遇战。乌合之众撒丫子比战马还快。纣王的军队毫发无损,苏护的军队就只剩下守城的人数了。这时苏护才意识到,那些自愿从军的奴隶有多狡猾,他们明知打不过纣王的军队,却仍要参加叛乱,他们想通过战争来换取自由。他们纷纷逃离帝国,他们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和太阳落下的地方。总之,苏护认为,自己完蛋啦。
东伯侯的叛乱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各路诸侯都知道东伯侯就要完蛋啦。各路诸侯都在念叨,东伯侯完蛋后,纣王会把东伯侯的封地分给谁。虽然这是块棘手的土地,可是有土地总比没土地好。于是南伯侯给北伯侯写信,北伯侯给南伯侯写信。刚开始通信,他们保持着同殿为臣的风度,措辞幽雅,尽饶舌头,弄得人看之不懂。后来通信愈加频繁,双方都意识到这是在试自己的口风。两位侯爷是性情中人,难免风雅过后,骂两句脏话。再后来,风雅是没了,全是脏话。这桩事情,可以视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笔战。只有西伯侯姬昌老老实实地呆在西岐,整天散散步,钓钓鱼,生生儿子。他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大儿子居然还是领养的。大家都说,西伯侯要是能把生儿子的秘方公诸天下,西岐的人口就会超越朝歌。西岐是座造型简单的城市,因为周人的祖先崇尚节俭。西岐的每条街道都是笔直的,有开始,也有终点。西岐不像朝歌,谁进入了朝歌,就会被朝歌吞没。这是城市文化的不同。
不动声色的姬昌在苏护最苦恼的时候,居然派遣了自己领养的长子来到东方。苏护听说是德高望重的西伯侯的长子亲临,觉得自己的困难有了转机。苏护在府邸里列陈了美酒佳肴来欢迎伯邑考。伯邑考看了虽然非常心动,可是西伯侯家规甚严,因此不敢造次。他只喝了三杯糯米酒,一只鸡腿,一碟青菜,还有一碗米饭。吃毕,他要了漱口水漱口,然后到院子里走了三圈,这才重新回到大厅上。
伯邑考说:有件事要告知侯爷,小侄在来侯爷这里前,已面见了天子。
苏护说:天子必然雷霆震怒,要灭我门。
伯邑考说:倒也不是。侯爷如不介意,请容小侄实说。
苏护说:贤侄休要客气,到此关节,也就是人头在与不在的区别。
伯邑考说:好吧。天子知道是父亲派我来给二位说情的,天子就告诉小侄,他早料到西伯侯会来从中斡旋。天子之所以等了这些天,也全因为等着有个人来调解此事。天子说,要灭了侯爷,那是比踩死一只蟑螂还容易。可是侯爷是帝国的功勋老臣,天子实在不忍心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此次王师讨逆,原是要教训教训侯爷,不可在天子眼皮底下耍诈。
苏护说:正是正是,天子英明。若不是罪臣无能,致使领内乱民叛乱,也不至于此。不过既然天子有意全我性命,苏护宁愿弃官归隐,再也不来污渎天子圣聪。
苏护说着,眼泪直流。伯邑考想,这眼泪还真是说流就流,一点也不客气哪。
伯邑考说:天子问小侄,家父既然想要斡旋,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说服天子饶了侯爷。天子说,要是理由不充足,那么他在天下人面前就会很没面子。大家也会说,天子偏袒东伯侯,这样,以后若有类似事件,天子就不好应对了。侯爷,你说这话也是在理的吧?
苏护说:在理在理。请大公子明示西伯侯良策。
伯邑考说:小侄遵命。家父想对侯爷说的是,侯爷之所以行此鲁莽之举,无非是王师把侯爷的粮草都消耗光了。所以,要解决粮草的问题,除了让王师回朝,就没别的办法。家父又说,天子征东夷三年,战果不佳,其实心里已经很厌倦了。可是就这么回去,却很没面子。故而侯爷此次的鲁莽之举,能令天子有用军之机,在天子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此天子不会太为难侯爷。只要大家商讨一个计较便成。
苏护说:不料西伯侯远在西岐,对我这里的情况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世人都传闻西伯侯是个圣人,果然不假。
伯邑考说:如侯爷所知,之前天子也询问了小侄关于家父的斡旋之法,小侄也是如实告诉了。此法不过两步。第一步,天子可以班师回朝,不过途中一切用度,都要侯爷打理好。此外,闻太师已然会将左右二军驻扎东夷,以防蛮子在王师回朝趁机作乱。所以,两军日后的粮草,仍然要着落在侯爷身上。
苏护想,六十万人减去二十万,也算捡了个便宜。就说这个条件可以答应。
伯邑考说:第二个条件,家父顾虑侯爷不愿意答应。
苏护说:有什么不好答应的?贤侄尽管说就是。
伯邑考说:好吧,第二个条件,就是要侯爷将自己的爱女妲己小姐送到宫中服侍天子。
伯邑考说完,看着苏护。苏护也看着伯邑考。
苏护说:天子如何说?
伯邑考说:天子的原话是这样的:“亏得姬昌想得出。”
苏护说:天子很欢喜?
伯邑考说:天子很满意。侯爷,家父的意思,小侄在这里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家父还不忘让小侄提醒侯爷,妲己小姐的美名是天下皆知的。一旦天子知道妲己小姐能进宫侍寝,便会立刻回朝歌。家父还让小侄问侯爷,这么安排,是有道理也没道理?
苏护想了好久。苏护想了半天。苏护什么也想不出来。苏护说:有道理,有道理,很有道理。
伯邑考说:既然如此,最好了。家父嘱咐小侄,侯爷见爱女离身,必然不放心。所以,小侄会安排好小姐前往朝歌的行程。
苏护说:怎么,小女不和天子一起去吗?
伯邑考说:其实天子在听了家父的计策后,已经带着几百名禁卫军先行回朝歌了。天子说为了迎接小姐入宫,要好好做一番安排。天子还说,等侯爷给外面二十万大军准备好了回朝的一应军资,就可让他们滚蛋。
苏护说:滚蛋。天子说滚蛋。
伯邑考说:滚蛋是小侄的意思,也是家父的意思。伯邑考说完微微一笑。苏护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滚蛋”,心里想,二十万大军,一时间怕也不好滚蛋。西伯侯的计策很有道理,就是让这大军滚蛋的计策,似乎真没什么道理。
4
关于纣王讨伐苏护的前后经过,姜子牙是在茶馆里听说的。那时还不时兴报纸,传递消息的都是奴隶。那时候朝歌城里有许多奴隶,这些奴隶身份不同。大多数奴隶像牲口一样在城郊种地,也住在城郊的棚子屋里。还有些奴隶,在此之前是些有学问的人,他们中有音乐家,画家,建筑师,服装设计师,诗人,小说家等等。他们的工作就不那么固定了,常常漫游在朝歌城中那些没有止境的街巷中。姜子牙所在的东门口也有这么几个艺术家奴隶,他们常常在漫长的午后坐在茶馆里,喝着茶,说着天下的各种见闻。最近流行纣王大战东伯侯,于是这些奴隶艺术家就讲纣王大战东伯侯。
姜子牙只做上半天生意,到了下半天,像其他人一样,在茶馆里消磨,听奴隶艺术家说书。大家把奴隶艺术家围在中间,这个请喝铁观音,那个请喝大红袍,还有请吃瓜子儿,请吃花生,请吃菱角的,不一而足。奴隶艺术家不但用语用词准确传神,还会即兴表演,一会儿演纣王如何听了苏护造反后大发雷霆,一会儿又演苏护面临绝境,如何期期艾艾。姜子牙觉得真是有趣。人们也不知道这些奴隶艺术家哪里来的那么及时的消息,据说奴隶和奴隶之间有种秘密的传播消息的方式,这个方式一般人是不让知道的,除非你也去当奴隶。东门口的这些人虽然只是市井小人,却也还没到去做奴隶的地步。
奴隶艺术家说,苏护的女儿苏妲己可真是帝国第一美人儿。究竟有多美,那可就不好说了。有些人的美是形容得出的,那只能算稀松平常;有些人的美,比如这位苏小姐,是语言都无能为力的。大家如果有兴致可以在自己脑中使劲地想,能想多美就多美。艺术家说完此话,观众们就开始想象苏小姐的美丽。姜子牙是个大龄青年,又是个童男子,晚上难免也想想美人,此时氛围浓厚,发觉自己平时想的美人只好是村姑。他觉得做天子当真好,不必费劲心机,拼命营生,就会有天下第一美人儿送到怀里来。想我姜子牙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连女人的手是软是硬是暖是冷都不知道,岂不哀哉?
等大家的想象力将要穷尽的时候,艺术家开始接着讲下去。只听一声惊堂木响,拍得桌上的瓜子壳花生皮四下乱溅。艺术家咽口唾沫,吊个嗓子:话说这位苏小姐,美是美矣,却也怪之极矣。如何怪法?诸公且听小子道来。
台下的人说:放你娘的屁,快点说就行啦,什么猪公小子,无端惹得爷爷毛躁。
说这话的,一般是东门口的二流子,破脚骨,大流氓。
艺术家连连点头哈腰,说自己马上往下讲。
二流子、破脚骨、大流氓说:讲!王八羔子!
艺术家说:这个苏小姐,平时那是一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贤淑女。可她与一般贤淑女又不太相同。一般人家的小姐,平时不是躲在闺房里绣绣花,写写字,读读小说,就是到院子里摘朵花,荡个秋千,张瞄一下墙外走过的行人。这些个事,这位苏小姐却通通不做。那么她做什么呢?好家伙,她不养猫,不养狗,不养鹦鹉八哥,也不养金鱼王八,却养了一只狐狸。至于她为什么要养狐狸,小子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八岁那年去踏青,回来的路上就跟着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现在她十八岁,狐狸却依旧原来的模样,也没显老,贴身跟在小姐左右,寸步不离。于是就有人说,这只狐狸也不简单哪,那可是一只千年九尾狐狸精,前前前世与苏小姐有段因缘,今世要来报答。于是又有人说,所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苏小姐和狐狸一起生活了十年,虽然长成了全天下最美的美人儿,身上却也难免沾染了狐狸的味道。
二流子、破脚骨、大流氓问:什么味道?
艺术家说:说起来诸位也是知道的,官话叫“狐臭”,在咱们东门口这片地儿,又叫“老鸹香”。
二流子、破脚骨、大流氓问:他奶奶的,到底是臭是香?
艺术家说:这就见仁见智了。小子琢磨,天下男人闻到了,肯定是香的;天下女人闻到了,那肯定是奇臭无比,必要掩鼻急却而走乎哉。
台下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姜子牙仔细一看,喝茶的都是男人,没个女人,怪不得这阵哄笑如此团结一致。
二流子、破脚骨、大流氓说:想必那位西伯侯的大公子闻了也是他娘的香得很啦?哈哈,哈哈。
艺术家说:正是正是。说起这位西伯侯的大公子伯邑考,比起他的几个弟弟来,可是更近人情。他原是与苏小姐见过面的,不过也是数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再次见面,伯邑考不禁有关雎之叹。叹完了关雎还叹蒹葭,叹完了蒹葭,据说还吟了一首诗,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当然伯邑考吟诗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要是让他当着苏护的面或苏小姐的面这样说,肯定会脸红得臊死。当下苏小姐得知自己要远离父亲,心下不免伤感。回到自己闺房,对着九尾狐说:阿九啊阿九。“阿九”是苏小姐给狐狸取的名字。苏小姐说:阿九啊阿九,我就要和你分开啦,我要去当那个纣王的小妾。九尾狐听她说得哀婉,居然蹭到苏小姐身上,用尾巴轻轻扫着她的背。可见畜生与人呆久了,不但通了人性,还会体贴人心。
二流子、破脚骨、大流氓说:猪娘和你呆久了还会给你生一窝小猪娘哪。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艺术家点头哈腰,说自己只是个奴才,不像在座的各位大爷,都是有产业的,养猪的养猪,经商的经商,哪位手里没个十万八万的?又说他们做奴才的,那可是神马都没有,靠的就剩这张嘴啦,把大爷们逗乐啦,赏口饭吃,大爷们如喜欢听猪和人生猪仔,下次就说猪和人生猪仔。
姜子牙看看天色渐晚,准备回家。付了茶钱,挤开人群,往楼下去时,听那奴隶艺术家正说到“到了次日启程,苏小姐到处找那九尾狐,却怎么也找不着。何以故?世人传言,九尾狐发现今生与苏小姐也缘尽于此,所以当夜就归深山,继续修炼去了……”等他到了楼下,头上又是一阵哄的闷笑,想必又是插了个什么科打了个什么浑。来到自家店门前,没见着老太婆坐在门口台阶上,那便是在里屋缝制衣裳。店堂里此时空荡荡的,他觉得冷清。他又感到那么一丝孤独,孤独里加了点无望,无望中参杂了失望。到头来,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情绪。不过有一点倒是突然涌上了心头:难不成就在朝歌呆这么一辈子?
5
这夜月色姣好,春风拂槛,露华清丽。姜子牙睡到半宿,听到窗外有哔啵哔啵的响动,以为是耗子。翻个身再听时,哔啵哔啵的响动不是来自地上,却像飘在空中,难道是蝙蝠不成?过了一会儿,哔啵哔啵的响动消失了,却起了一阵啵啵敲击窗台的声音。姜子牙寻思:难道是贼?披件衣裳起来,轻轻地把门打开,月光洒在院子里,院子里静悄悄地。姜子牙屏息谛听,发现声音是从店堂里传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店堂门前,小心地用手推了推,门还是从外面锁着的。再推旁边的窗户,窗户却能推开。年轻的时候姜子牙得高人指点,很学过一些本领,黑夜中两只眼睛能像猫一样。他悄悄打开窗户的一条缝,往店堂里张猫,只见柜台后有个家伙正在狼吞虎咽吃着昨日剩下的汤面。这家伙吃起汤面来都来不及用手端着往嘴里灌,径直将整张脸泡进了汤面中。姜子牙暗自感慨:不料朝歌城里还有这样一等穷贼。
然而再穷的贼也是贼。姜子牙取来院子里的劈柴刀,憋着气把锁打开,突然一脚踹开门,大喝一声:啊哈,现在看你往哪里跑!
偷吃汤面的贼吓了一跳,整个脑袋都掉进了汤面里。姜子牙仔细一瞧,原来这个贼不但穷,除了一个脑袋外,还没有身子。姜子牙对此就很不满了。假使是个完完整整的贼,就说明自己的店还有可偷的价值,间接说明这些时日来生意做得不错。不想却是个光有脑袋没有身子的残废的贼,不是正好说明,如此不堪的贼人别家店偷不得,只好来偷自己的吗?姜子牙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他挥舞着劈柴刀,几个箭步上去,从汤面里将那脑袋后的发髻一提,一张油腻腻的脸显现在眼前。这张脸上的鼻子正在抽搐,嘴巴正在咳嗽,额头下的那对轱辘正在挤眉弄眼。姜子牙仔细一瞧,觉得这张脸面熟得很。他把脑袋提溜到近处的桌子上放下,点了灯火,又将劈柴刀放在脑袋旁。
脑袋说:老兄,赶紧弄盆水来,啊呀呀,咸死啦,咸死啦。
姜子牙说:好呀,你偷我的汤面吃还嫌汤面咸,你不但嫌我的汤面咸还要让我伺候你洗脸,你是贼呢还是大爷呢?
脑袋说:你是我大爷,大爷,你也不用伺候我洗脸,弄盆水来往头上一浇就完事。我的眼睛都睁不开啦,大爷。
姜子牙又觉得这贼说话的声音也很熟悉。看着脑袋不停地挤眉弄眼,像个猢狲似的,姜子牙想或许汤面确实咸了点,也罢,等把他弄干净了再审问。去柜台后的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提溜起脑袋后的发髻,将整个脑袋浸到水中。脑袋喊道:你他妈的别把老子的脸往下摁哪,你他妈的想闷死老子啊?
姜子牙想也对,这样就会把他闷死。手一放,说:你他妈自己洗吧。
脑袋说:我他妈自己就会洗,你他妈是多此一举。
姜子牙说:你他妈的欠揍!
脑袋不说话了,在水盆里打了几个滚,把眼睛鼻子里的汤面洗得差不多了,又把头发甩了甩。洗罢,脑袋从水盆里飞起来,飞到与姜子牙的脑袋一样的高度,又甩了甩头发,水珠都溅到了姜子牙脸上。姜子牙闭着眼睛抹了把脸。
脑袋说:嘿,你他妈不是我师兄姜子牙吗?
姜子牙说:嗬,你他妈不是我师弟申公豹吗?
脑袋说:师兄你怎么开起牛杂店啦?
姜子牙说:不开店难道像你一样去到处偷吗?
脑袋说:我是饿得很哪,不得已才来偷口吃的,吃完了还要干大买卖。
姜子牙说:你都饿成这副德性了,居然还有大买卖?
脑袋说:别瞧不起人,大买卖是大买卖,饿是饿,浑身勿搭界的。
老太婆在后院听到了两个人的大声对话,也起了身,边走边说:是凤仙回来了吗?
姜子牙对申公豹说:不能让老太婆瞧见你,你快飞到梁上去,等老太婆走了,去我房里说话。
脑袋就飞到了梁上,躲在了梁柱间,这回真像是一只大老鼠了。老太婆眯着结满眼屎的眼睛,探着脑袋在店堂里四下一瞅,除了姜子牙再没见到其他人。老太婆好生失望。老太婆说:凤仙呢?你把凤仙藏哪里去了?
姜子牙说:东家,凤仙还没回来哪,你是听错了吧。
老太婆说:放屁!我的耳朵好着哪,在屋那头就听见你小子在这里叽里咕噜地说话。
姜子牙说:东家,我是在抓老鼠。
老太婆说:抓老鼠哪来那么多废话?
姜子牙说:那只老鼠可大了,又狡猾得很,抓不住,我心里毛躁,就自个儿和自个儿骂开啦。
老太婆再把店堂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果然没有凤仙的踪迹,姑且信了姜子牙的话。
老太婆说:大半夜的抓什么老鼠?年纪轻轻,却神神经经的,春天到啦,晚上就睡不着觉啦?得嘞,明天我就把那事给你去说和说和。假如成了呢,还能多个洗衣做饭的人,也免得我老太婆天天给你这后生仔洗内裤,你不嫌弃,我还怕把衰年暮气传染给你,误了你的前程,将来可不又要怪我老婆子事先没想周到啦?
这么说说叨叨的,又回自己屋去了。姜子牙想,老太婆又糊涂啦。等老太婆走后,申公豹的脑袋从梁上飞了下来,姜子牙就说去自己屋里再细谈。
脑袋说:不行啊,师兄,我赶时间,这会儿就要走。
姜子牙说:真有买卖?
脑袋说:有买卖,还是大买卖,乖乖。
姜子牙说:你把身子丢哪儿啦?
脑袋说:身子在前面放哨哪,瞧,身子给我发信息啦,说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候,去晚了就不方便啦。
姜子牙素知这个师弟不但会有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而不死的本事,脑子里也有许多古怪的主意,常常都不是什么好主意,自己也从来没有过问的兴趣。当下师兄弟要分手,姜子牙问申公豹还回不回来。申公豹说等干完了买卖,就回来看望师兄,再叙十几年不见的情义。此外又说了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之类神神叨叨的话,姜子牙听之不懂,也没兴致去理他。
申公豹去后,姜子牙将店堂草草打扫了一下,吹了灯,又回自己屋里去睡觉。躺在床上想起这个十几年不见的师弟居然以如此方式重逢,真也可叹可怜。一个是枯守朝歌的老光棍,一个是穷得没饭吃还惦记着做买卖的傻帽。天下事奇奇怪怪,恐怕也只有到了朝歌才能见识到。迷城朝歌,朝歌迷城。姜子牙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不知什么时候,等他睁开眼睛,天已然亮了。
6
第二天早上,闲余之时,姜子牙站在店门前伸了个懒腰。他看到东门口的天空蔚蓝,间或几缕白云凝视着自己。他又看到传说是王宫的方向笼罩在一片迷雾中。大家都说,王宫坐落在山谷之间,用细密的蛛网支撑,微风吹过,宫殿微微摇晃,塔楼的铃声就会弹起音乐。关于这个音乐,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音乐能够飘散到帝国的每个角落,谁都能听到。另一种说法是,除了宫中的人,谁都听不到。哪怕是宫中的人,要不是像猫一样竖起耳朵,也未必听得到。持有两种说法的人常常在街角打架。刚开始是两个人打架,渐渐的便围上一群看热闹的人。但这些人不是罗马斗兽场上高贵的罗马市民,过不多久,就会有人加入斗殴。时间愈久,加入的人愈多,到最后,你已分辨不出谁是打架的,谁是看热闹的。当你来到朝歌城,譬如在东门口溜达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两个人或一群人抱在一起,或在地上滚,或蹿到半空又掉下来,并且发出嘿嘿哈哈的叫嚷,他们多半就是在为王宫塔楼的铃声打架。
姜子牙没听到过铃声。他的房东,就是那个老太婆却说每次铃声响起,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婆说:你听哪,那是《雁落平沙》,那是《夕阳渔樵》,那是《孔雀东飞》。姜子牙摇头说自己什么也听不见,老太婆告诉他:那是你修为不够。什么样的修为才算够呢?姜子牙问。老太婆白了他一眼:年纪轻轻的,混不吝。姜子牙就不敢再问了。
姜子牙觉得住在王宫里也不怎么有趣,一年四季看不到蓝天白云,照不到阳光,宫里的人想必都缺乏健康。他这样想的时候,看到从东门进来一个身材魁梧、衣衫破烂、满脸大胡子的人。这个人相貌凶恶,却有一副温柔的眼睛。这副温柔的眼睛现在直直的,像狗的鼻子一样嗅着周围的空气。
那是三界不分的时代,人和妖魔还有有道之士都挤在地球的表层,所以人见到妖魔不会觉得诧异,妖魔见到人也不会动不动就把对方吃了。姜子牙也算是很见过些世面的,在他年轻时四处浪荡的时节,同不少妖魔打过交道。这些妖魔大多天真有趣,缺乏常识。姜子牙觉得妖魔都是很笨的物种,仅仅是面貌凶恶罢了。眼前的这个恶汉,乍看之下非常像个妖怪。可是妖怪是很少能修炼成人形的,而修炼成人形的妖魔就不能叫妖魔了,而叫有道之士。有道之士只喜欢一个人或呆在深山,或躲在孤岛,他们已经厌倦了人世,轻易不会踏入世俗之人的生活。所以,眼前之人,既非妖,也非有道之士,而是个人。作为一个人,他实在太寒碜了,就是东门口的乞丐都比他体面。他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一对温柔的眼睛,姜子牙看着这对温柔的眼睛,连连叹息不已。要是这对眼睛生在一个女子身上,他就会立刻跪下来求婚。
这个相貌凶恶的人走到姜子牙的店门前,朝姜子牙作揖。姜子牙抱拳还礼。
来者说:尊下店中的牛肉香,我在城外五里就已闻到了。
听了此言,姜子牙非常得意。可是他马上就不相信了,既然自己的牛肉如此之香,城外五里即能闻到,为何生意不见好呢?姜子牙睨了一眼来者。
来者说:闻到尊下牛肉香时,又听到了一阵铃声,好像是支古曲。后辈有听了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我听了那只古曲,却越发想吃尊下的牛肉。可见好的乐曲是能刺激食欲的,三月不知肉味,或者是无肉可吃的借口,那也无怪乎不但吃不上饭,还要被人追杀了。
姜子牙点点头,说:既然朋友这么抬举在下的牛杂汤,请到店里小坐。
姜子牙毕竟不是一般人,见眼前这个怪客谈吐之间居然能引经据典,即便不是有道之士,也是不能小看之人。东门口尽是市井小人的汇聚地,几乎难遇有些见识的人,因此姜子牙很客气地把怪客请到店里,做了碗牛杂汤,又温了一壶好酒,告诉怪客,这是自己请他的。怪客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倒了酒,一口喝干,弹了两下筷尖,专心致志地吃起了牛杂汤。吃罢,喝干最后一滴黄酒,怪客心满意足地挺了挺胸,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又给姜子牙作揖。姜子牙忙不迭回礼。怪客从怀中掏出一大块金子,足足有十两重。怪客将金子递到姜子牙手里,称这是酒菜钱。
姜子牙说:在下诚心请尊客,尊客却来与在下客套这些俗礼。
怪客说:我知道尊下不是斗筲之辈,见钱眼开。只不过尊下既然开的是店,迎的是客,赚的是钱,起早摸黑,苟活性命,大不容易。尊下赏识之情,我无以为报。阿堵物虽然不讨人喜欢,却能助尊下一时之急。我也知道此举难免有后辈宋公明般的虚伪,权当人生在世,不能免俗吧。
姜子牙见他说得坦然,也便不再多说什么,将十两金子放进怀里说:请教尊姓大名?
怪客摇了摇头说:不晓得。你问的问题,对我来说正是最困难的问题。
姜子牙说:那么尊下要去何处?
怪客又摇了摇头:不晓得,四处走走,领略各地风情也不错。
姜子牙说:是啊。
姜子牙不知该说什么了。怪客说他该走啦,姜子牙就送怪客到了店外。怪客说不用送了,他自己会走。姜子牙也便不送了。等怪客走出了数十步外,姜子牙急匆匆地追了上去,一把拉住怪客。怪客回过身来,用那对温柔的眼睛看着他,把姜子牙看得怪不好意思。
姜子牙说:尊下如果要沿着这条街一直往里去,在下有一言奉告。
怪客说:请讲。
姜子牙说:朝歌深不可测,人一进去,就会迷路,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来。就拿这条街来说,我刚来时,以为能穷尽街头,不料走了三天三夜,还是决定回到原点。尊下假使有浪游天下之心,不妨还是从东门出去,另取别道。
怪客眯着眼朝东门看了一眼。怪客说:我不习惯走回头路,还是往前直行比较符合心意。实言相告,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人说我的后半生要守着青灯古佛。想想那是多无聊的生涯?不过命中如此注定,又有什么办法?因此我想趁后半生还没来前,踏遍世间山河城市,或者突然有一天,倒能开窍知道自己是谁也说不定。我想请问尊下,一个人知道自己是谁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多大关系?
姜子牙说:我不知道。
怪客略显沮丧地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姜子牙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怪客说:说吧。
姜子牙说:假使某日在下有了能效劳的机会,而尊下又还在朝歌的话,请尊下接受某的一番心意。
怪客说:虽然这个很让我不舒服,不过我还是答应了。行啦,就此别过。
怪客第三次向姜子牙作揖。姜子牙也作揖回敬。彼此都没再说一句,径自分别离去。姜子牙回到自己店里,见房东老太婆正从外面走来。老太婆问姜子牙刚刚是谁,姜子牙说是个吃点心的客人。老太婆说:没见过这么样的客人,我老婆子的两粒牙齿都要酸下来啦。姜子牙听了很是厌恶,不理她。老太婆说:你小子别翻白眼,我可不是存心取笑你,只是你们又不是小夫妻,那么卿卿我我的,还满大街的,街坊们见了要说笑话,你将来的媳妇儿也不会高兴。
姜子牙说:我又没媳妇儿,随他们笑不笑。
老太婆说:你是个生意人,又不是酸秀才,光整那套没用的干什么哩?老老实实做生意,日子才会过得美满。
姜子牙听了更是厌烦,别过头去,擦桌子洗碗。
老太婆还在絮叨:哪,我是有什么说什么,难得有你小子来给我做个伴儿,老太婆也不觉寂寞了。虽然凤仙呢,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过要你小子一直给我这个老太婆做伴儿,可也太不像话。昨晚上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要给你找个对象?这不,今儿一早我就去给你物色对象啦。
姜子牙依稀记得昨天晚上老太婆确实说过类似有眉眼的话,只是当时自己没放在心上,还当老太婆又糊涂了。
老太婆说:我向人家把你这么一形容啊,人家都没说什么二话,就说只要你答应了,再和人家姑娘见个面,再择个日子,就成啦。你看,多爽利。没想我老太婆第一次给人做媒,竟能这样成功的,你说可喜不可喜呢?
关于婚姻的问题,大龄青年姜子牙哪有不思量的?经老太婆这么一说,没有不心动的。却又怀疑这也太过容易了。闷着头,不说话。
老太婆又说:你也别装啦,我可瞧得出你小子的心事。原来我还怕人家嫌你年纪未免大了些,谁知人家却一点都不介意。瞧瞧,这不是姻缘是什么?我看呀,你这婚事是逃不了啦,我这媒人,也做得笃定笃定啦。
老太婆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姜子牙可就不太高兴了。他还是比较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私事,虽然关于这件私事,若无别人插手,准会败在自己手里。他继续擦桌子洗碗,斜眼看那老太婆,已坐在了门前台阶上,还在说这次做媒的经过。
老太婆说:你道这是哪家姑娘?
姜子牙忍不住回了一句:哪家?
老太婆满脸堆笑:就是你经常去买面条的马掌柜的闺女。你说,马姑娘可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在咱们这条街,还有谁家的闺女有马掌柜的闺女长得出挑的?要不是这样,人家也不会到了快三十还没嫁出去呀?我得告诉你这小子,人家姑娘可好着哪,你也别要嫌弃她年纪大,不想想你自个儿又是什么岁数?好歹人家是正正经经的黄花大闺女,要是你捡了便宜还卖乖,连我老太婆的脸面都没法往这街上搁。
姜子牙记得马掌柜的女儿马姑娘。自己店里的面都是问马掌柜买的,有时马姑娘给自己过称,故意多加了几两,当时就觉得这小妮子倒有劫富济贫的心思,不料是看上了自己。美人儿自然是个美人儿吧,只是向来自己没往这方面想。现在突然说要娶马姑娘了,毕竟算是好事。这般想着,桌子也不擦了,碗也不洗了,呆呆着站在那里,竖着耳朵,想听东家老太婆还在说些什么。
老太婆却已不说话了。姜子牙回头看去,只见老太婆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前台阶上,又进入了糊涂的境界。
7
姜子牙在东门口要迎娶美人,纣王在王宫里却等美人来有些不耐烦。从东方回来已有三个月,可是苏小姐依然不出现。纣王兴致慵懒,姜皇后、黄贵妃百般劝慰,无奈没一个投着天子的心意的。纣王看看姜皇后,又看看黄贵妃,姜皇后和黄贵妃都是豪门出生,人也长得标致,纣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她们都是正正经经的贤良淑女,有时候未免太过道学,这也与家庭教育有关。照理说,凡人得其中一个,一生便可无求。这些道理,聪明的纣王没有不知道的。可是自从有了苏小姐,其他的女子再也进不了纣王的心。他都还没见着苏小姐,就为苏小姐害了深深的相思。有几个晚上梦里见到一个朦朦胧胧的苏小姐,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勃起了。纣王兴奋不已,虽然勃起的时间不长,不过可以想见,待苏小姐真身到来,那久违的云雨之乐,必然是会让人满意的。
何以过去了三个月,尚不见苏小姐到来呢?纣王想到了伯邑考。伯邑考这个白嫩脸皮的小杂种,生着一对软绵绵的桃花眼,岂有见了美貌的苏小姐而不起淫心的?这番进京,拖了这么久,必然是路上有意耽搁,这便是欺君之罪。然而纣王更知道,一旦一个男人被美色所迷,不必说欺君之罪,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都做得出来。假使以天子的旨意命他加紧赴京,这小杂种搞不好会横下心走上绝路。纣王徘徊思忖,忽地计上心来。
伯邑考告别东伯侯,护送苏小姐赴京,路上打的心思差不多也是如此。他想能多挨一日便多挨一日,好与苏小姐亲近。谁知原本幽处深闺,性格沉静的苏小姐,自出了东伯侯府,就像换了个人,霎时变得非常活泼。她就像一只出巢的小母鸡,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她对沿途经过的城市最感兴趣,就好像从未见过似的。每到一个城市的驿站休憩,她都要让伯邑考陪着自己逛遍每一条街巷。作为一个女人,逛街原是天性使然。譬如女人一旦到了街上,就会变得如久旱逢甘霖的秧苗,双目栩栩有神,四肢的肌肉超越大脑的控制想要不停地运动。饶是如此,她们停留最多的地方,也不过是商场、首饰店之类。苏小姐的怪异之处却是,她在每家店铺前都要停留好长时间。见到铁匠铺子,她就会兴奋地从铺子的台阶看起,一样样的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假使铁匠正在打一把菜刀,她就非得等铁匠把菜刀打完才肯离开。常常因为这样,老实憨厚的铁匠总会被惹得心猿意马,打歪了菜刀,心里却觉得很幸福。这也让伯邑考很为难。他原想延宕时日,时日是延宕了,不过全非自己的本意,而是完全受了苏小姐的摆布。他原想借此机会好好与苏小姐亲近亲近,不料苏小姐只把他当成了俗世生活的翻译,除了让他解说每个店铺每门行业的用处外,关于私人的体己话,却一句也没有。伯邑考被欲望折磨,寝食难安。他日渐消瘦,恨不得告诉苏小姐,自己这般狼狈,完全是太过于爱恋她。可是苏小姐每每走遍街巷回到驿馆后总会对伯邑考说:你们这些人真是又奇怪又有趣。伯邑考自然是又奇怪又有趣之一了。
过了黄河后,伯邑考形容憔悴,再也无心陪苏小姐逛街。苏小姐的兴致却一点不减。迤逦三月有余,离朝歌却还有不小的一段路程。这一天伯邑考发现护送的亲兵们个个都胖了一圈,甚是诧异。他问亲兵,一路过来,行程虽不辛苦,却也不轻松,你们怎么比在西岐时长肉都长得快?亲兵们说,在西岐时哪有这样好的差事?赶上这么个爱玩爱耗时间的大小姐,大家又不必随身伺候,闲暇之时自然多了许多。身闲性定,岂有不胖之理?伯邑考心想,是呀是呀,我在西岐虽然是周伯的大公子,可是行为处事,都需小心琢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次出差,原是难得玩乐的一次机会,不料迷上了这个妙人儿,反倒搞得自己狼狈不堪,真正想不通得很。
想归如此想,心里又哪能放得下苏小姐?只要见了伊人面容,胸口的小鹿就扑通乱跳。伯邑考说:我命休矣。意思是说:我伯邑考注定要被这个小妖精迷死呀!
过了几日,收到了一封朝廷的信函。伯邑考这才想到自己护送苏小姐大大超出了应用的时日,朝廷现在来信,必然是要把自己责备一番的了。责备一番倒也罢了,恐怕还要治罪。罪不至死倒也罢了,没的辱没了父亲的名声,等回到了西岐,可不见得会有多开心。将信拆开一读,居然是父亲的亲笔书信。信里说:为父前几日奉了王命到朝歌述职,天子盛情款待,实乃天大恩德。宴饮中天子问起东伯侯之事,为父便将当初的计较又说了一遍,天子就赞誉为父知大体,识时务,难为一片忠心。这也是天大的恩德。天子又说起,原本让苏护将女儿送到宫中侍寝是赎不了他叛乱之罪的,这回全看在了为父面子上。为父只好说只要天下太平,老臣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天子哈哈大笑,指着比干王爷一众告诉为父,像为父这样希望为国家肝脑涂地的,朝廷中也很有一批人。天子还开了个玩笑说,这批人好虽好,就是有时候太罗嗦,他上年纪啦,凡事精简些就行了。为父就说是啊是啊,老臣也是一把年纪了,不是要紧事,也懒得上心了。天子看起来很满意为父的回答,就说原本他是想让为父住在宫中,好给他讲讲一些西岐的见闻。可是他怕为父年事已高,受不了朝歌城的喧哗,就决定将为父安排在城外七十里的羑里。天子说羑里有他平时消夏的行宫,又是小城镇,环境也好。这真是天大的恩德了。离宫前天子说起了尔护送苏小姐进宫之事,天子盛赞你办事得力,有为父遗风。天子又说,尔此行历经三月有余,沿途必是辛苦劳顿之极,待到了朝歌,得好好加尔之官,进尔之爵。为父都替尔辞了,务须担心。只是天子还说,能希望尔早日到京,庶几尔我父子二人也可早日相会。为父想,天子说了许多,恐怕这句才是要隘。尔自收到为父之信始,便需加紧行程。倘再耽搁,为父一把老骨头怕是难以回到故乡矣。要紧。要紧。
伯邑考读完了信一阵心虚,腿软得险些跪倒。眼前的问题可不是自己故意拖拉,而是这位苏小姐的脾气着实古怪。如不能想个让那小妞乖乖听从自己的办法,羑里的夏宫不但要成为老父的陵寝,朝歌王宫前的广场就是自己性命当真休矣的所在。但是一时之间哪里就会有办法呢?万一得罪了那小妞,将来在天子耳边吹阵风,还得秋后算账。乖乖了个东,爱情真不是好东西。
这么苦苦寻思几日,方法还是没有。直到苏小姐在这城里玩够了,仪仗才又懒洋洋地上路。此时已足足过去三月半。离了官道,伯邑考忽然有了主意。他想只要不去城里驿站住宿,专拣小路走,偏往那少人行的捷径,虽然风餐露宿,岂不要省去许多时间?当下也不明说,擅作主张,在官道上又走了半天,选了条横穿山林的小路。在小路里走了数日,苏小姐果然不再嚷嚷着要去看街上的景致。这些天来,除了仪仗卫队,哪里还见过别人?苏小姐也不叫了,也不闹了,天天蔫吧吧地躺在马车中,似乎春色叆叇的山林风光一点都难入她的法眼。伯邑考见了,虽然为苏小姐心痛,可是想到能尽快赶到朝歌保住父子性命,不也是大欢喜?
少了半路的耽搁,眼见得朝歌就在眼前。这日来到的所在,正是一块高山上的平地。从这里眺望,就能见到远远的朝歌城像个巨大的乌龟趴在那里,上空迷雾盘绕,四下里都寻不到尽头。伯邑考决定在这块高地上扎营休整,心里思量着最多不过三天,就可以到朝歌了。
8
伯邑考监督完亲兵们埋锅造饭、搭建帐篷,回身一望,已是傍晚。落日笨拙慵懒,沉沉地落向朝歌。朝歌城上空的迷雾变成了紫色,这紫色又掺了水,淡淡地漫漶开去,妖媚地去搂身边看得呆了的云朵。伯邑考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短短十秒钟,却将折磨他的情欲荡涤殆尽。至少在未来半个小时里,他不会因为看到苏小姐而痛不欲生。伯邑考面对此景,不禁要出口吟诗。他的嘴巴长成一个辅音的行状,伴随着空气的颤动,在他身边经过的亲兵听到了两个字:美哉!亲兵们还在琢磨“美哉”之后将会有什么样的描述,伯邑考却闭上了嘴。他回过头瞪了偷听的亲兵一眼,说:这叫what a view!亲兵忍不住捂着嘴笑着走开了。他们知道,西岐城里的人都在偷偷地说,这个大公子有点傻,果不其然。
苏小姐依旧懒懒地攲着身子坐在马车里。她感到兴味索然,于是非常讨厌伯邑考抄捷径的主意。伯邑考给她端来晚饭的时候,她放佛不认识眼前这人似的。伯邑考问她是否饭菜不合胃口,小心地解释说人在旅途不比在家,请小姐多少吃一口,不然到了朝歌见了天子就会形容憔悴,让天子不开心。苏小姐说:天子不开心不关我事呀!
伯邑考说:天子不开心不但关小姐之事,还大大关系到东伯侯之事,哪怕在下也得关系到那么一点点。
苏小姐说:伯邑考,你是个大坏蛋!
伯邑考不知苏小姐是在骂自己呢还是在和自己调情。苏小姐说自己是个大坏蛋,可是她说起来时语调着实动听,自己的骨头都差点酥麻。他想给苏小姐陪个笑脸,可是脸部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苏小姐一只手抓着筷子,在饭菜上戳了几下,又把筷子放下了。苏小姐告诉他:你可真是个大坏蛋!
伯邑考说:小姐说我什么就是什么好啦。
苏小姐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到那些城里去逛逛,偏要走这些山间野路,颠得人没胃口吃饭不说,简直无聊死啦。我要告诉天子,让天子好好地惩罚你。
伯邑考说:小姐如果向天子告了状,在下可是要掉脑袋哪!
苏小姐说:我不仅要你掉一回脑袋,我还要你掉十回一百回脑袋。
伯邑考说:在下掉一回脑袋就足够了。
苏小姐说:我不管。到了下一个城市你再不进去,你的脑袋算是掉定了。
伯邑考说:要小姐知悉,天子希望能早日见到小姐,在下也好早日交差,东伯侯也好早日安心。
苏小姐咯咯一笑说:这下我可明白了,原来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做了你的一个任务。唉唉,你们这些人,实在古怪得很。
伯邑考面孔通红,不安之极。他想对苏小姐说,我何曾不喜欢你,我现在就恨不得把你搂进怀里,逃到世界尽头去。苏小姐瞅着伯邑考的脸,一脸天真的好奇。她又夹起筷子,用筷尖在伯邑考的脸上轻轻抹了一下说: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哪?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伯邑考想说:对个屁!我可爱死你啦!可是这话一旦出口,脑袋是准保不住了。他不知如何回复苏小姐,偷偷地瞧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瞧了瞧她握筷子的手。那只手放佛按住了自己的心脏,把自己弄得喘不过气来。恰在此时,一个亲兵急切切地跑过来,单膝跪地禀告:公子爷,前面有个脑袋,说是来找身子的。
伯邑考恼怒地哼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小姐说:你没听他说吗,前面有个脑袋,说是来找身子的。这可有趣啦,得看看去。
苏小姐说着跳下马车,卷起漫长的袖子,又将裙子的下摆塞到腰带上,露出了穿在里面的淡青色的真丝裤子,迈着脚丫儿就朝前面走去。伯邑考乍见苏小姐这么不体统的举动,吓得脸都青了。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也是掉脑袋的死罪。急匆匆也跟了上去。
到了营门外一看,只见所有亲兵围成个半圈,圈子半空飞着一颗邋遢的脑袋。那颗脑袋正眉飞色舞地向亲兵们讲着自己在朝歌城的见闻。亲兵们正听得入神,伯邑考喝了一声,大家也不过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散开。伯邑考就觉得再喝也没什么意思了,紧紧地跟着苏小姐。苏小姐走到那颗脑袋面前问道:你就是那颗找身子的脑袋?
脑袋说:没想到荒郊野外的居然能见到这么标致的妞。
伯邑考说:混账!休得放肆,这可是东伯侯之女。
脑袋说: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会长得这么漂亮,怪不得天子等得睾丸都缩到裤裆里去了,三宫六院哭出来的眼泪都可以熬盐了。
苏小姐说:哈哈,你这颗脑袋说话倒是怪有意思嘛。
伯邑考说:小姐,这等村夫俗子,咱们不要理他。
脑袋说:你可不能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办啦。
伯邑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小姐说:哪里乱七八糟呀,他分明找不到自己的身子了,他也说了,他找不到的身子必然与你有关,不是很明白吗?
脑袋说:还是这小妞聪明得很。不过我的身子不但与他有关,与你也有关。
苏小姐说:你还是问他要吧,我可没见过你的身子,也不想和你的身子有什么关系。
伯邑考说:小姐,你如何也与这厮胡搅蛮缠?这厮分明是来讹诈的嘛,来人呀,把他轰出去。
亲兵说:禀大公子,他只是颗脑袋,像苍蝇似的,要轰早轰走了,正是轰不走,才来向您请示的。
伯邑考想这话也对。可是苍蝇连圣人都轰不走,何况自己是凡人?
苏小姐在问脑袋:你们刚才说什么哪这么起劲?
脑袋说:我在给他们讲朝歌的见闻。
苏小姐说:朝歌很有趣吗?
脑袋说:何止有趣。
苏小姐说:好呀好呀,你快告诉我,我可想知道啦。
伯邑考对苏小姐说:等小姐进了宫,自然有机会游览朝歌的。
脑袋说:胡扯!告诉你吧,你从东门进去看到的朝歌和从南门进去看到的朝歌是不一样的,从西门进去看到的朝歌和从北门进去看到的朝歌是不一样的。更别提你从王宫看到的朝歌和从街上看到的朝歌有多不一样了。你们世家公子自以为见识过朝歌,其实不过是井底之蛙,而且蠢得很!
苏小姐说:你说得可对啦,我也觉得他蠢得很。
伯邑考听了这话,心都碎了。
苏小姐说:来,快告诉我,朝歌什么样,说完了我会重重赏你。
脑袋说:这可不行,先得把我的身子找到才成。更何况,我还没有本事把朝歌是什么样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那可是件耗费精力的大工程。
苏小姐就对伯邑考说:你快把他的身子还给他,不然你的脑袋准保丢得干干净净。
伯邑考愁眉苦脸,哪里有什么身子还?他瞧了瞧苏小姐,又瞧了瞧那脑袋。最后他向亲兵大喝一声:都去找他娘的身子去。
亲兵们互递眼色,站着不动。伯邑考顿了下脚,歘的一声,抽出佩剑,就要抹脖子。亲兵们见了忙不迭地把剑夺下,伯邑考一下子喘不过气,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苏小姐看。苏小姐被看得心里发毛,寒毛一阵阵的耸。伯邑考突然哇的一声,众人以为他要吐血,谁知他是放声大哭。他把佩剑往地上一掼,发足狂奔,边跑边哭,哭声在整个高地上回响,震慑得栖息在树梢的乌鸦刮刮乱叫。眼看着伯邑考朝朝歌的方向跑,才有那么亲近的两个亲兵急忙追了上去。
其余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一来这事毕竟还没严重到抹脖子自杀的程度,二来一个大男子汉突然嚎啕连天,可不要吓煞旁人?苏小姐和脑袋被这突发之事弄得不知所谓,仿佛自己的魂儿飞出了几里外,一时间收不回来,身子便像木桩似的杵在那里。
脑袋说:操,不就是让你找找嘛,哭什么哭,真是个蠢才!
苏小姐说: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亲兵说:禀小姐知道,我们家大公子跑啦,他小时候常常这样,后来长大了基本不这样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又这样,这样我们就委实不知道什么原因了。
苏小姐说:他还会回来吗?
亲兵说:等他哭够了自然会回来。
苏小姐说:那么你们先把这脑袋的身子找回来,我要听朝歌的故事。
亲兵说:再禀小姐知道,脑袋的身子找不到了,还需脑袋一起去找才好找些呢。
脑袋说:就是这么回事,早说不就完啦,哭什么哭,真是的。
苏小姐说:原来男人哭起来是这样的。
9
姜子牙的大婚虽然比不得纣王的大婚,却也是东门口一桩热闹事体。大家都说,自当年新王登基搞了个大典后,就没再如此热闹过。姜子牙很奇怪,难道之前东门口就没人结婚的么?大家就说哈哈哈,说完斜着眼瞅瞅房东老太婆。
新娘子当真美丽非常,浓妆之下,再也不是面铺那个市井女子,却像女娲庙里的女娲。酒席摆了好长一条街,这是应女方要求。马老儿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终于嫁出去了,酒席不摆阔气不行啊。再说,今后你姜子牙就是我的女婿,女婿来买面,丈人好意思收钱吗?权且将未来的那笔面钱用到酒席上吧。据考证,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关于信用卡透支的案例。姜子牙赞叹丈人精明,眼见这个如花似玉的娘子,没有什么不好答应的。马小姐娇滴滴地又吩咐了些新婚要用的被褥物事之类,姜子牙几乎把赚的钱都用了进去。马小姐说,钱财身外物,将来你我夫妻二人本本分分做生意,还是能赚回来的。结婚毕竟只此一次,可含糊不得。姜子牙想,这也没错。婚姻也算一种投资。只是姜子牙不曾料到,结婚原来是如此麻烦之事,幸好房东老太婆热心张罗,为此媒钱又加了三成。
这天一眼能看到的人家都来喝喜酒,姜子牙在外面迎客,马小姐在里面数红包。数完了红包,就随姜子牙到酒席上敬酒。大家都说,姜子牙你好福气啊,娶了我们街上的大美人。姜子牙说诚然诚然。到此地步,谦虚就不好意思了。大家又说,因为这个,你得自罚三大杯。姜子牙说好说好说。马小姐就偷偷拽姜子牙的衣袖,咬着耳朵让他休要喝醉了,后面半句话吞吞吐吐,姜子牙没听清楚。
筵席散尽,就剩了红烛对佳人。正要合卺,却听到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敲门声响了两次,谁都不愿在这时候去开门。敲门声响到第三次的时候,姜子牙很想说脏话。不过对着新婚妻子,觉得说脏话太不文明。马小姐用眼神问姜子牙:怎么不去开门?姜子牙说:如果是熟人,自然会叫的。如果是生人,不开又何妨?两个人听了片刻,敲门声没有响起第四次,于是大大舒了口气。姜子牙说:我们继续吧。
马小姐说:嗯,好哒。
姜子牙就要给马小姐脱衣服。脱完了新衣脱袜子,脱掉了袜子脱内衣,最后才脱的裤子。马小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圆圆的乳房细细的腰。姜子牙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湿了,他就很难为情,不好意思地站在床边。
马小姐说:怎么啦,郎君?
姜子牙说:我尿裤子了。
马小姐捂着嘴咯咯地笑。
马小姐说:让我看看。
姜子牙不让。他开始在房间里打转。他都不记得上次尿裤子是什么时候。马小姐在床上唤他:你把裤子脱了先上床睡吧,明儿我给你洗。
姜子牙说:你会给我洗裤子?
马小姐说:我会给你洗裤子。
姜子牙说:即便裤子是被尿湿的?
马小姐说:傻瓜,那才不是尿湿的呢。
姜子牙说:明明是嘛,我十来岁的时候也经常尿湿,不料现在都四十来岁了还会尿湿。人家说当一个人老到一个岁数还会尿湿,真是可怕。
马小姐说:你别在那里嘟嘟囔囔的啦,快点来睡吧,郎君。
既然有人会给自己洗裤子,姜子牙就不很担心了。他脱了个精光,钻进了被窝。马小姐将自己的身子往他身上一贴。姜子牙浑身打个激灵,便将马小姐搂进怀里。姜子牙活到四十多岁却还是个童男子,他非但是个童男子并且对夫妻生活全然无知。倒是马小姐这个三十来岁的黄花闺女,不得不对丈夫循循善诱,教导他该怎么做。姜子牙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心里也没产生多大想法。马小姐教给他的敦伦之道,他勉励执行,不幸每次时间都不超过三十秒。这天晚上总共行了三次周公之礼,合起来的时间为一分二十六秒。姜子牙想原来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因此也没什么意见。马小姐却有意见,只是没说出来。根据如上所述,马小姐对姜子牙的怨言差不多就是在这洞房之夜开始的。
与此同时,纣王终于见到了苏妲己。纣王见到苏妲己时,下身勃然雄起。他轻轻地将苏妲己抱起,扔到床上。苏妲己非常惊异,不知这个老头子要干什么。纣王拱着嘴要亲吻苏妲己,苏妲己实在讨厌死了这个老头子满脸的胡须。苏妲己的身上有股老鸹香,纣王边亲吻苏妲己的肩膀边说:香,真是香。苏妲己的腰身细细的,纣王就说:细,真是细。苏妲己的骨骼娇小,皮肤白皙,纣王就说:嫩,真是嫩。纣王边这么说着,就要来扒苏妲己的衣裳。苏妲己闻到了纣王身上一股老年人的味道,支起膝盖,踏着纣王的小腹重重一踹,说:臭,真是臭。
纣王往后一个趔趄,几乎跌到。纣王大怒。
纣王说:你敢违抗寡人?
苏妲己说:你身上就是有股臭味嘛。
纣王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又把脑袋探进衣服里闻了闻胳肢窝,说:你敢说寡人臭?
苏妲己楞了一愣,突然大笑起来。纣王看着苏妲己笑,笑得如此妩媚,春心荡漾,说:来吧,美人,来吧,美人。
苏妲己又把纣王踹了回去。苏妲己说:你到底想怎样?
纣王说:美人是给孤侍寝的,此时自然是侍寝啦?
苏妲己说:什么叫侍寝?
纣王说:待孤做给美人看如何?
苏妲己说:我才不要呢。总之,你不能碰我。
纣王说:孤不碰美人,美人如何给孤侍寝?
苏妲己说:除非,除非等我看完了朝歌城的风光。
纣王说:好说,好说,明日就让美人去看。美人你瞧,孤今晚好不容易兴致勃发,美人就从了孤王吧?
苏妲己说:不行。
说着,苏妲己纵身一跳,跳到了三丈多高的横梁上。横梁上积满了灰尘,灰尘扑簌簌地掉到了纣王的脑袋上。纣王掸掸脑袋上的灰尘,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跳不上去。纣王说:美人休要懊恼,孤依美人之言便是,请美人下来吧?
苏妲己说:今晚我就睡这里了,那床你自己睡吧。什么时候看完了朝歌的风景,什么时候我再侍寝。
纣王激动,纣王着急,纣王想像当年用肩抗住塌陷的横梁救了先王一样,不过这次,他想用肩撞倒横梁。这时他悲哀地发现,勃起早已不再。当他试图对着眼前的美人一次次地呼唤勃起时,勃起却不吭一声。看来勃起不但铁定不给自己面子,并且一时间连是否回来的小道消息都没有。
这天晚上,姜子牙依偎着马小姐睡得香甜。他只觉得身子微微有点乏,他考虑过了,改日要求马小姐减少几次敦伦之乐,因为身子一乏,做生意便没精神,做生意没精神,客人就不会满意,客人不满意,生意就难做了,生意一难做,要把结婚花去的钱赚回来,可不容易啦。
这天晚上,纣王在苏妲己的新寝宫里踱着步子。他在想能用什么办法可以让苏妲己在明日一天之内看尽朝歌城的方法,如此到了晚间,说不定还有希望。他想着想着就走到了宫外的院子里,又从院子走到偏殿,再从偏殿走到正殿。整座王宫静悄悄的,似乎连卫士们都已熟睡。半空是一片迷蒙的紫色祥云,微风吹过,宫殿微微地摇晃。纣王侧耳细听,却听不到人们纷纷传说的塔楼钟声。他从来没有像这天晚上这样,感到自己如此孤独,如此寂寞,如此厌世。
10
次日天尚未明,朝歌城里起了骚动。那些整日价在街巷之间游荡的奴隶们,被禁卫军一群一群地驱赶集中。东门口的麻雀都还没叫,便听到鞋底磨地面的嚓嚓声。等姜子牙醒来开店门,奴隶们都已麇集在东门之下,听候发落。街坊们都来看热闹,把路堵得死死的。不久,人们的身上都冒出一层层的汗水。汗水发酵甚快,姜子牙虽然站得远,都能闻到馊味了。大家却解释说,这汗酸味必然是那些不洗澡的奴隶们发出的,现在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味道必然更加浓烈。姜子牙将信将疑。
一个老总吩咐手下的士兵让围观的人群让开些,污浊的空气都弄得他喘不过气来了。士兵们手持长戟来推挤人群,人群像浪一样往后一靠,又像浪一样往前一迎。谁都想看个究竟。老总抹了把脸上的汗,将青铜头盔摘下来提在手中,可惜头盔太狼犺,不能当扇子使。老总看着这群冥顽不灵的刁民,心里很是毛躁。老总说:他妈的,这是天子的旨意,你们想造反吗?
听是天子的旨意,人群自动往后一侧,但是脚却没动,于是第一排的人靠在第二排人的胸口,第二排的人靠在第三排人的胸口,以此类推,到了最后一排,无所依靠,大家全靠着自己结实的脚力,硬生生倾斜着身子,向天仰着嘴巴,眼皮差点抽筋。有的人脚力委实好,居然踮起了脚尖,令姜子牙赞叹不已。
奴隶们一声不吭,或站或坐,他们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其中好多都是艺术家,突然间被这么多人围观,自尊心难免受到了伤害。其中几个奴隶在东门口这条街上走得最勤,都是老熟人了。就有人问他们:怎么回事?是要拉你们去打仗吗?这几个奴隶耸耸肩,翻翻眼皮,意思是不知道。老总见有刁民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岂会不生气?一声吆喝:都他妈给老子闭嘴!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清了清嗓子,指着奴隶们说:现在都把你们的耳朵竖起来听仔细喽,圣旨老子只读一遍,谁没听仔细,待待会进了宫去出了差错,那就要掉脑袋。
奴隶们嗡的一声,表示都把耳朵竖起来了。
老总念圣旨:孤自登位以来,武功赫赫,举凡四夷,莫不征讨,其中所虏,皆为夷人聪明才智之士。念尔在彼,是国之栋梁;今尔来斯,不过隶夫。虽不及我大商百姓,而才智未丧。最可嘉者,在于识见广博,或在我大商百姓之上。兹集尔等,以为孤筹谋,不计人力物力,但需得一妙法,使人能一日之间,看尽帝都风貌,不负朕躬,勉慰朕心。使妙法一日不出,以尔辈血肉,以奠我沙场烈士。钦哉。
圣旨才读完,奴隶们头上又是嗡的一声。看客们却早已嘁嘁喳喳议论起来。姜子牙听近旁的一人说道:朝歌城那么大,一天之内要全看完,神仙也做不到呀?姜子牙点头称是。又一人说道:得嘞,这群小子这下可是死定了。姜子牙想,可不是,准死无疑。还有人说:不晓得那法子发明出后,我和我老婆在干那事天子会不会看到?就有人反驳他:你和你老婆那点事天子才没兴趣看呢,八成天子是想物色朝歌城里的美女,信不过那些选秀女的老爷们,要自己亲自动手。姜子牙听了,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此时尚在酣睡,姜子牙想,还好把漂亮的老婆提早娶到了,不然被天子看上,自己可不要打一辈子光棍?这么议论来议论去的,像一大群苍蝇似的,嗡嗡,嗡嗡。
老总说:你们都听清楚啦?
老总在问奴隶们是否都听清楚了。奴隶们头上却只有嗡的一声,也不知是听清楚了呢还是闷了。
老总说:得咧,那咱们就启程吧。算起来,从这到王宫,可有好一段路程。
老总说完,就吩咐禁卫军押解着奴隶们启程。他们不是从东门口的街巷走,却是来到城外,沿河城墙走了好一会,一直走到跟上去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大家才议论纷纷地回来。进了东门口就是姜子牙的店铺。这些人早上出了一身臭汗,又站得双脚麻木,便都踅进店来,敲着桌子让姜子牙快温老酒、取牛杂面来。平时这帮街坊都不怎么光顾姜子牙的小店,正因为天子的这个异想天开的旨意,着实让姜子牙赚了一笔。
这日到了晚间,便有传言说天子已杀了好大一批奴隶,可是能一日之间看尽朝歌城的法子,还是没有想出来。又有人说王宫前的广场上都是尸体,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等在宫外的奴隶一个劲儿地听到从宫里传来的同行们的惨叫,各个都心惊肉跳,值此之际,就是再聪明的人,也早已吓得没了主意。姜子牙想,这也未尝不是没有道理。此后数日,关于杀奴隶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便有人感叹,现在去茶馆喝茶,可听不到说书人说书了。自从马小姐进门后,姜子牙很少有闲暇的光景,说书自然是听不了,不过奴隶们一走,放佛整条街巷空落了许多。大家都感到一种寂寞和荒凉,似乎突然之间发现,原来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奴隶们的作秀,生活是如此乏味,这可如何是好?好多人发现自己食欲不振,不但食欲不振,性欲也不振。好多人都拉长了脸,说起话来闷声闷气,动不动就寻衅打架。也就是说,好多人因为心绪不佳而变得情绪暴躁,特别是马小姐,她开始和姜子牙吵嘴。此前姜子牙从未和女人吵过嘴,现在和妻子吵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吵不过对方。
马小姐说姜子牙没出息。马小姐说姜子牙是没有感情的畜生。马小姐还说姜子牙不过是个外地佬,说不定还是来自蛮夷之邦的外国佬,能娶上自己这个地道的朝歌人是莫大的福分,不料姜子牙一点都不珍惜,被自己说几句就不依不饶地还嘴,真是可恶。
姜子牙就告诉马小姐,他也是大商天子的子民,他的家在东海之滨,还是旺族。马小姐冷笑一声说:旺族?旺了你爹旺了你妈还是旺了你?我可一点都没瞧见!
姜子牙发现马小姐不可理喻,就去找马老儿。他告诉马老儿:丈人,你女儿最近天天和我吵嘴。
马老儿说:吵着吵着就习惯啦,你丈母娘在世的时候和我吵了一辈子,你老婆像你丈母娘啊。
姜子牙又去找房东老太婆。老太婆因为街上气氛不好,已很久没去坐在台阶上犯糊涂了,天天窝在自己的房里缝过时的衣裳。姜子牙告诉老太婆:这个马氏天天和我吵嘴,怎么办?
老太婆说:凤仙在的时候,也会跟我吵嘴哩,有时吵得比你们还凶。不妨事,新婚夫妻,彼此之间诸多不了解,吵着吵着就会习惯啦。
姜子牙就想:操他妈的蛋。
不久街坊们都了解到,昔日面铺的大美人马小姐,原来还是个顶厉害的悍妇马氏。于是,人们只有在损姜子牙的时候才会说:姜子牙,你小子好福气呀,娶了我们街上的大美人。
姜子牙说:操你妈的。
遇上被操了妈的人脾气不好,姜子牙便难免和对方动一番拳脚。据考证,后来传世的《太公兵法》之所以这般厉害,都是在这段期间姜子牙通过亲身实战总结出来的。
11
此后数日,朝歌城的上空不仅有紫气盘绕,还有流言横行。在东门口,人们对流言持两种态度。第一种人认为,流言是人类生活必不可少的调节剂。这种人说,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因为所谓真相者,也不过是见仁见智的东西,即便有人能够证明其真,却无法证明其伪。说到后来就扯上了逻辑学上的三段论,比如:流言是确凿存在的,人类是会制造流言的,流言是人类的一部分。不但用上了逻辑学的三段论,还有人拿出了非理性主义的理性理论,称所谓真相不过是日神精神的掩饰,流言才是发自肺腑的酒神精神。到后来越说越玄乎,乃至产生了新的流言,称持此理论的滥觞其实是王子启。第二种人实行的是白碧德式的的实用主义理论,说流言这东西于公于私都不好,假使街上流传着王二偷老婆,李大的媳妇搞破鞋,实际上王二是个光棍,李大的老婆即便想搞破鞋也没人愿意,可是流言却已伤了王二的自尊而让李大的老婆想入非非,结果造成了家庭的不幸。这派人认为,他们,或者人人都有义务来制止流言的传播,不但要制止,还要严惩传播流言者。因为这派人是实用主义者,不像第一派是玄学家,因此他们arm自己,开始了一场清理流言的行动,行动进行了不到两天就破产了,原来是他们的老婆半夜里进行了惩罚性措施,因为他们的行为已大大威胁到婆娘们的生存。
不管是赞成的还是反对的人,流言照样肆无忌惮地横行。流言就像旧上海的小弄堂,后世一位女作家用了全世界最啰嗦的语言证明了流言就像旧上海的小弄堂。假使她来过朝歌就会明白,流言不但像旧上海的小弄堂,还像朝歌城的小街巷。东门口的人们被流言所困,简直到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地步,他们之中某些人染上了一种怪病,有的人一天要摇上三百次头,因为这些人想否定刚听到的一条流言的准确性,同时也就有人在一天之中要点上三百次头,那意思是说,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哪怕把老子的头点下来都是实话。东门口一部份人得了摇头病,渐渐的不论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会摇头。比如家里人喊他们吃饭了,他们就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家里人说你不饿吗?他们还是摇头。家里人说天晚了该归家休息了,他们依旧摇头。家里人说你再这么摇下去,脑袋就掉下来啦。他们仍然摇头。虽然家里人也知道他们摇头并不是表示否定,无奈习惯这东西着实可恶,结果有些人的颈椎在重复了上百万次的摇摆后终于断了,这些断了颈椎的人的脑袋歪在肩膀上,被大风往正面一吹又变成了鼻孔朝天,顽童用手指弹他们的脑袋,脑袋就像呼啦圈似的来回转动。姜子牙说:真是奇观。
那些点头上瘾的人倒是没点断颈椎。街上一些破落户对他们说:把你老婆借我睡几晚?他们就点头。破落户就当众宣布:大家都瞧见啦,某某人是同意我睡他老婆的啦!这只是开始。渐渐的,老婆被人睡了,妹妹被人睡了,女儿被人睡了,倒是很少有丈夫被人睡了,儿子被人睡了的情况。这说明当时女权的力量还不足以达到扭转乾坤,而同性恋的现状也同现在差不多。
点头的人和摇头的人也有来姜子牙店里吃面的。可想而知,摇头的人吃起面来像是掉进沟里爬出来的狗,嘴里咬着面,嘴外面的面条四处甩动,结果面汁四溅,好不壮观。点头的人吃面时更加困难了,面条才咬进嘴里,往下一点头,险些儿又掉出来,往上一提脑袋,面条终于进去一些,再一点头又险些儿掉出来。所以点头上瘾的人终日感到饥饿,在他们下辈子投胎做人后只学会了做一件事:闷着头吃饭。
东门口常常有进来的客商,看到此种情景以为是帝都的风俗。刚看到时觉得奇怪,渐渐的便以为此乃时尚,不觉也去模仿。好些人进姜子牙的店里吃面时还是好好的人,等出了店门,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后来姜子牙不小心发现,整条街上的人,有八成以上不是在点头就是在摇头,就连那些原先占了不少便宜的破落户们都加入其中。点头者和摇头者虽然动作不同,可是他们一致认为,不点头或不摇头的人大概很不正常。姜子牙日日看到这些点头的和摇头的,被环境所感,时时觉得自己的脖子发痒,最好也点几下或摇几下。倒是马小姐在此方面很有主见,每次见到姜子牙有摇头或点头的迹象,就用擀面杖在姜子牙脑袋上狠狠敲击一下。姜子牙被敲得眼冒金星,也就忘了点头或摇头了。房东老太婆面对如此怪状,吓得成天呆在自己屋中,她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门口变成了摇头巷、点头街了。目前已无法考证此种现象是否在全朝歌城蔓延开去,不过据史册记载,周武王与纣王的军队大战于牧野,血流漂杵,那是因为军队中有一大半的人面对周军的时候直摇头,动摇了全军的士气,另有一半的人一直在点头,使周军以为这些人在给自己打暗号做内应,提升了周军的士气。
关于牧野之战,还有一个说法是两军才一对垒,军中的奴隶就倒戈相向,才导致了后来的溃败。史学家说,这是很有道理的。齐桓公晚年吃着易牙煮的童子肉时说了这么一件轶事,齐桓公说:祖上当年说到牧野之战,朝歌城里的奴隶倒是立了一大功劳。奴隶为何会倒戈呢?原来是他们不想被纣王割去蛋蛋。
按照当日横行于朝歌的流言说,奴隶们因为一直无法想出能一日之内看尽朝歌风景的点子,遭遇了以下三种可能的命运:一,被杀头。这也是最早传出的流言。流言里说,半月之内,王宫外的广场上堆满了奴隶的尸体,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奴隶活着,可见朝歌城中蓄奴之丰富。流言还说,禁卫军们为了及时处理尸体,每个人都加班加点,最后干脆把家都搬到了王宫外的广场上,每个人都累得不辨死活,只要双手抓住一个人,就丢到城外的坑里去掩埋。等事件过去后,好多禁卫军发现自己的老婆孩子不见了。二,没被杀头。因为纣王是圣明天子,不会用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手段。想不出主意的奴隶们只是被纣王严加训斥,他们诚惶诚恐,又念及天子的仁慈,各个发誓要为天子解忧。于是,王宫外的广场成了学者广场,人们远远地就能看到那里聚集了黑压压好大一片人,他们摩肩接踵,各个作低头沉思状,使人感觉世界末日只在朝夕之间。三,没被杀头,却被割掉了生殖器做了太监。如前所述,纣王年轻时很希望获得像埃及法老那样的一些太监,现在他的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纣王说,但凡想不出主意的奴隶,都要变成太监。奴隶们在广场上被码得整整齐齐,一批一批地被召进宫去献策,一批一批地献不出策,一批一批地被割掉生殖器,于是生殖器也一批一批地被丢到广场上来,看得广场上的奴隶心惊胆战。有人反问,这不对呀,纣王要那么多太监做什么?纣王回答:孤王也不知道。
齐桓公说,祖上之所以确认第三种可能性是因为有人告知祖上的。告知祖上这消息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齐桓公说到这里,难免就要为先人吹牛,说当初姜子牙在朝歌时人缘多么好,多么受欢迎,又因为为人正派,办事公道,许多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秘密说给他听。如你说知,齐桓公说的并非实情。的的确确,姜子牙相信第三种情况确实是有人告诉他的,不过不单是好几个人,还有一个脑袋。按照事情的先后顺序来讲就是,先有好几个人告诉了姜子牙第三种可能性,后来通过那个脑袋使姜子牙确信没有第一或第二种说法,只有第三种说法。也就是说,奴隶们,其中有不少文人、艺术家、科学家或统称专家者,并没有被杀头,也没有苦大仇深地研究学问,而是成了阉人。每念及此,姜子牙总会感到自己裤裆中的睾丸一缩,所以他后来只写了一部《太公兵法》而没有接着写《太公兵法三部曲》或《太公兵法一卷二卷三卷四卷五六七八卷》。据考证,姜子牙这辈子对自己的身份只认同两个,一个是后朝歌时代的小商人,另一个是前周王朝时代的齐国太公钓鱼翁。
12
东门口有了点头帮和摇头帮,这件事很快全天下都知道了。许多外地人来朝歌就是为了看众人点头或摇头的盛况,游客的增加也使姜子牙获利不少。原先的生意是不温不火,眼下的生意是如火如荼。原先是经营半日就打烊,现在店门要开到午夜才罢。没过多久天下人又知道东门口还有一家卖牛杂面牛杂汤的铺子,铺子的掌柜是个大美人儿,铺子的伙计是个小白脸,美人掌柜和白脸伙计究竟有什么关系没人说得清,不过他们倒是夜夜睡在一起,可见二人的交情委实不浅。姜子牙听说此事后很生气,他对马氏说:这像什么话,我怎么成了小白脸啦?
马氏说:小白脸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想当我的小白脸都当不了哪。
姜子牙说:我是你丈夫,伦理不可乱。
马氏说:这里是朝歌,多的就是流言,有你这么认真的么?真是外国人。
近来每次马氏说自己是“外国人”,姜子牙就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他可以原谅妻子脾气不好,却无法谅解妻子一口一声唤自己作“外国人”。他每每想起自己祖上那显赫的家世,便会唏嘘不已。夜里做梦的时候,他梦到自己在故乡重振家业,他将自己的家乡打造成了一个庞大的集镇,使家乡父老都为能是本地人而感到骄傲。他还看到人们对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嗤之以鼻,说那些人是帮浑身臭味的外邦佬,于是大家哈哈大笑,相互拍着肩。姜子牙也拍着一个人的肩,那个人回过头来,姜子牙发现自己拍的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妻子对他嗤之以鼻,说他是没出息的外国佬,姜子牙突然很伤心,便大哭起来。半夜哭醒,马氏着恼得很。
马氏说:我得和你分房睡,和你睡在一起,没个稳觉。
姜子牙不吭声。半夜里是他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他还记着梦中的情景。梦中的情景如此真实,简直使自己难以割舍。但他根本看不到达成那种成就的条件在何处。他眨巴着眼睛看看马氏,他的眼中还含着泪水,居然打动了马氏的恻隐之心。马氏咕哝了几句,不再提分房而睡的事情,翻个身继续睡去了。姜子牙看到月色潜进房中,仿佛要偷光自己心底残存的感情。他发现原来朝歌的月光也是这样讨厌,继而他也便发现朝歌城也很讨厌,既然朝歌城讨厌,那么马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在这样的时刻,一种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憎恶的感情,已经盘踞在姜子牙的心头。当自己与马氏起了争执时,这种感情就会左右他的思想。
春天最后一月、人们开始跳进河里去洗澡的时候,有天傍晚,早已过了夜饭的时辰,姜子牙和马氏赌了一回气,自个儿趴在柜台上发呆,看到三个老头儿走进店来。店堂里空荡荡的,街两边倒是陆陆续续有了乘凉的人,乘凉的人好多都在摇头或者点头。这三个老头一个是王子比干,一个是王子箕子,一个是王子启。姜子牙不知道要接待的是三位年高德劭的王子,只知道是三个摆谱的老家伙,所以见了客来也不来迎,他现在已着实瞧不起这些自视甚高的朝歌人了。
三位王子拣了个角落的位子,坐定后也不叫菜,而是自顾自地聊起天来。
比干说:能出来走走对我的心脏是有好处的。
箕子说:为什么这条街上的人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呢?成何体统!
微子启说:我这些天时时在想,却不知道想的究竟是什么。
姜子牙心想: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比干说:太医倒是嘱咐我,有时间得运动运动,毕竟上了年纪,器官时灵时不灵,所以养生还是有的。
箕子说:朝歌可是越来越不像盘庚时代的朝歌了。
微子启说:你们可曾听说,天子要召九侯之女进京?
比干听了此言,向四周查看了一番,然后把脑袋轻轻摇了三下。微子启就不再说九侯之女进京的事了。微子启说:好吧,既然来到此处,就是吃饭的嘛。都说东门口有家牛杂店味道着实了得,不料咱们公事之余,倒真能到此一游。
箕子忙说:是啊,是啊,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想美食一道,总归不像人世间有那么多道德可以讲的。
比干说:贤弟口不离道德,可也不觉得劳累?
箕子说:道德一事,轻易倒也不可放下,比如——
比干说:我们还是点菜吧。
姜子牙听着三人言语,一点不像东门口这片地儿的人,再看他们的举止,仿佛是什么贵胄似的,就连摸摸脸颊,都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姜子牙哼了一声,拿起块抹布擦桌子。他想此刻马氏估计去打麻将了,打完四圈回来,自己还得煮宵夜给她吃,这个马氏也得哼她一下。哼完了马氏,抬头再看那三个老头儿,还是呆呆坐着,现在也不说话了,倒是在四下里瞧。姜子牙想这三个老家伙倒是有趣得很,好像第一次逛窑子的处男。其实姜子牙虽已不是处男却也从没逛过窑子,这个比喻的来由,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姜子牙走到三人桌前,用抹布将桌面一抹。
姜子牙说:三位是吃牛杂面呢还是牛杂汤?
比干说:没有菜谱吗?
姜子牙说:就是牛杂面和牛杂汤。
箕子说:没有菜谱我们怎么知道吃什么?
姜子牙说:就是牛杂面和牛杂汤啊。
微子启说:两位叔父,我懂这后生的意思了。
姜子牙吓了一跳,这个老头儿叫另外俩老头儿叔父,这老头儿的爷爷究竟生了几个儿子才能达到这种程度?比干和箕子对微子启说,市井之言,他们确实不太了解,还请侄儿讲讲。微子启就向两位叔父解释:这位后生的意思是,此店除了卖牛杂面还有就是牛杂汤。两样物事,也就不需要菜谱了。
比干和箕子捋着胡须哦哦连声。三个老儿同时发出会心的一笑。
姜子牙说:那可不对了,除了汤面,还卖酒水。
比干说:还有酒吗?那可好了,请问是什么酒?如果是西域的葡萄酒倒也不妨喝上几口。
箕子说:兄长你的心脏不好,酒还是少喝为宜。
姜子牙说:那东西忒稀罕,我们这里没有。要喝酒,黄酒白酒就两样。
微子启说:二位叔父,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原是该喝喝酒怡怡情的。既然没有好酒,村酿也未尝不可。只是现在天热起来了,黄酒还是不喝了吧,要不每人来三两白酒?好,这位后生,给我们每人三两白酒。
姜子牙说:吃什么?三碗牛杂面?行,就三碗牛杂面九两白酒。
等上齐了酒饭,已是到了点灯的时候了。店堂里亮起了幽幽的灯火,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街上吹着柔软的春风,街坊们乘完了凉,一个个回屋里准备睡觉去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店里几乎不再有客人。最后一拨客人得在十点之后才来,都是赌完了的或是叫完局回家的。每天的这个时候,姜子牙都会偷懒打个长盹。他原想三个老头儿不多久就该吃喝已了的,自己便好早早收拾了休息。不料三个老儿吃起来极有耐性,面条是一根一根往嘴里送的,酒是一点一点咪进牙缝的。那牛杂面早就凉了,上面结了层薄薄的油脂。他们还以为牛杂面理当如此,全不在意,还夸奖姜子牙端的做了一手好面。
马氏打完四圈麻将回来,三个老儿的酒才喝了其中的三分之二。马氏瞅了三人一眼,对姜子牙说今晚早点关门吧,她回来时在街上看了一圈,估计晚上没什么生意可做。姜子牙朝角落里的那桌努了努嘴,马氏说我可累坏啦,你就等伺候完客人再回房也不迟。马氏回屋里去了,姜子牙抹了把打哈欠流出来的眼泪,怒视了角落里的三个老儿。他们在那厢吃吃喝喝,还说了不少让人似懂非懂的废话,真是讨厌死了。
微子启说:听说天子召九侯之女进京还很匆忙。
比干说:自然是的。东伯侯的女儿性情如此古怪,没有一点妇德,天子自然不开心。
箕子说:苏护之女不好就随她去好了,宫里不还有姜皇后和黄贵妃么?怎么又要召九侯之女?
姜子牙想:你们是三个人围在一起说书么?
比干说:这个,就不清楚了。也许,也许是九侯之女也很好吧。
微子启说:要我说,并非是九侯之女有多好,而是咱们的这位天子想女人想疯了。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苏护之女进宫两个月,却从未侍寝。
箕子说:这个,倒也听说了,不知确切与否。
比干说:大概,不好说吧?
微子启说:二位叔父毕竟宅心仁厚,可也糊涂得紧。你想,如果天子不迷恋苏妲己,何以苏妲己要在一日之内看进朝歌城这么个馊主意,天子都会忙不迭地答应呢?
比干和箕子点头称是。
微子启说:为了讨这女子欢喜,居然招了这么多奴隶到宫外。听说是要让奴隶来出谋划策,岂不是说我们这些人没脑子吗?
比干和箕子想了想,还是觉得微子启所说有理。
比干说:然则,果然要一日之内看尽朝歌,可有什么办法?
三人一阵对视。
微子启说:这个哪里想得出来?余以为这分明是强人所难,根本不可能。
比干说:这就是了。天子要讨妲己欢喜,却也知道这个欢喜不好讨,可是既已答应,便不好反悔。假使把这任务交给我们,不是摆明要丢我们的脸吗?所以就推给了奴才们。这是天子心思缜密之处。
箕子说:兄长你这话说得实在在理。
微子启说:不过我听说奴隶们一日想不出主意,就要杀掉一些。奴隶虽是奴隶,这样白白杀掉,岂不浪费得很?最不济发配他们去种地多好。
比干说:这个事,我也听说了。不过好像不是杀掉吧,好像是把他们阉了当太监。
箕子说:当日费仲大夫曾说,天子问他是不是太监,费仲说不是。
比干说:费仲这种人,其实还是做太监比较合适。
微子启说:叔父这话说得最是在理。
于是三人又是会心而笑。
姜子牙想:原来阉了做太监才是真的。不知道做了太监后还放不放他们回来,好歹他们回来了还有书可听,不然摇头点头病只会愈加多,可一点都不好玩。
比干说:无论如何,天子这回确实是过了些了。
箕子说:兄长明日得向天子进进言才是。
比干说:应该的,应该的。况且我看那费仲……
微子启说:叔父究竟还是关心费仲多了些。
比干听了这话,脸倏的一下就红了。拿起酒杯浅尝了一口。箕子清了清嗓子。微子启自知失言,也不好意思,喝了口酒。三人发起闷来,谁都不说话。此时姜子牙早已瞌睡连连,恨不得就地倒下。最近他发现自己的春困很厉害,以至于连夫妻之道都没心思去尽力,这也是和马氏起口角的潜在原因。
末了,微子启站起身来。微子启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比干说:对,对,是该回去了。
箕子说:哟,都这么晚了哪。
姜子牙巴不得这句话,上前去收钱。三个老头摸遍了身上一文钱也无。姜子牙恼怒极了说:你们仨磨磨唧唧地吃了半天倒也罢了,居然还想吃霸王餐,那可也太便宜你们了。
微子启说:这位后生,我们三个吃饭从没有带钱包的习惯。
姜子牙说:我操,哪有上馆子不带钱包的?就是天子来也得付钱。
箕子说:不如明天带过来?
姜子牙说:我哪里知道明天你们来不来?
比干说:他说得没错,我们出来一趟,已是不易,哪有隔天又来的。
微子启说:我听说西伯侯的西岐城有敬老的好风俗。
姜子牙说:不幸得很,我们是在朝歌。
微子启脸一红,就不说西岐的事了。最后还是比干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当典押。那玉佩的价值自然远在三碗面九两白酒之上,只是在东门口,现钱远比珍宝重要。因为在东门口这条街上,珍宝几乎是销不出去的。姜子牙还在犹豫。比干说,明日他就派人把钱送过来,当时再把玉佩叫来人带回就是了。一来姜子牙困顿得想早些睡觉,二来他也是识货的,虽然玉佩不好在东门口出掉,不过用三碗面九两白酒换个宝贝,却也不错。假使这三个老儿毁约,那么就将玉佩送给马氏也好,至少博得了马氏的欢喜,说不定能过上几日清净日子。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三个老儿叹息连连,出门时还在埋怨如今真是世风不古,人心浇漓。
箕子说:再这么下去可是不行啊,兄长,明日务必要同天子说说。
比干说:知道啦,知道啦,明日还要来取回玉佩,你也帮我记着点。
箕子说:记着哪。
微子启说:叔父毕竟惦记自己的玉佩比惦记世道多一点。
三人从东门出去,渐行渐远。模模糊糊之中,姜子牙只听到比干说了一句:你喝醉了酒可是相当讨厌哪。
13
次日才过了晌午,申公豹的脑袋飞进了店里来,姜子牙和马氏恰才吃过午饭,一并坐着休息。既是师弟到来,姜子牙就只好上前迎接,并给马氏做介绍:这是我师弟……的脑袋,叫申公豹。马氏问他:你师弟只有脑袋吗?姜子牙说那倒不是。申公豹的脑袋如今阔了一圈,面色红润,眉宇间添了不少酒气。脑袋首先祝贺师兄新婚之喜,姜子牙暗暗苦笑一声。马氏倒是殷勤,问脑袋喝点什么,酒呢还是茶呢。脑袋说都不必了,此来是为公干。
姜子牙说:公干?我和官府向来没有交结,我也不是奴隶,不必去宫里呀。
脑袋说:师兄你说什么哪乱七八糟的。我是来取比干少师的玉佩的。
姜子牙哦哦连声。马氏问姜子牙是什么玉佩,就将昨晚的事说了一下。姜子牙翻了翻眼皮,感到不可思议。
姜子牙说:昨晚来吃面的居然是少师比干?
脑袋说:你以为是谁?
姜子牙说:不用说,其余两位,更是大有来头了。
脑袋说:可不吗?一个是箕子大人,一个是微子启大人。今儿早上比干少师把我叫去,听说是要来你店取他典押的玉佩,我就想这回师兄可是要发达了,引动了全朝歌的大贵人光临。师兄,比干少师可有什么好处与你?
姜子牙灰着脸,心里老大不痛快。马氏瞅见了,哼的一声说:你瞧他愣头愣脑的模样,八成是得罪了人家啦。没出息就是没出息,哪里上得了台面?
姜子牙听了更是不快,当着师弟的面却不好和夫人争论。他心中有一大片君子固穷之类的文章,后来想想也是酸得可以。假使当时知道来的是三位王子,自己岂不会用心些儿?这样的机会怕是此后再也难寻了。
马氏还在那里唠叨:做官总比开这点心店好吧?你做了官我就是官太太,那也是给你长面子的事儿。不料你个老糊涂,人家是堂堂首辅,就是我这妇道人家也能看出个几分来,偏你是瞎了狗眼的,还敢将人家的玉佩做典押?你哪天吃的雄心豹子胆,我怎么没瞧见来?得了吧,就你那点出息,早晚都是贱命。
姜子牙恨得咬牙不已。
申公豹的脑袋看着嫂子数落师兄,不免就起了同门之心。
脑袋说:嫂嫂如想师兄谋个一官半职,兄弟倒是有条路子。只要师兄不嫌弃,试试倒也不妨。
马氏听罢眉开眼笑。马氏说:叔叔想必已经当了大官啦?
脑袋说:兄弟官是没当,不过有幸得到了苏娘娘的宠幸,眼下就在苏娘娘跟前行走,说两句话还是有点用的。
马氏说:苏娘娘可是那位两个月前闹得朝歌城轰轰烈烈传说的苏妲己?
脑袋说:就是那位。天子实在爱得要死呢,只要苏娘娘一句话,天子没有不从的。
马氏说:那敢情是再好不过了。不知叔叔可给你这没出息的师兄谋个什么差事?最好就在朝歌城里当官儿,外放可就不必了。叔叔不知道,你嫂嫂我打小儿是京城人,除了京城,还没把别的地方看在眼里呢。天下这么大,哪里还有会比京城更好的所在,你说是不是?
脑袋说那可不是嘛。姜子牙想:是个屁!
马氏问脑袋究竟能谋到个什么官职。脑袋说:兄弟我在苏娘娘跟前行走也不过两个多月,宫里的事和官府的规矩,都还不太懂。眼下这个给师兄谋的差事,算是知道些个,因此胜算也就大。只要师兄愿意就行。
姜子牙突然觉得自己的脖颈非常硬。
姜子牙说:我不愿意。我还是卖牛杂面自在。
马氏说:你敢!说你是一辈子贱命你还不服呢,成天对着我哼哼,瞧瞧你说的话,“还是卖牛杂面自在”,自在你娘个屄。这一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姜子牙说:操你奶奶的,老子不乐意,你还能管着老子?
马氏说:好哇,你居然操我奶奶,我操你奶奶的奶奶。实话说了吧,姜子牙,只要老娘我愿意,你就别指望有选择的余地。老娘是打小儿在朝歌长大的,现在嫁给了你这么个外国佬,往后的日子有盼头没盼头还不知道呢,你倒好,成天给我委屈受!老娘是用来给你这个外国佬受委屈的吗?你说!你说!
姜子牙说:你是年纪大了没人要!
马氏说:老娘就是没人要也轮不到你这个猪头赤佬瘪三来捡。都怪那个疯老婆子,说得什么狗屁媒?都怪我那老不死的爹,使的是什么眼神?都怪我瞎了眼,满以为你是个老实听话的,不料这么不服管!哼!哼哼!
姜子牙说:你是瞎了眼,当初每次还多给我几两面!
马氏指着姜子牙,话语突然梗在了喉部。
马氏说:你——你——你你——
马氏嚎啕大哭。
门外进来一个看热闹的摇头帮和一个也是来看热闹的点头帮。
摇头帮摇着脑袋说:嗬,又在吵嘴哪?年轻夫妻,吵着吵着就习惯啦。
点头帮点着脑袋说:嗬,还有个脑袋呢!脑袋你吃的东西是往上去的还是直接往下掉的?
姜子牙说:滚!
摇头帮和点头帮被赶了出去。马氏还是嘤嘤哭泣。姜子牙觉得自己的脖颈硬得开始发僵。申公豹的脑袋瞧着怪没味道,飞到姜子牙面前说:师兄,咱们哥俩去喝一口如何?
马氏忙擦着眼泪。马氏说:叔叔说哪里话,既然到了家中,岂有又到别处喝酒的道理?
姜子牙说:好,咱们去隔壁的茶馆里说话。
两人也不管马氏,径自出了门。马氏没了哭的对象,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打盆水洗了把脸,从抽屉里抓了把瓜子,踅进后屋去看房东老太婆做衣裳。房东老太婆的房间里满是一股布料发霉的味道,马氏边嗑着瓜子边瞅着老太婆一针一针地缝。老太婆告诉马氏:四十年前,这可是朝歌城最流行的款式,据说连天子也是这么穿呢。马氏说四十年前自己都没出生呢。老太婆说:说起来啊,四十年前,凤仙可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小伙子。马氏皱眉想:得得,又来了。轻巧地将瓜子壳吐在了门口。晌午后春日的艳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又怪罪气候是一天热似一天。
姜子牙和申公豹来到隔壁茶楼。自从奴隶们被召到宫里去后,茶楼里生意着实惨淡,没了说书的不算,连个唱曲解闷的都没有了。两人坐在靠街的雅座,茶博士点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过来沏茶。姜子牙说我们喝酒。茶博士点着脑袋又回去取酒和酒具去了。
申公豹说:这里的人真他妈有趣,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只剩师兄你和嫂子还算正常点。
姜子牙说:别提那个娘们。
茶博士点着脑袋取来酒具,摆酒杯的时候酒杯敲得桌面砰砰响,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撒了一桌的酒。姜子牙看了就很不满意了,自己是来消费的,怎么得到的却是这种服务呢?姜子牙把桌子一拍,大喝一声:把你家掌柜给我叫来。吓得茶博士脑袋点得更快了。
掌柜摇着脑袋磕磕绊绊地上楼。姜子牙指着满桌的酒渍说:你们是怎么给人服务的?这晃出的酒是算你们请的呢还是我要付的呢?
掌柜不停地摇头。掌柜说:怠慢了,怠慢了。酒水一律小店请。
姜子牙说:他妈的。
掌柜说:是,是。掌柜就想去敲茶博士的脑袋。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和茶博士点动的脑袋取得一致的节奏,结果怎么都敲不到茶博士的后脑勺。
姜子牙说要不是看在邻居的份上,今天可就没完啦。掌柜不停地摇着脑袋说是是,哪能完哪。姜子牙说你都说不能完怎么还把脑袋摇个没完没了?掌柜的就说没办法,我是摇头帮,伙计才是点头帮呀。
当下重新铺陈。申公豹不要酒盏,要了个二两酒碗,就向姜子牙说起推荐他当官的事情。早先听到申公豹说有能给自己谋到官府差事的机会,姜子牙也不是没有动心。他只是厌恶马氏,所以当时的脖颈非常之硬。现在他的脖颈不硬了,反倒发痒,所以很有兴趣听申公豹说说。
申公豹说:要是昨日来,这个差事可还没有。恰好今日来,这个差事今日就有了。
姜子牙说:究竟是什么?
申公豹说:是当摘星楼建设的监督。
姜子牙说:什么摘星楼?
申公豹说:是呀,你还不知道哪。这消息没这么快传到这里,宫里也是才定下不久,好多大官儿们还不知道哩。师兄,古往今来除了当封疆大吏,最好的官儿就是管建设的啦,油水比之你那牛杂汤不知厚上几百倍。
姜子牙说:这个我知道。摘星楼是怎么一件事?你敢保证我能当上这个监督?
申公豹说:只消我给苏娘娘一说,没有不答应的。说来这个摘星楼,还是天子专为苏娘娘建的。你不也听说了吗,天子要搞个能一日之内看尽朝歌城的玩意儿,一直以来不是没有办法吗?昨儿晚上,从西域来了个藩僧,藩僧说这个其实容易得很。历来要看尽地上的风光只有往天上去。登得越高,看得越远。藩僧还说,昔日有个叫尼布甲尼撒的国王,也是因为自己的爱妃要看风景,就造了个老大不小的空中花园。再往前些时候,还有一大群人要造个什么别巴塔,据说那塔高得几能通天。你想,朝歌再大也不过人间的一座城市,哪里有天大?当下天子听了很是高兴,说通天塔不造也罢,造所能摘到星星的高楼,苏美人不就能一日之内看尽朝歌美景了吗?那藩僧说要是真能高得可以摘取天上星辰,不用一日,一眼就能看到。所以,你瞧,就要造摘星楼啦。
姜子牙说:好家伙,这可是大工程,没的不是要有许多人要谋这监督的职务吗?
申公豹说:这个你就不必担心。要是你愿意,我回去就给苏娘娘说,明天就有人会来带你进宫,到时候离了这个破烂地方,去王宫里逍遥快活去。
姜子牙听这主意委实称心,心里打算着就是去宫里快活也不能带着马氏那娘儿们。同时他也觉得这个官未必好当,说不定还有风险。朝歌城里的土著嚣张得已经如此,朝歌城里的官宦人家不知还会怎么待见自己。于是又起了夷犹之意。
说完了这话,姜子牙便问起两个多月前申公豹匆匆离去,怎么两个多月后就成了苏妲己的眼前红人。申公豹说其实也是机缘巧合。当晚他不是告诉姜子牙要去搞桩大买卖吗?其实是去抢劫而已。他已知道伯邑考送苏妲己的车队走了小路,正好给自己一个机会。当晚又实在饿得慌,怕到时抢劫时没了气力,所以才让身子在山岗上守着,脑袋飞到朝歌城来搞些吃的。不料回去后再也找不到身子。急忙之中便把苏妲己和伯邑考都拉扯进找身子的事中。身子虽然没有找到,不知是被狼吃了还是怎么的,却获得了苏妲己的欢喜。申公豹说妲己这个小妞见了什么都觉得有趣奇怪,更别提是没有身子照样活下来的脑袋啦。当时就把申公豹留在了跟前行走。过了几日又听了申公豹讲了许多奇闻异事,更是满意,申公豹趁机就请妲己给自己谋个职务。妲己说这没问题,只要把她伺候好了就行。申公豹告诉姜子牙,目前自己还处在伺候苏妲己的过程中,所以还什么官也不是。
姜子牙说:往后你没身子,可怎么办?
申公豹说:现在还不能惦记身子的事。现在要是有了身子,不但天子不容我在宫中行走,就是妲己那小妞还会把我一脚踢开。等将来地位稳固了,再想办法搞个身子来。
姜子牙说:还是你小子他妈的运气好。现在你都做些什么?
申公豹说:妲己那小妞不是要看尽朝歌吗?她自己又出不来,在摘星楼没造好前,我就当她的眼睛啦,两个多月来天天在朝歌城飞来飞去,回去后将自己所见告诉他。师兄啊,这活儿可不好干,简直无聊死了。不过为了以后的前程,无聊也得干不是吗?
姜子牙说:是么,是么。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遂心呢。
申公豹说:既然如此,当监督的事就这么定啦?
姜子牙说:就这么定啦。好家伙,老子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申公豹说:好咧。你把比干少师的玉佩给我,我还得回去交差呢。你放心,最迟不过后天,定会有人带你进宫督造摘星楼。
14
回去后也不和马氏说起谋到了差事的事,马氏问起,便一味搪塞,结果自然又吵了几次嘴,第二天连做生意的心思都没有了,苦了马氏一个人在那里支撑,他自己则溜到东门墙根下蹲守,见到像是宫中模样的人,悄声向对方说:我就是姜子牙。这天被骂了三十三次神经病,他还乐呵呵的,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想着申公豹说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今日已过,笃定就是明日无疑。第二天照样如此,还是溜到东门墙根下蹲守。马氏很生气,丢了擀面杖就来寻他。见了他的样儿差点气晕了过去,两人当街就吵起来。惹得摇头帮和点头帮都来看热闹。正在那里吵得火热,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揪住姜子牙的领口问道:你就是姜子牙?
姜子牙说:我就是姜子牙。你可别打我,我不认识你。
马氏说:你谁啊神经病?
那人说:女人一边去,没的受了欺负休要怪我。你果然是姜子牙吗?
摇头帮和点头帮说:他就是卖牛杂汤的姜子牙。
姜子牙觉得所谓街坊都是用来活剐的。马氏见来者不善,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哭喊。有的老熟人想来帮忙,那人警告说:官府办事,谁敢干涉?这么一说,大家就乐得专心看热闹了。姜子牙糊里糊涂,自认为不曾得罪官府。难道是比干那老小子记仇不成?操,身为首辅,气量居然这么小!姜子牙很是气愤,苦着脸。那人紧紧抓着姜子牙的领口不放,一直往东门外拽去。马氏抱着姜子牙的腿,也被拖了一地,最后还是她爹出面把她拉住,劝她不要在官差面前撒泼,不然姜子牙的苦头恐怕吃得更多。马氏也就只好抹着鼻涕眼泪,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
官差把姜子牙拽到离东门远远的,突然松开手,笑嘻嘻地向他陪不是。姜子牙受了惊吓,脸色煞白,飞去的魂儿还没归来。官差说:姜大人,得罪了,小人也是按申公豹大人的吩咐这么办的。
姜子牙说:你、你是申公豹叫来的?
官差说:正是。申大人请姜人去宫里做官呢。
姜子牙说:他妈的,吓死老子了。为什么——啊,你这小子,演得也真像,对,对,不如此可真不好脱身。既然如此,咱们走吧。
官差说:且慢。姜大人,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外官进宫,都要把眼睛蒙起来。
姜子牙说:这规矩是谁定的?
官差说: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就是再大的外官,譬如四方侯伯,进宫都是要蒙上眼睛的。
官差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蒙眼睛的黑布条。姜子牙将信将疑,心里害怕万一这厮是诈自己,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谋害了性命怎么办?官差的动作却很利索,来不及他多想,早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白昼瞬间隐逝,姜子牙想:原来黑夜就是这种感觉。
这时官差一声呼喝,似乎从近处出现了不少人。姜子牙想:不好,中了强盗的奸计了。正要大喊,却听官差说:姜大人,请上车马。去宫里的路还长着呢。您老尽可以在车中睡上一觉。就感觉到有人来搀扶自己,有个声音在耳边指点:上车了,小心踏板,大人。大人别撞到扶手。大人,您可要坐稳喽。最后还是那个官差说:大人,咱们出发啦。姜子牙摸摸身边物事,屁股底下好像是块软垫,伸开手臂去,碰到的是车周围的栏杆。随着赶车人的一声呼喝,便又听到车轮吱吱嘎嘎的转动身。坐在车上虽有小小的颠簸,却也舒服。这种颠簸是催人入睡的颠簸。
姜子牙说:到宫里得多少时辰?
官差说:快则三日,慢则七天。
姜子牙说:吓,要那么久?
官差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规矩。倘使是京城里的老爷,最多只要半日就够了,这便是京官的好处。假如是四大侯爷,那就得花上三天才行。又如果是四方小诸侯,那么七天就是必须的。
姜子牙说:我算是京官呢吧,我住在朝歌呀?
官差说:大人您毕竟不是朝歌人呀,不过您做的却是朝歌城里的官儿,所以小人才说,快则三日,慢则七天。
姜子牙说:那你快赶着点儿。
官差说:我劝老爷您还是睡会儿自在,等到了驿馆,就会除去你脸上的黑布。大人,有件事我得提前向您说明,到了驿馆后您可不能外出,那是要犯死罪的。
姜子牙说:行,晓得了。多久能到驿馆?
官差说:傍晚就可到。还有件事小人要告知大人,等大人到了驿馆后,如果半夜有人来敲门可千万别开,也是死罪。
姜子牙说:这又是为什么?
官差说:这也是规矩。不过这规矩是新近才立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小人也不知道了。据说天子旨意如此,我们当奴才的就不好妄加揣测了。
姜子牙说:那是,那是。行啦,那我就睡会儿,假如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趁现在赶紧说。
官差说:其他的也就没了。
姜子牙昨晚没睡好,现在在颠簸的车里,睡意渐渐笼了上来。他干脆将身子一歪,半蜷曲着躺在车中。起先只听到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奇怪这随身之人居然连一句话都不交流的。渐而眼皮沉重,心思再也集中不起来。在他将睡未睡之际,他忽然想起了妻子马氏。马氏见自己被官差莫名抓走,表现出来的模样虽然狼狈可笑,不过似乎倒也有些儿真情流露。他不禁可怜起马氏,忘了这些日来无休止的争吵。姜子牙的内心感受到一种甜蜜的味道,就好像一个人在最恰当的时候最恰当的所在尝到了人生最恰当的甜头,没人来分享,没人来打扰,却也不是孤身一人。
15
马氏近来一直觉得可惜,因为姜子牙被官差抓去的当日,自己表现得很没有素养。马氏说自己的形象经此之后都毁了,马氏说从此人们就会称自己为泼妇。可事实是她马氏非但不是泼妇,而是贤淑得很。当时自己的反应确实过激,不过换做哪个女子见到自己的夫君被官差莫名逮捕,都会乱了分寸。马氏很想解释自己那当众出丑的行为,结果越解释越乱。她深感惋惜,心底希望当日的情景能够再现一次。她也不去打麻将了,即便麻将搭子来喊,也是不去。她也不继续卖牛杂汤了,她甚至想退掉姜子牙租的房子回娘家去。房东老太婆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当初姜子牙与老太婆有君子之约,要退租,除非是姜子牙本人来此。马氏说那你就等着吧。马氏说完就回到了娘家,途中总共花了一分半钟,约七十步。
回到娘家的马氏也不给她父亲卖面了,因为已经没有谁值得她多称几两面给对方。马氏发现生活很无聊。马氏发现了生活的真谛。于是马氏对他父亲说,她要去找姜子牙。既然姜子牙是被官差捉去的,自然就从官府找起便是。马氏问她父亲,东门口这条街归哪个衙门管?她父亲翻了翻眼皮说这可真不好说,他也不知道。马氏去问街上的摇头帮,摇头帮摇着脑袋说他们不知道。马氏去问点头帮,点头帮点着脑袋也说不知道。马氏去问守在城门口的两个士兵,左面的士兵是摇头帮,不停地将脑袋来回摇晃;右面的士兵是点头帮,不停地上下点着脑袋。但是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他们世世代代都住在附近,世世代代守的都是东门,如果要问谁是管理东门口的老爷,那得往回追溯百年问第一个守城门的祖先,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夏天已经到了。朝歌的夏天历来是沉闷昏沉的,空气中凝结了厚厚的水分,天空也凝结了厚厚的水分。人在街上溜一圈,全身都会湿透。夏天人们不得不安静下来,夏天人们虽然有强烈的欲望,可是却没了做爱的兴致。这的确是很奇怪的现象。自从姜子牙被捉去后,马氏才意识到自己和姜子牙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马氏的问题是原来自己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姜子牙的问题是他虽然不是性冷淡,可是比起行周公之礼,他更乐意白日做梦。男人就是这样,故而这样的男人多半没什么出息。马氏说姜子牙有没有出息其实也没什么,要是姜子牙能够好好地练习房中之术,那就好得很了。
马氏还是觉得很可惜。现在这个可惜变得指向不明。也可以是对当日和官府争夺姜子牙时过激表现的可惜,也可以是顿悟了与姜子牙之间的关系后的可惜,还可以是洞见了生活的真谛的可惜。总之,为自己觉得分外可惜,那是笃定的了。
与此同时,深居禁宫的纣王也深觉可惜。自从第一日见了苏妲己后,他再也没有勃起。虽然摘星楼的工程正在浩荡进行,可是他觉得自己与苏妲己的关系日渐疏离。他都不敢到妲己的寝宫去,他也努力不去想妲己,可是妲己的模样儿总会钻进脑中,呈现在眼前。为君六十年,他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小伙子一样为相思所苦,不禁很不好意思。现在他的智商为零,等同于一个人生气时的状态。而他也确实很生气。他不知道为何姜皇后和黄贵妃会在自己家中。这两个陌生的女人对自己说起话来无比亲热,却只会让他感到恶心。这两个女人还请来了九侯之女,这个小丫头使他想起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却没有一个女儿。他一直都想要个女儿。
大臣们私下说天子开始变得老糊涂啦。姜皇后和黄贵妃也说,天子被苏妲己迷成了老糊涂啦。宫里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笨的天子。假使议论的流言恰好被自己听到,纣王就会毫不犹豫地砍了对方的脑袋。为此大臣们变得很沉默。大臣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来这世上除了赞颂天子的英明神武,大臣们实在不知有什么可说的。然而,现在如果赞颂天子英明神武,天子就会紧锁眉头,说:砍了。砍完了对方的脑袋,纣王说:孤英明神武个屁?孤连一个小女子都搞不定。
后宫的情况更糟。原先后宫除了赞颂天子英明神武外,还可以赞颂天子雄风永存。自从雄风不存后,原本还可以说英明神武的。可是正因为英明神武,好几个老臣都掉了脑袋。于是,后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姜皇后对黄贵妃说,这都是苏妲己那小狐狸精搞的鬼。要不是这个小狐狸精,天子至少还是英明神武的。黄贵妃就对新来的九侯之女说,这都是苏妲己那小狐狸精搞的鬼。大家都说苏妲己在家里的时候整天和一只九尾狐厮混,凡是狐狸总有骚性,凡是男人最容易被这骚性所迷。九侯之女就对身边的宫女说,大家都说天子变成这样都是苏妲己搞的鬼,因为苏妲己就是九尾狐,九尾狐就是苏妲己。九侯之女的宫女就对变成了太监的奴隶说,你知道吗,原来苏娘娘是千年狐狸精所化,专门来迷惑天子,专宠后宫的。变成了太监的奴隶就说,想当日要是把这情节在茶楼里一说,定然博得满堂喝彩。追忆往昔的辉煌,这位艺术家泣不成声。九侯之女的宫女说:神经病!
这说法传到了纣王耳中。纣王先把变成太监的那个奴隶杀了,又杀了九侯之女的宫女,最后连九侯之女也没放过。要不是姜皇后和黄贵妃背景不小,他还想撕烂了这两个娘儿们的嘴。
纣王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孤独。当初感到孤独无聊时,尚且可以打仗。现在感到孤独无聊,纣王只好保持愤怒和哀伤。
纣王哀伤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呆在鹿台。鹿台是纣王私人的领地,谁都不许进入。后来周人说纣王在鹿台存放的是几十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朝歌城破,纣王在鹿台自焚,一起烧毁的还有那些民脂民膏。按照化学上的理论来看,民脂民膏确实有助燃的作用,而事实是纣王也真在鹿台放了一把火。不过根据现在的最新考证,纣王之所以要在鹿台自焚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把私人的领地也给了周人。他不但认为没必要,而且不可能。纣王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到最后如果连将绝对私人的东西都给了对手,那么这个人就同没来世间走一遭一样。再怎么说当初自己也是一个拥有雄才大略的君王,假使失败到这种程度,雄才大略不就成了笑话?至于鹿台之上究竟有没有民脂民膏,却因为一把火的缘故,只好去问时间算账了。
鹿台建在朝歌山山顶,从这里可以看到建在峡谷之上、由蜘蛛网所依托的禁宫,也能见到方圆几里内朝歌城的风貌。纣王在鹿台吟诗作苦,缅怀时间都去哪里了。就在此地,他看到了申公豹的脑袋像颗卫星似的在附近转悠。纣王知道申公豹的脑袋确实是妲己的卫星,不过向来没放在心上的。这时也不知什么缘故,就向那颗脑袋招招手。申公豹的脑袋快要飞到鹿台的时候,纣王又示意他停下。两人隔得远远的,中间足有一百米的距离。纣王气沉丹田,运起内力,向申公豹喊道:苏娘娘近来身子可好?
申公豹的脑袋不能气沉丹田,但是运运内力还是可以的。申公豹的脑袋运内力的时候头顶青烟直冒,远远看去,就像一颗行将燃烧的火球。申公豹说:苏娘娘的身体很好,陛下。
纣王说:苏娘娘有什么要求没有?
申公豹说:苏娘娘也没什么要求,就是让小人去朝歌四处转悠,将见到的风貌存入脑中,然后向娘娘一一回报。
纣王说:如此可是辛苦你了。只要苏娘娘有什么让你做的,你尽管去做便是。
申公豹说:多谢陛下隆恩。
纣王说完,发了一会儿呆。申公豹的脑袋没接到退下的命令,也只好等在原地。纣王发完呆瞧见了申公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申公豹说:小人在等陛下的指示。
纣王说:孤没什么指示——对了,你可有职务没有?
申公豹说:小人没有功劳,不敢有职务。
纣王说:那可不行,在宫中行走,没有职务便是没有身份,一个人连身份都没有,算什么家伙?这样吧,孤暂且封你为掌管天下图舆大元帅,从今日起,你就先负责将朝歌城的图舆给做出来。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申公豹得了这个封赏,暗地里吐吐舌头。朝歌城的图舆可是以人力所能为的?不过大元帅这个名头倒是可以有不少好处。申公豹谢过了恩,留下了纣王继续在鹿台感伤。
16
虽然我们确实不知道青春去哪里了,时间去哪里了,不过倒是知道姜子牙去哪里了。姜子牙自己也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做官。姜子牙还知道做官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好歹是件开心的事。姜子牙坐在车马上在赴任的途中已经走了三天,可是依旧没有到达终点的意思。每次到了驿站,人们总是把姜子牙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客房里,只有一个又老又背的老头儿伺候起居。每个驿站都有个又老又背的老头儿,这是十分奇怪之事。
到了第四天,姜子牙没像往日般躺在车上打盹。他问那个官差尚需几日才能到。官差说,快了,快了。姜子牙问快了快了究竟有多快?官差说快了快了就是快了快了,假使小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也不会说快了快了。官差还说老爷,您还是安安心心地吧,不要着急。官差说他听人说起,官可不是好当的,人们总是急匆匆地去当官,当了官了却又要抱怨这抱怨那,可见对于当官这件事,切不可作过多的妄想。姜子牙不以为然,原本就是,斗筲之徒晓得个甚!
第四日打尖的驿站,与前三日打尖的驿站也没什么不同,伺候起居的依旧是个又老又背的老头儿。依旧是只能呆在房中不可外出的禁令,只是夜半无人敲门,所以夜半开门的禁令基本用不着。吃过了夜饭,正自无聊,在房间里打转。前几日心里倒还在谋划新上任该干哪些事情,如今全没了这份闲心。老杂役端着洗漱的水进来,姜子牙洗完了脸,再用洗脸的水洗了脚。老杂役端起水盆要出门,姜子牙看着这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暗想自己是不是遇上了鬼撞墙?环顾四周,这房间也如前几日的房间一样,只有进出的一扇门,却连个窗户都没有。哪里是客房,分明是监狱!
姜子牙认为自己一定是上当了。他重又穿好鞋子,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四下里静悄悄地。再轻轻拉了拉门,门却没有锁。拉了一点儿还不足以构成一条名义上的缝隙的,又不敢了,想起出门即要杀头的禁令,犹豫不决。左思右想,还是算了,已经过去四天,说的是最快三天,最慢七天,前后就不出这三日之内了。等到三日后还是这般没有结果,再想对策也不迟。闷闷地重新脱了鞋子,吹了灯火,躺进床中。躺了一忽,姜子牙突然猛击了一下床板,昂起半个身子念叨:他妈的,就是来个妞陪陪也好哇,这不是要把我寂寞死吗?姜子牙对着门口大喊:老杂役,老杂役。
老杂役没来。
姜子牙又喊:官差兄弟,官差兄弟。
官差兄弟也没来。
姜子牙说:操你奶奶的,给老子找个妞来也好哇!
这就是所谓的旅途之寂寞吧。据说后世有不少人孤身在旅途中,总会因为寂寞而舍弃几回糟糠之妻。当姜子牙官拜齐国国君的时候,也因为旅途的寂寞而心情懒散,吊儿郎当的,直到有人提醒他说,你再不走快些,你的国就要被他人抢去了,他才重新加紧了脚步。按照现今小说流行的做法,当此时节,应该有个人突然出现,既然姜子牙是个男人,那么出现的必然得是个女人。不过在许多小说中也基本是一个孤身男人,突然有美女相陪,据说这是美事。假使是一个孤身女子,突然有美男来见,必然是要坏事了。心脏脆弱的读者一般不忍心看到孤身女子遭遇陌生男人拜访的场面,就算对方是美男子也不行。
因为白天睡得多,所以前半夜姜子牙基本没合眼。后半夜才开始不久,果然有人来敲门。姜子牙从床上一跃而起,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其实他很欢喜,既欢喜又紧张。敲门声又响起,姜子牙说:何人夤夜造访?在下已经歇息了。
敲门人说:扯淡,既然都睡熟了,哪里还能听见敲门声?
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姜子牙一阵窃喜,恨不得立刻去开门。
姜子牙说:天子有旨,半夜开门者杀无赦。
敲门人说:这个老头儿真是无聊得很,居然定出这么个馊主意,害得我敲了无数的门都没人应。
这话是她说给自己听的。说完门外便没了声息。姜子牙想:糟了,糟了,莫非走了不成?赶紧从床上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到门边,双手正要去抓门的插销,却听屋外的女子又说道:喂,你到底开门不开?
姜子牙的手又收了回来。开是不开呢?开是死罪,不开比死更难受。
姜子牙说:小姐究竟是何人,能否告知在下?
敲门人说:我是路过的,别人叫我阿九。
姜子牙说:九姑娘为何深夜外出?
阿九说:习惯了呗。
姜子牙说:在下可不习惯深夜给一个年轻女子开门。
阿九说:我才不年轻呢,我都九千多岁啦。
姜子牙说:在下也不习惯深夜给一位道兄开门,况且这道兄还是女身。
阿九说:你这人真是废话连篇,既不开门,我走便是。真正混账之极,从宫里出来,怎么一路都是一样的街道房子,到底哪里才是尽头?
阿九说着话似乎已经离开的样子。姜子牙想就算是妖精也没什么要紧,况且这世上,妖精远远比人有人情味。旅途寂寞,有个妖精谈心也算风雅。思忖定了,拔开插销,开了门来,只见院落中站着个白衣女子,正在那里徘徊踟蹰。姜子牙轻喊一声:九姑娘?白衣女子回过身来,姜子牙倒吸一口气,差点晕过去。要说世间真能让一个男人突然晕过去的情况,大概也就两样。一样是猝死,一样是见到了绝世美女。后世虽然许多男子动不动就说自己要晕倒了,说的不过是所见女子丑得出乎意料,但后世之人已委实无缘见到绝色女子,那是只有古人才有的福分,而到了史书中,就只剩下意淫的残渣。
阿九见大门已开,也不客气,从容地进了屋。
阿九说:你这房间虽然比起宫里的来什么也不是,倒是让我觉得很舒服。
姜子牙忙将房门关上,片刻犹豫是锁门呢还是不锁。姑且不锁。
姜子牙说:九姑娘是从宫里来的?
阿九说:是呀,从宫里逃出来的。哎呀,其实也未必是逃,而是我不想再呆下去了,就出来了。没想到出宫容易出城难,走来走去,似乎都是老地方,你说难不成我要飞才行吗?
姜子牙说:飞出朝歌?我有个师弟,倒是也会飞,不知他有没有飞出朝歌。
阿九说:我有个只有脑袋的朋友,也会飞,我还天天让他给我讲朝歌的事儿呢,可是他讲了两个多月都没把朝歌讲完,真是让人不耐烦得很。你说,朝歌是不是很无聊,原本没什么可讲,所以怎么讲也讲不完?
姜子牙说:也许是吧。……你说你有个只有脑袋的朋友,他可是叫申公豹?
阿九说:是呀,是呀,你也认识他吗?
姜子牙说:惭愧,那正是在下的师弟。
阿九说:师弟就师弟嘛,他人挺好的呀,你惭愧什么?
姜子牙说:惭愧在下不知道师弟与九姑娘是好朋友。
阿九说:要是飞呢,也不是不行,可是得现出了原型才行。虽然人类的世界很奇怪,但是修炼成人身毕竟是我们的一个追求,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又轻易放弃,不也太过可惜?所以,飞还是不行的。
姜子牙说:九姑娘的原型是?
阿九说:是狐狸。我是狐狸精。
姜子牙想这个狐狸精倒是奇怪得很,不但没有狐臊味,反而香得很。
姜子牙说:狐狸精好,狐狸精好。
阿九说:好什么呀,修炼了九千年还修炼不出人身,真是烦死了。喂,你这里有茶没有,说了这许多话,口都干了。
姜子牙说有茶有茶,就只是凉茶而已。阿九说凉茶最好,哪有夏天喝热茶的?姜子牙给沏了茶,她咕嘟嘟的喝毕,又要了一杯。喝完茶,她朝房梁上看了看说:放心吧,我不会占你的床,我就睡到房梁上。
姜子牙说:那怎么好,九姑娘是客人,自然该睡床的,只是在下没有蹿到房梁上的本事。
阿九说:啊,你这人心眼真好,好吧,就睡床。可好久没睡床了,一直睡房梁,也怪腻得慌。那么,你睡地上可以吗?
姜子牙说:姑娘是说在下睡地上?
阿九说:是呀。难道你想和我一起睡?那可不行。冬天倒好说,一起睡暖和,现在都夏天了,睡在一起可要捂出痱子来。
痱子。姜子牙想。她就想到了痱子而已。
阿九说完就躺进了床里,拉下蚊帐。狐狸也怕蚊子,她告诉姜子牙。不久,蚊帐内便传出了轻轻的呼吸声。姜子牙还在愣神,呆呆在站在床边。有些事情搞不清楚,他对自己说。至于是什么事情搞不清楚,他完全不知道。
17
次日一早,阿九已经走了。姜子牙无比惆怅,心情不佳兼以一夜不曾睡好,面色差得很。重新上路的时候,官差说老爷您身体不舒服吗?姜子牙懒得理会,哼了一声,歪在车里,心里直叹可惜。虽是狐狸精,却比马氏好上千万倍。假使两人交心而谈,说不定可成知己。这小狐狸精全然不懂人世间的礼法,一切都是率性而为,岂不大大可爱?这么胡思乱想,又睡 了起来。这日打尖的依旧是驿站,什么都是一样的,也不必赘述。姜子牙知道,自己是朝宫里去,阿九是朝宫外去,今晚可是不会有人来敲门了。故而竟没了胃口吃夜饭。姜子牙发现自己陷入了爱河。原来对一个人思念不已,就说明一个人开始恋爱了。姜子牙从未谈过恋爱,现在被爱情折磨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
夜里照例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惹得一身黄汗。过了前半夜,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姜子牙嚯的跳下床,奔到门口,声音颤抖,问道:是谁?
敲门者说:咦,怎么又是你?
姜子牙夸啦一声拉开大门,眼前站着的不是阿九是谁?姜子牙感到自己又要晕过去了,胸口似乎被堵塞,呼吸都不匀畅。
阿九笑道:真是巧得很,怎么敲来敲去都敲的是你的门呢?
阿九说着就要进屋。姜子牙的心扑通直跳。看着阿九袅娜的身影,天真的举止,姜子牙的喉咙干涩得咽不下唾沫。
阿九说:别劳驾啦,我自己会沏茶来喝。
阿九喝着茶,说着这里的房子怎么都是一个样,真是奇怪。阿九说人类怎么会建一些一个样的房子来住?就算是洞穴也是参差不同,各有特色。阿九说现在的人脑筋可是越来越死,想象力可是越来越空乏。总之,现在的人啊,都是傻乎乎的,却一点都不有趣。
姜子牙什么都没听到。既没听到阿九对房屋建筑的高妙评论,也没听到阿九对人性的洞见真解。姜子牙性欲旺盛,却没有早泄。姜子牙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智商变为零。
阿九说:今晚我就睡梁上吧,昨晚看你趴在桌子上满可怜的样子,就不占你的床了。
姜子牙还在努力咽唾沫。他的双手颤抖,脚发软,胯下却是僵硬。阿九正要往梁上蹿去,姜子牙就像逮兔子的狼似的扑将上去,把阿九一下子擒在怀中。他的脑袋胡乱地往阿九的身上蹭,身子紧紧地贴着阿九的身子。姜子牙越搂越紧,用力也便越猛,忽然他的身子往前一个趔趄,几乎撞到桌角。他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怀中只有一件散发奇香的白衣,扭头去找阿九,四下里连影儿都没有。
这时从屋顶梁上传来阿九怒气冲冲的声音。姜子牙闻声看去,梁上趴着一只雪白的狐狸,白得扎眼。
阿九说:原来你与那老头子是一样的东西,我真该踹你一脚!
姜子牙搂着白衣,面带愧色。刚才的行为固然是因情欲所动,身不由己,却也实在孟浪颟顸,让人笑话。姜子牙把白衣轻轻放在桌上,颓唐地坐在凳子上。姜子牙说:你下来吧,我不抓你便是。
阿九说:你也抓不住我。喂,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也想让我侍寝吗?真是混账!我才不是给你们来侍寝的,我也一点儿也不喜欢侍寝。
姜子牙想你没侍寝过怎知侍寝不好?畜生毕竟是畜生,不懂人间云雨之乐。可惜了一副好幻象,徒然惹人怅惘。可惜,着实可惜。
姜子牙说:你下来吧,我也不要让你侍寝。
阿九说:我会下来的,我下来后就走啦,再不理睬你。我想此后也不再理睬你们人类了,你们人类让我觉得瘆的慌。
姜子牙说:假如我帮你逃离朝歌,你还会不会理睬我?
阿九说:我不要你帮忙。
姜子牙说:我帮了你可是连官都不肯做啦。
阿九说:你做不做官干我甚事?再说,我哪里又晓得做官是什么。
姜子牙说: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跟你走,行不行?
阿九说:不行。我才不要有人跟着哩。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姜子牙说:请不要这样不通情理吧?
阿九说:你让我觉得恶心可怕,啧啧,你太恶心了,你太可怕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姜子牙深感绝望。抓起桌上的衣裳,恨恨地往空中一抛,嚷道:好,你走,你走。
那白色的衣裳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遮蔽了姜子牙向上看的视线。猛地只见那衣裳抖动了一下,眨眼之间,衣裳向门外蹿去。姜子牙眨巴了几下眼睛,再向门口看去,阿九又变为了人形,站在那里瞪着自己。姜子牙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阿九双眉倒竖,一脸怒容。阿九连声道别都没有,跳出驿站的围墙,消失得无影无踪。姜子牙恨不得拿把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室内仍然留有阿九身上的香味,香味不经同意就钻入了姜子牙的鼻孔,搅乱着破碎的心脏,姜子牙捂着胸口,脸色变得煞白。姜子牙终于晕了过去。
姜子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绑在了廊柱上,眼前一队禁军晃来晃去。姜子牙知道自己东窗事发,就要被结果性命了。禁军头领瞧见姜子牙醒来就说:啊,醒啦?
姜子牙说:醒啦。
禁军头领说:既然醒啦,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了。
姜子牙说:也不必死得太明白了,我宁愿糊里糊涂地死去。
禁军头领说:好歹也得让我告知你的罪状呀!这是程序嘛。
姜子牙说:我原想是要去当官的。
禁军头领说:这个就不在我的程序之内了。
姜子牙说:我的师弟叫申公豹。
禁军头领说:我们只听天子的。天子说你小子企图猥亵苏娘娘,这就是死罪,所以要把你处死。
姜子牙说:我想猥亵的其实是个狐狸精。
禁军头领哈哈大笑说:你说苏娘娘是狐狸精,你也想像比干一样被挖了心吗?
姜子牙说:比干被挖了心吗?
禁军头领说:伯邑考那小子还被剁成了肉饼给吃了呢。这些都是得罪苏娘娘的后果。
姜子牙把眼一闭说:让我死得痛快些吧。
禁军头领说:这可不好办,天子的旨意是要你死得不能痛快些的。
姜子牙说:他妈的,废话就不要说啦!
禁军头领说:神经病,是你先说那么些废话的,难道我愿意?得,你想要结果,就给你结果吧。
禁军头领一声吩咐:解开他的绳索。姜子牙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禁军头领又吩咐:把他衣服取来给他穿上。禁军士兵取来姜子牙的衣服给姜子牙穿上。禁军头领说:还有鞋子。于是也把鞋子给姜子牙穿上。禁军头领对姜子牙说:你站着别动,让我好好瞧瞧。姜子牙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禁军头领看完点点头:这就行啦,你走吧。
姜子牙说:不是要处死我吗?
禁军头领说:是呀,不过不是快速处死,而是慢慢处死。假使是快速处死,兄弟倒是可以帮上忙,慢慢地处死,兄弟的活儿就干到这里了。来呀,咱们回宫去。
禁军头领说完,带着一队禁军出了驿站的门,纷纷上了车马,只听木轮子吱吱嘎嘎地发响,过了好久便没动静了。姜子牙四下里瞧了瞧,驿站里静悄悄没有声响,也无人影,就好似自己是在一个废弃的破庙中。他迈着步子笨拙地朝门外走去。
驿站门前是一条无人的干净街道,宽九尺,对面是青色的高墙,高墙后是什么,由于姜子牙不会像阿九那样上蹿下跳,就不知道了。姜子牙朝左面看去,街道延伸的长度超越了人眼所能企及的程度;姜子牙朝右面看去,街道延伸的长度同样超越了人眼所能企及的程度。姜子牙记起了自己初来朝歌时的情景,当日他走了三天三夜,却始终走不到东门口的终点,于是又走了三天三夜,总算回到了原点。如今,自己却在终点和原点之间,不知往原点去需要多久,也不知往终点去又要多久。眼前只是一条干净整洁的道路。原来慢慢的处死便是如此。
姜子牙舔了舔嘴唇。他想阿九那个小狐狸精是往哪里去的,左边呢还是右边?这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朝歌城实在是太大了。当初大家都担心朝歌城里的奴隶会多过城市容量的限制,现在看来,全是瞎操心。朝歌城不但还能容纳许多奴隶,并且也能容纳许多被朝歌吸引的人。被吸进朝歌的人休想有一天能走出朝歌城,那些在远方听闻朝歌盛况的人,休想放弃进入朝歌城的念头。所谓帝都朝歌的魅力,恐怕就是如此吧。
姜子牙整理了下衣冠,就像二十年前他告别故乡前一样。现在姜子牙要花上余生中的八十年来寻找慢慢处死的结果,他想天子不愧是天子,天子实在是古往今来最聪明的天子。
18
纣王登基那一年,在王宫城外的广场上要举行盛大的派对。年轻的天子说,凡是大商子民,都可以免费参加派对,有酒有肉,还有无数美女。这是自盘庚迁殷以来规模最大的派对,此消息一出,亿兆子民从四方云集响应,朝歌城的四个大门所在的街道每天的人流量就像现在的高速公路汽车只能开足十五码一样。这事发生在姜子牙来朝歌四十年前。四十年前,朝歌城东门口的街上有一对新婚夫妻,丈夫叫凤仙,妻子叫建良。凤仙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美男子,建良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天真少女,结婚后勉为其难地被称为少妇。凤仙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年轻人无有不爱热闹的。当时东门口许多结婚的没结婚的年轻人都想去参加派对,结婚的年轻人叮嘱自己的妻子,等派对结束就会回来,贤妻你要好生看家,照管公婆。许多妻子说她们也想去,但是年轻的丈夫乍呼呼地说,像你们这样年轻的女子到了那种地方,就会被坏人拐走。年轻的妻子就不说也想去的话了,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凤仙辞别建良的那天,樱花已经谢了,桃花还没开放。建良原本要给凤仙穿着去参加派对的新衣还没缝制好,为此凤仙很不痛快。凤仙取出结婚时穿的新衣说别缝制了,就穿这个吧。建良说这是婚服,你穿着去参加派对岂不惹人笑话?凤仙瞪着眼睛说:现在不穿,等我老了死了当寿衣穿吗?建良被凤仙一顿抢白,既委屈又伤心。她不敢拂了丈夫之意,况且这事,也是自己不对。新婚才过去没几天,她实在没心情缝制衣裳,她只想懒懒地过上几天。
凤仙气呼呼地加入了参加派对的人中,消失在了东门口街的深处。如你所知,一直到四十年后,姜子牙来到东门口,凤仙都没回来。不但凤仙没有回来,当年去参加派对的东门口的年轻人都没有回来。不但东门口的年轻人没有回来,全天下来朝歌去参加派对的年轻人也没回到出发的地方。可是纣王还是对派对不满意,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少了。除了附近的居民和王公大臣们,即便是朝歌本地人,都是寥寥无几。
正是通过这起事件,使人们终于意识到朝歌城有多么庞大。姜子牙面对那条笔直干净的道路时,再次体会到朝歌城的庞大。他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同样走了三天三夜,周围的景色却没怎么变样,又走了三天三夜,终于看到了一个渡口。渡口冷清清的,渡口对面,依旧是笔直整洁的道路,一侧是青色的高墙,一侧是无人看守的驿站。姜子牙说死期未至,还是在这里歇歇吧。于是姜子牙用渡口中的水开始了酿酒的营生。姜子牙酿的酒没人来买,他只好自己喝,每每喝得大醉,就会想起小狐狸阿九。他想自己往这个方向走了那么久都没发现阿九的踪迹,看来阿九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了。这就在说明二人天注定没什么缘分。姜子牙越想越伤心,便开始老调重弹恨死了朝歌城。他在这个后世被称为孟津的渡口恨了几年,最后决定重新上路。他对眼前毫无变化的风景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他已经达到了闭着眼睛就能走上三天三夜的境界。
根据史书上说,姜子牙在渭水钓鱼的时候遇到了周文王。其实那条江水是不是渭水,姜子牙心里一点都不确定,他认为自己还是在朝歌城里。不过他确实遇到了周文王姬昌。姬昌告诉姜子牙,自己吃了养子伯邑考的肉,姜子牙说我在钓鱼。
姬昌说:如果我知道自己吃的是伯邑考的肉,我宁愿死,你说妲己那女人多可恶。
姜子牙说:我在钓鱼。不过你说得不错,女人确实可恶。我的妻子是个可恶的女人,天天和我吵架;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更可恶的女人,她连理我一下都不肯。
姬昌说:我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却只有这样一个养子,现在我却吃了他的肉。我要把妲己给抓起来剥光衣服拿到炮烙上当羊肉串烧。
姜子牙说:如果你把她拿来当牛肉串烧我倒可以帮你,因为我原先是卖牛肉的。
姬昌说:好极了。
姬昌便和姜子牙握手盟誓。
姜子牙说:好极了。不过你现在要去哪里?
姬昌说:我要回西岐。
姜子牙说:西岐在哪里?
姬昌说:我也不知道西岐在哪里。朝歌实在太大了,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分成好几部分,那样我就能知道西岐在哪里了。
姜子牙说:可不是吗,天下城市哪有像朝歌这样大的,实在可恶得很。我也不钓鱼啦,咱们去西岐吧?
姬昌说:西岐在哪里?
姜子牙说:走着就是了。
姬昌死的那年,都没找到西岐。不过他的几个儿子带着十几万军队来到朝歌找他,他们便把相会的所在称为西岐。姬昌的儿子姬发说朝歌大得真他妈太不像话了。姜子牙说你说得真他妈太对了,咱们就地把它给分了。姬发说分了分了。于是在朝歌城的一条街上,展开了历史上赫赫有名,据称血流漂杵的牧野之战。因为姬发和姜子牙是战胜者,所以他们可以用各种不同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来叙说这场战役。据考证,战争也确实发生,但是远远没达到血流漂杵的程度。周人的军队有三分之二倒是在朝歌城里走散了,再也不见踪影。剩下的三分之一才马马虎虎地摸到了王宫的所在。他们赫然发现,纣王的宫廷除了一队禁军外,什么都没有。姜子牙赫然发现,被姬昌称为可恶女人的苏妲己,原来就是小狐狸阿九。但苏妲己一点都不认识姜子牙。苏妲己是个内向的女人,纣王说好,她便说好;纣王说不好,她便说不好。面对汹涌而入的周人,纣王躲到鹿台去自焚了,苏妲己完全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地说:我的爸爸是苏护,我的爸爸是苏护。姜子牙就知道苏妲己和阿九还是有不同之处。
姜子牙被武王封为齐国国君,定都临淄。在去临淄的路上,姜子牙遇到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告诉他,很久以前他要去参加新王的登基派对,却到现在都没有赶到现场。老头子问姜子牙,不知派对是否还在进行。姜子牙就问他你是不是叫凤仙?老头子说:不错不错,我就是凤仙,你怎么知道呢?
姜子牙说:是你老婆告诉我的。
凤仙说:呀,原来你认识我老婆啊,我可好久没见过她啦。
姜子牙说:我也好久没见过她啦。我不和你说了,我还赶着要去临淄当国君哪。
凤仙说:好吧,好吧,你去吧。
姜子牙说:你赶快回家吧,你回到了家,我才能安心哪。
凤仙说:好吧,好吧,我也想回家了,一直这么晃荡,也怪没意思的。
姜子牙说:这就对啦。
姜子牙晚年住在临淄城里回忆往事。他想当初纣王判了自己死刑不料最后还是自己判了纣王死刑,人生遭际,真是不可预测。但是在姜子牙心中始终有两个疑惑。他疑惑此生是否还能见到小狐狸阿九。想到这点,他就觉得很可惜,不该让周公旦把妲己抢了去。虽然妲己不是阿九,可是两个人的外表至少长得一模一样。况且,妲己绝不会反抗自己,这可比阿九好上千万倍。另一个疑惑就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离开了朝歌城而到了一个叫临淄的地方。两个疑惑盘踞在他心头,随着年事的增加,后面的疑惑在他头脑中占据的成分越来越多。虽然他看朝廷的文书说朝歌已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可是他始终不敢确信。
晚年的姜子牙喜欢呆在临淄宫殿中的一座小楼上,这座小楼除了他谁都不许进来。他在这座小楼上听着海潮起伏,就像内心的思绪一样重复不休。姜子牙想了又想,看了又看,他发现临淄是越来越像朝歌。姜子牙建设临淄城的时候,处处都参照着自己对朝歌城的印象,也许在临淄城的东门,也有一条叫东门口的街道。也许事情又不是这样的。也许事情是这样的:自始自终,姜子牙都没离开朝歌城,他只是来到了朝歌城的另一个地方,建了一个叫做临淄的地方。
姜子牙说:他妈的,谁知道呢!
海云 (2014-05-21 13:40:02) |
欢迎。 说一句,你如果每天贴一章节,可能会比这样一起贴完效果要好。 |
木桐白云 (2014-05-21 22:33:01) |
写的有意思。 |
叶七郎 (2014-05-21 22:41:51) |
嗯嗯,初来乍到,又是翻越火墙来的,颇不容易,下回知道了,谢谢指点 |
叶七郎 (2014-05-21 22:42:28) |
谢谢谢谢 |
木易石 (2014-05-21 23:11:08) |
欢迎新文友! |
叶七郎 (2014-05-22 02:46:21) |
请多多指教 |
阿朵 (2014-05-22 05:17:59) |
为什么翻墙?海外文轩在国内可以访问啊? |
叶七郎 (2014-05-22 07:58:40) |
原是翻东墙,岂料入西墙,还以为自己是将仲子了 |